《尘障》小饭爷

11、【十一】

　　殷无虞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个非常恭敬的后辈，他轻轻拍醒殷政，耐心的等他穿好衣服，又耐心的回答了他许多问题，全程不急不躁。

　　殷政身形僵硬，表情丰富极了。
　　两人相对而坐，殷无虞托着腮看他，心想原来一个人脸上可以同时出现那么多种情绪，混在一起精彩的令人咂舌。

　　“三叔，传言之所以是传言，就因为它或许并不尽实。”殷无虞把玩着黑金交错的掌门指环，百无聊赖，“穹灵山庄，从来都是我在做主，真正的傀儡，是我母亲啊。”

　　殷政脸颊上的肉抽搐着，唇角似要垂下，又好像是要抬起，来来回回变成一种要笑不笑的古怪表情。
　　他的眼白几乎被血丝掩住，许久，眼珠子动了动，转向殷无虞。

　　“你一直装作弱不禁风，任人摆布，好让殷绍动夺走悬明剑诀的心思，等他安排好一切，提前杀了他顺势嫁祸于我，挑拨我和二哥家的关系，等剑诀落到我手里，再用不留行的身份夺回灭口……不然怎么解释不留行的魔爪伸到了金陵，却不向穹灵山庄下手？你故意交出剑诀，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撇的干干净净，顺便除掉了我和二哥，一箭三雕，还能留下一个忍气吞声无力反抗的懦弱形象，这嫌疑，就洗的更清了。”

　　“没有人会怀疑到你头上。”殷政胸口不断起伏，“你真是好谋算啊！”

　　“还行吧。”殷无虞欣然接受夸奖，“那三叔可以把剑诀还给我了吗？”

　　殷政，“你休想。”

　　殷无虞，“？”

　　“不留行所到之处不留活口，我也自知不是你的对手，既然已经没有活路，给不给都一样，为什么遂了你的心意？”

　　殷无虞摇了摇头，“不是的，死也分很多种死法，有快有慢，有干净利落，也有百般折磨，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交出来，何必呢？”

　　殷政梗着脖子，一派壮烈赴死的从容，不肯低头。

　　殷无虞浅叹了口气，“桑闻，那就把我的小侄子带来吧。”

　　那个刚刚足岁的孙儿是殷政的心头肉掌上珍，他恍惚间猜到了些什么，不由勃然变色，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殷无虞！你想干什么！”

　　殷无虞收起表情，冷声道，“坐下。”
　　无波无澜的两个字，语调平稳，却让人不寒而栗。

　　殷政初时不肯，被人一左一右抓住肩膀，猛地按了回去，撞的桌椅“咣当”一响。
　　身后两股内劲浑厚的力量根本无法抵抗，殷政涨红了脸，额角青筋暴起，却依旧无法动弹分毫。

　　难怪不留行人数不多却所向披靡，连个侍从都有如此内力，不知道窃练了多少别家祖传的功夫。

　　“你倒是大方，抢来的秘籍还肯与人分享？”

　　“是啊，三叔后不后悔没有跟随我呢？”

　　殷政狞笑，狠狠的朝殷无虞啐了一口，“我行得正坐得端，就算死，也不屑与你这种罪不容诛的畜生为伍！你手刃血亲，滥杀无辜，我在地狱等着看你的下场！”

　　“血亲？你们吗？其实我想过饶了你们，可咄咄逼人的并不是我。”殷无虞皱着眉，擦掉脸上溅到的唾液，“我的下场会怎么样不知道，但是您的，显而易见了。”

　　殷无虞忽而又笑道，“我一直对三叔有几分敬重，所以用不留行的身份送你们上路，一家人整整齐齐的不用分开，多好？二叔不行，他只能留下一家老小，不声不响死在穹灵山庄。”

　　殷政被他这番逻辑诡谲的话惊呆了，怒骂道，“你是个疯子！你你你！你不得好死！”

　　“明明是你们欺负我在先，怎么反倒怪上我了？是你们教会我，弱，就该被欺凌，那你们打不过我，我杀了你们，有什么问题？”

　　殷无虞委屈的很，他是真的发自内心的不理解，“就像剑诀，你不想给，可是我想要，我只能想办法，各凭本事的事情，为什么气急败坏呢？”

　　*

　　桑闻动作很快，和小侄子一起被带来的，还有小侄子的娘亲。
　　逢年过节时，殷无虞曾见过她几次，是个很优雅的女人，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可她此时却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像头垂死的母狮，紧护着襁褓不肯撒手。

　　她见到殷无虞后立刻“扑通”一跪，声泪俱下，“求求你！他还小，他什么都不懂！你就饶过他吧！你杀了我，你可以杀了我，求求你，饶过他！”

　　小侄子长得白白嫩嫩，可爱极了，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躲在母亲怀里，黑溜溜的大眼睛像琉璃珠一般转来转去，转了几圈，最终盯住了殷无虞。
　　他缓缓咧开嘴，露出粉色的牙床，冲他咯咯笑了起来，仔细看，那张胖乎乎的小脸和殷无虞还有几分相似。

　　殷无虞伸手逗弄他，动作轻柔，眉眼弯弯，“瞧这眼睛，多好看啊。”
　　他并起双指抚上婴孩的眼睛，细软睫羽在指腹扇动，酥酥痒痒。

　　“只是可惜了。”

　　话音刚落，抚弄的手指猛然一屈，用力探入眼眶，溅起一泼汁液。
　　婴孩的啼哭声顷刻划破夜幕，尖锐刺耳。

　　殷无虞将那颗小小的眼珠扔在地上，接过帕子擦掉手上的血迹。
　　女人已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殷政状似疯癫，想扑过来跟殷无虞拼了，却被摁在地上只能扭动嚎叫。

　　“就给我吧，三叔。”殷无虞带着无奈的恳求，“我不想这样对他。”

　　屋外狂风骤起，卷起残叶漫天打旋。
　　在殷无虞要挖出孩子的第二只眼睛时，殷政终于认命了。

　　殷无虞拿到剑诀，看也没看一眼，扬手扔给身后的人。
　　那人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略显僵硬的手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激动。

　　殷无虞唇边含笑，斜睨那人一眼，“四叔，事到如今，不和三叔好好道个别吗？”

　　那人浑身一震，犹豫了许久，还是摘下面具露出真容。

　　殷政像被一盆刺骨的冰水从头浇下，瞠目欲裂，在短暂的震颤后破口大骂。

　　殷立微别开脸，不肯与他对视。

　　殷无虞的声音低柔又凉薄，徐徐道，“三叔不要生气，四叔也是没办法，因为我可以随时杀了他，也可以给他他想要的，做这样的选择，无可厚非。”

　　剩余的杀戮简单利落，有威胁的人早在方才的打斗中被杀光，剩下的，只是一些等待抹除的草菅。
　　猩红的血水汇聚成条条溪流，淌满地面。

　　殷无虞裹紧衣裳，恹恹的倚在太师椅上，单手支着下颌，陪殷政看戏。
　　那些自幼环绕的自卑嫉妒和恐惧，那些在心里锥出血来的讥讽嘲笑，终于要随着这些人彻底了结了。
　　不知为什么，殷无虞心底有些许兴味索然。

　　殷政跪坐一旁，原本挺拔的身躯弯成了弓，眼底一片空洞，透出一股沉沉死气。

　　可他嘴角却浮现出一丝讥笑。
　　他想起了萧知玄曾突兀提起，但他当时没懂的话——“景淮这个人，比你们想象中要聪明的多。”

　　又是一颗人头滚落在地，殷政不再看了，阴阳怪气道，“无虞，听闻你与景淮相交甚笃啊？”

　　殷无虞有点莫名其妙，“怎么？”

　　“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留在金陵？”

　　殷无虞沉默不语，冷眼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以为他是为了你？他是为了调查你干的这些破事！你还巴巴把人留在身边，不怕被发现？”殷政放声大笑，又气又恨，“他日日与你相处，恐怕已经起了疑心吧！”

　　殷无虞起身俯视着他，讽刺一笑，“你以为我为什么划伤自己装作中毒，让你放松警惕吗？我不需要。”
　　他淡淡道，“我需要的是不留行作案时，我在穹灵山庄昏迷不醒。”

　　殷政回光返照似的异常亢奋，听完也不气馁，语气恶毒又龌龊，“哦……玩灯下黑？到底是灯下黑，还是你即便算计防备也不舍得让他离开？你也不想想，像他这样的人有朝一日得悉真相，能容得下你吗？”
　　“哈哈哈哈哈哈，他会第一个杀了你！”

　　殷无虞胸腔一闷，隐忍的闭了闭眼。
　　一股莫名的烦躁在心口涌动，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殷政等的就是这这个机会。
　　他如困兽般奋力一搏，挣脱绳索，运力于掌暴起发难。

　　就算是死，他也要拉着殷无虞一起下地狱！

　　殷无虞分神恍惚，慢了一拍，竟由那掌风在电光火石间轰至身前！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剑光闪过，砍断了殷政的右手。
　　殷无虞来不及躲，被喷薄而出的滚烫鲜血浇了满头满脸，顿时狼狈不堪。

　　桑令反手又是一剑，结果了殷政，目光落向殷无虞颈侧还在渗血的伤口，愠怒道，“你不能再受伤了！”

　　因为体质虚弱，殷无虞的伤口总是很难愈合，平日里有个小病小灾都比旁人凶险，如果方才受了那一掌，后果简直无法想象。
　　身手了得归身手了得，不妨碍他只是个一碰即碎的瓷器。

　　殷无虞自知理亏，木着脸一声不吭的跑去寻水洗脸，边走边嫌弃的脱掉氅衣，一时间连冷都不怕了。

　　桑令还不死心，跟上前去，等避开人后沉声道，“无论景淮算不算武林盟的人，你都不该和他走得太近，他曾出现在后山别院，离你的秘密只有一步之遥！原本请他来，只是想缓解你的病痛，试着找一点别的可能性，你不该纵容他变成威胁，还有……”
　　还有，你更不该的，是居然会因为这个人影响心神。

　　桑令没有继续说下去，不代表殷无虞没懂，他脚步顿了顿，反问道，“药石无医的毒，为何当初还要把希望寄托在什么名医身上呢？”

　　“再微渺的希望我们也要尝试，只是如今这种状况……不好再继续留他了。”

　　殷无虞又不说话。

　　“如果你舍不得。”

　　殷无虞抬起头，与桑令四目相对，后者剑眉拧起，沉吟良久，“那就让他只能呆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