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权不朽》故泠风

2、对策

　　谢浔半跪在地，室中压抑的安神味比起四年前又浓郁了许多，想来是增加了剂量。
　　在这九五至尊歇息的地方没有贝阙珠宫流光溢彩，只有半人高的奏则书卷堆积如山。对比起宫外戏楼中描绘纸醉金迷的模样，反倒有说不出的简陋朴拙。
　　凌宗在座上微微蹙眉，他右手持卷左手扶额。两鬓早已在岁月无情中斑白稀漏，浑身上下颓丧的气息让他仿若半身入土。
　　谢浔淡漠的眼中激起一丝涟漪，如流光般转瞬即逝，不是触景伤情，只有怜悯，纯粹的同情。
　　凌宗早年荒淫无度昏庸无道，听信谗言，误杀了不少衷心耿耿的国之栋梁，包括年已十八的先太子。
　　太子凌君的生母，前皇后乃是南域长公主，靠母国高贵公主身份徒占凤位的她在弱水三千的后宫中并不受宠，更何况夫君还是个好色纵欲之徒。生下大皇子后二十年里，凌宗更是从未跨进朝凤宫一步，皇后之位空有其名，连路过的宫女都要嚼一嚼碎话。
　　皇后是谁？她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众星捧月中长大的公主，何时受过这般冷漠？离开母国远离本乡的悲凉感与日俱增，终于在大皇子及冠之时圆了最后的念想，了无牵挂的悬上一条白绫撒手人世。
　　皇后已薨的消息传出去举国震惊，南域国的王上是被皇后宠大的亲弟弟，听闻此浩劫险些站立不稳，王太后更是双目发黑当场晕了过去。缓过来后本想即刻发兵讨伐，但考虑到大秦还有阿姊留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此刻宣战定会成为要来挟南域的人质。
　　手心手背都是肉，逝者已斯只能哀悼厚葬，而凌君是个活生生的人、是秦国太子、是将来万人之上秦国圣上，更是阿姐苦心挂念着的骨肉。反复斟酌，最后南域王选择默默咽下一口黑血，摆手不再追究此事。
　　谁知，秦王脑子是桥的。
　　皇后薨后，后位空悬。盛宠不衰的蒋贵妃，也就是二皇子凌云的生母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一直低头于后位的她被天赐良机砸了个喜出望外，恨不得马上接手那沉甸甸的凤印，当这一人之下呼风唤雨的后宫之主，做享不尽荣华富贵的皇太后。
　　这一切的美梦，中间只隔了个碍事的太子凌君。
　　……只要除掉凌君。
　　从这天起，蒋贵妃就无时不刻在吹凌宗的枕边风，凌宗开始只当爱妃在吃醋骂俏，舒舒服服享受了几天后没放在心上。皇后之位不止她一人馋涎，后宫佳丽也都开始蠢蠢欲动，蒋贵妃又急又气，计上心来，给尚书府蒋尚书写了封家信。
　　她本是尚书府千金嫡女，拥有尚书府这样强大的靠山和凌宗的盛宠不衰，登上凤位是指日可待的事。蒋尚书人脉广权位大，各大小官员都忙着巴结他。俗话说狗尾巴草随风倒，很快朝廷上便衍生出拥戴凌云的势力。奏则像漫天雪花呼啦啦地往御书房里飘，各种谏言吐露着凌君的不善不孝，吹捧着凌云文武双全难以得求。
　　凌宗不喜朝政之事，虚荣心颇强的他感觉脑子都大了一圈，本就无所谓的心开始动摇不定了。
　　终于，在一朝听到：大皇子居心叵测，想串通南域为母报怨，血洗秦国后。凌宗顿时气的气血冲顶，哗啦啦摔了一大片奏则。
　　小兵颤抖地跪在地上以头抢地，以至于头破血流。哆哆嗦嗦背着蒋尚书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台词：“皇，皇上息怒！尚书大人已经派人截住了大皇子送向南域的谋反信件，信使已经被灭口。”
　　凌宗将手边的镶金边木槿花瓶砸了个稀巴烂，强压怒气，对太监王公公吼道：“给朕拿张圣旨来！”
　　明德四十年，太子凌君被废，改立二皇子凌云，其母承凤印。
　　明德四十二年，大皇子因亵渎太子被赐死罪，三朝老臣拼命力保却被株连。
　　五日后，南域发兵。
　　这时候坐在龙椅上环抱美人的凌宗心中才咯噔一下，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可惜，为时已晚。
　　等他脑子七窍相通的时候，他才发现：满朝的忠良武臣已经被他用各种罪名杀了个光，功绩经验颇多的三朝老臣也在五日前人头落地……一向纵欲淫逸昏庸无道的昏君终于感到了深深的恐惧，直到南域军队突破边守直逼上京城，大秦无数无辜妇孺将士血撒红日的时候，他才开始颤颤巍巍想对策保命。
　　无耻的人想的方法也终究是可笑至极的。
　　堂堂一国之君，居然当着众人的面爬上了先后和凌君的陵墓，不顾一切威胁叫喊嘶声竭力，宛若一个疯子。
　　“若南域不撤兵，朕今日就翻了这陵墓，使他们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当时，年仅十二岁谢浔就在当场，透过满城的悲咽惨状，用一双琉璃色的眸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自己国家的圣上，那所谓最至高无上的人。
　　真是可笑。
　　要挟的内容无耻透顶，却很管用。
　　虽然大秦没有可用之才，但兵卒人数却足足比南域多了三倍有余，南域一路马不停蹄杀到上京也损失不小，见好就收才是使一个国家长期安定的硬道理。
　　况且这些人向来信奉鬼神之说，若要让南域王眼睁睁看着阿姊和皇侄九泉不安下地狱，他也绝对办不到。反复斟酌后当日撤兵，担心凌宗会再次不敬陵碑，随即遣来使者谈和送质。
　　明德四十二年，年仅十二、早丧母无权无势的三皇子凌泽被护送到南域，成为大秦质子。
　　质子这词说明白点，虽然还保留着皇位之称，但已经被母国抛弃，只不过是为了母国安康、乱世中一颗小小的棋子。来到敌国举目无亲，受尽白眼嘲笑，结局好一点郁郁而终，坏一点便是受尽折磨还求死不得。
　　凌宗属于哪一类，他又为什么宁愿助敌国来灭本国的原因，这样一来也好解释多了。
　　虽然凌泽犯下滔天大罪，但如今，凌宗也杀不了他。
　　不是不想杀，是不能杀。
　　二皇子凌云和蒋贵妃在这四年的战乱中早就死在了凌泽手下，也就是说，现在秦国的皇室之后，就只剩下了凌泽一个人。
　　凌宗误杀有政国之才的大皇子，扶持一个斗字不识的窝囊废，现在连最后的儿子也成了为敌国效力的主帅。晚年的他终于从春宵梦中醒过来，兢兢业业一门心思扑倒国事上，却发现空虚的国库就像干涸的大海，不是一年半载能补回来的。
　　这些先放一旁不说，自己的龙体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他还剩多长时间？明德这个年号还能撑多久？他驾崩之后大秦又将如何？
　　他不知道。
　　他现在其实可以立刻不计前嫌立凌泽为太子，但大秦千千万万的百姓同意吗？满朝文武官员同意吗？
　　这样一来，怕是凌泽还没有即位，有人就会先反了他。
　　满朝上下，凌宗唯一的心腹就只有谢浔了，四年前若不是谢浔横空出世，这大秦就早已易主了。
　　国难当头，他只有信任谢浔，更是信任到某种依赖的程度：
　　“凌泽那边……朕该如何处置？”
　　谢浔从小就聪明过人，自知道凌宗是何意，他微吸一口安神香的药气，将心中反复斟酌几百遍的字词连成句子，内心波澜表面却风平浪静。
　　“敢问陛下，除开陛下、微臣、将士，还有谁知道三殿下命存世间否？”
　　“不曾，此次朕是密诏爱卿，其余朝廷官员都不知晓此事。”
　　谢浔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唇角微张，吐出几个让凌宗绝处逢生的字：
　　“臣，有一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