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百戏》寂笔

4、事如春梦

　　高东临总是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朝云的情景,

　　她向他走来……

　　层纱叠翠, 虚笼在她身上, 却好似凉秋湖面微蒙的烟波, 青青, 惨惨, 寂寂, 凉凉……,而她, 是倒映在湖心残损的银月, 清冷的萧条……

　　她, 向着他, 向着他, 走过来, 带着一种幽凉的气息……
　　他, 看着她走过来, 明明已到了身边, 明明已停在他身边, 明明已是他今夜摘取镶纹入诗, 入画, 入字, 入曲的残湖冷月. 是要日后月夜微熏, 竹林诗话时拿出来慢慢赏析的, 拿在手里, 握在掌心, 用目光微微温着, 温软, 温化了手心那丝凉沁沁的冰冷,憔悴. 明明, 明明已只是他与她的故事……

　　却不知何时, 何时……不知何时悠悠与他绕了个弯, 就错过了, 他惊诧四顾, 却忽然已不见那青波湖面微晃微凉的月影. 抬头, 远天上蓦地着了火, 艳艳烧起来, 烧碎了灼化了, 蒸干了这一池的青雾银波, 仿佛, 仿佛, 那一夜的凉秋从来没有存在过. 邪漫的火焰布满了天空, 渐渐定神看去, 却原来是一片云霞, 看真了, 天空却原来还是一样的天空. 但, 已不再是他的天空.

　　一边天, 一个人, 怎能变得如此的快?

　　慌忙展卷看去, 原来, 留下的到底只是自己的字墨, 而不是那天, 湖, 与月.

　　以后, 一次次回忆起来, 总无法将两张脸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 似乎何时不小心看错了人, 又仿佛是不知何时错过了. 错过了, 她驿路梨花般飘零的脆弱, 在他还能碰触到她的时候, 就错过了……

　　但无论是那一缕清波, 还是冶艳艳红霞, 将总是他心上不堪言诸的, 痛, 丑陋的疤痕……

　　画布里, 浅浅跳动着的字墨苍白贫乏地讲述着一夜的故事……

　　那一夜, 她走近来, 坐在他身边.

　　他微拧着眉, 心上忐忑, 听见郭梓坤直白无礼地问她名字.

　　“朝云.” 她淡淡答, 回视着他, 脸上仿佛慢半拍似, 才绽出一抹笑来.

　　他听见一座酒醉的客人笑闹着起哄: “这位是高公子, 今日叫高公子看上, 可是你修来的运气.”

　　他红了脸, 微恼, 微急.

　　她淡淡的, 面上微微迷茫.

　　有人笑斥她: “怎可这么没见识? 咱们这位高东临高公子, 可是本城名儒, 谁不知道? 平时从不来烟花酒地的, 你今儿能见上一面还不好言相求, 若能得高公子只字片句赏评, 这洛阳城名花谱里, 少不得你一席之地.”

　　他焦躁尴尬地想要解释, 千言万语却无一句对话可出口.

　　她静静地听着, 静静地……

　　她微垂着头, 淡淡地轻喃: “东临……, 东临远眺, 以观沧海?(注1)” 然后微微就笑了, 不是母亲苍木慈严的笑, 不是妻子含怨带怒的强笑, 不是那个什么岳父拍着他肩膀张扬绚耀的大笑, 不是同袍友人或羡慕, 或钦佩, 或安慰, 或不解的笑, 也不是街上偶见的小户女子偷偷含羞悄悄斜眼的赧然而笑, 也不是花楼俗粉油腻的媚笑.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笑容, 淡淡的, 微微的, 若有所思, 若有所失, 轻勾的嘴角, 笑意掩不下的空倦, 迷茫, 那笑容里面, 里面仿佛有读不尽的故事, 说不尽的滋味.

　　他心中一动, ……

　　喧闹人客中, 一切都如墙外远山, 隔着的布景, 模糊消淡了. 只有他的心跳, 一下一下, 清晰地伴随着她的低喃, “东临…,东临, ……”

　　东临远眺, 观沧海. 到底只是一次远远的观望, 沧海里有弱水三千, 他手里有瓢, 口中干渴, 他伸手, 舀下去,…… 只得一瓢空涩……,沧海就在眼前, 但, 隔得, 太远了.

　　沧海……

　　人说, 曾经沧海难为水, 可曾观沧海呢? 为什么没有人提? 可是回首已无语, 难做如是言?

　　东临…,东临, ……

　　远眺, 观沧海……

　　呵, 沧海……

　　========================================================================
　　注1, 我知道不是老曹的原句, 这里为了切合男猪的名字, 故意借鉴篡改了一下, 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