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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执迷不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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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人是有温度的。
像一场没有终点的旅行,像一个注定幻灭的泡影,像一场缺失结尾的红尘梦。
越挣扎,越清醒。
我渐渐迷失了自己,人的面具戴的太久了,竟常常忘记我是鬼,又在不经意想起的刹那,痛到不能自已。
霍百然太瘦了,不能出去杀生,这里又没有多少活物。靠着果子裹腹,我和浮白自然是没什么,书生却脸色发黄,身体孱弱起来。
我看不下去,喊了浮白,替我下山走一趟。
傍晚书生看完书,我递给他一个布袋,里面装满了各式果仁。
他既惊又喜,大约是想起了前日里闲聊时,提过喜欢吃这类东西,却没想到我竟剥好了送他,笑着对我道:
“我不过随口一说,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他挠挠头,有些羞赧:
“你的记性真是好,我就常常记不住。不过,”他顿了顿,认真嘱咐我:“如果我们之间有什么事我忘了,你一定要提醒我。”
我微笑着点点头。
我不会那么做的。记忆是种折磨,若是你能忘记,我当真羡慕你。
我的指甲因为剥了半日坚果而隐隐作痛,可是看他喜欢吃,我很满足。
槐树开了花,闻起来香香甜甜的,我摘了许多,裹了蜜,要包成饺子。
书生看着有趣,问我手艺如何,我自然吹嘘一番,等到动了手,才想起我不会和面。
他看出我的窘迫,状似无意道:“我会杠面。”
“杠面是什么,擀皮吗?”
他点点头,一面忙活起来,一面喊我:“来,我教你。”
“我才不学,你会就行了。”
他笑着点头,那年的槐花,格外甜。
他晒了好多花草,我疑惑不解,问他要做什么。他耐心一一指给我看:
“这是何首乌,这是天麻,这是黄连...都可以入药的。”
“你晒这些药做什么?”
他看着草药的目光充满了期待:“等我出去了,可以把这些卖给药房。”
我垂了眼睑,是啊,他心心念念的,还是要出去的。
我听到他继续说:
“我想应该做点什么,到时候攒些银子,等你想买贵的东西的时候,我可以马上拿出来。”
一股热流自我胸口处而起,流向四肢百骸。我要你的银子做什么,我要的,是你的心。
我故作玩笑:
“你留着娶媳妇吧。将来你有了喜欢的姑娘,我帮你追求。”
他半晌没说话,我惶恐不安,过了许久,我听到他低低“嗯”了一声。
这天傍晚刚刚日落,乌云悄悄飘了过来,我见没了月亮,便靠着霍百然说话。
“最近好像很多事情都不顺利。”
他听到我的话,安慰我道:
“小事不要放在心上。心情好一点。”
我极喜欢听他关心我,问他:
“你是不是很多事都不放在心上呢?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他笑着道:“很多事我不会放在心上,但是有一些事我会。”
“我知道的。”我抢着说:“很多事你懒得理,对不对?”
他好奇的看着我,问我还知道什么。
我想起那个遥远的影子,说道:
“我想,你应该是那种朋友比较多,可是能走近心里很少的人,很多事看得很淡,觉得没什么可在意的,性格冷清,就算别人欺负了你,你可能也不会理会,不是怕了,是骨子里看不上他们,懒得理。”
他道:“你好像很了解我。”
我调皮问他:“那我说的,都对吗?”
“也对,也不对。我在意的事,会很努力去争取。”他看出我因这句话低落,又补充道:“没有人了解我,你算很了解了。”
“你很像我过去认识的一个人。我性格急躁,他性格平淡,每次我冲动烦心,他都会让我平静下来。我已经找不到他了,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你也是一个可以让我平静下来的人。”
他却说:“我并不是这样。”
我们两个都没再说话,听到外面下了雨,滴滴答答的,敲在窗子上。
“修行上我好像太急躁了,越急越做不好。”
“尽力就好。”
我有点沮丧,他拍着我的后背,像哄小孩子一样:
“好啦好啦,下次注意就好了。”
我想起最近的挫折,敞开心扉说道:“我去帮你捉野味的时候,如果山鸡飞跑了,我不会再去追,追又追不上。修炼新法术的时候,如果不得要领,我就换种法术,不再浪费时辰。我不喜欢坚持做明知道没有结果的事。”
他说:“或许,这就是半途而废吧。”
我突然有些激动,语无伦次起来: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承受这些?”
不知怎么,我的委屈控制不住,如果不是凉先生救下我,让我修行,我何苦遭受这百年的苦修,又何苦要遇上这呆头呆脑的书生。
我大声道:“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有些被我吓到了,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发狂,试探劝我:
“你是好人,你那么善良,仙女一样。”
我又想哭了,索性这身子是化成了云朵的,云朵可以有眼泪。
他继续道:“人总是要努力向上走的,你不能堕落。”
我恨这样的话:“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不是我,怎么不知道我在堕落中能获得快乐?”
他摇摇头,坚持自己的观点:
“我只是,不想你犯错误。”
我无名火起,再怎么说,我也是百年老鬼,他为何断定我是在犯错?他以他一个人的准则,来评判我一只鬼吗!
我拍开他的手,愤而起身,跑到雨中。
我根本不知道他有没有追出来,或许他根本没有理会我。我一股脑跑到浮白身边,抱着她开始啜泣。
“霁姐,你怎么了?”
浮白的好梦被我打断,看我湿漉漉的头发黏在她的羽毛上,急忙化成人,搂着我坐下。
我恢复了原貌,低垂着头,喃喃道:
“他不是他,他不是他......小白,那书生,和他不一样。”
浮白哼道:
“我早就说过了,是你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如果是你,我宁愿误入歧途,执迷不悟。
第二日,我却没记性,仍然去找他。
他照旧晨起泡了茶水,自顾在看书,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我更多的是羞恼自己,又抵不过对他的思念,走过去帮他研墨。
他问我:“回来了?”
我鼻子里哼出回答:“哼,反正我是坏人,坏人丢了,是不会有人找的。”
我也不知道在他面前,哪里来的这么多小性子。听到他翻了一页书,说道:
“我说过了,你不是坏人。”
“你一定要我做个好人吗!你知不知道,我做好人的瞬间,就会消失。”
他妥协了:“那你只对我坏。只要不消失,就还来得及。”
“我是地狱里的鬼罗刹。”
他很认真地转过头,问我:“地狱里吗?怎么能出来?”
“我又没有翅膀,飞不出来了。”
“把我的给你。”
他自然而然的说出这句话,平常的不能再平常。
“霍百然,我不需要你的救赎!别做出为我牺牲的姿态来,我要你受着我的好,不许你对我好!”
他气的笑了,伸手揉揉我的头:“果真是小孩子。”
我气鼓鼓地扔下墨,转身回屋子里躲太阳去了。
不一会,我听到他喊我的名字,便兴致勃勃走过来,看他指着自己的手腕问我:
“这是你干的?”
我把脑袋凑过去,只见书生手腕处,一只墨画的小猫尾巴活灵活现。
“是啊。”我理直气壮,这是我在他睡着时,比着山上的小野猫画的,那尾巴上纤毫毕现,多可爱。
我伸出我的手,在我右手腕同样位置,挂着两只毛茸茸的小猫耳朵,我指给他看:“多好看。”
霍百然,你知不知道,我希望我们就像这猫耳猫尾一样,无论我在哪里,你就跟到哪里,无论你去哪里,我就随到哪里。
书生显然没有这个心思,不高兴地道:“丑。”
“丑什么?不丑。”我也不高兴了。
他道:“我怎样都可以,但是别人看到了,会说我这个丑的。”
我气炸了:“你既然觉得丑,就洗掉吧。”
他拉着我:“要洗一起洗,我们换一个好看的。”
“我不换,要换你自己换,反正手腕长在你身上,你不必告诉我。”
我烦得不行。
他性子不是我想的那样,又不懂我的心,又不在意我的想法,我赖在这谷里,还有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抱着我的东西,走了。
浮白晚上找到我,看我正在睡觉,气得踢我起来:“怎么不去修炼?”
“我没心情。”
“和书生吵架了?”
我无奈笑笑:“吵什么啊?我有什么身份吵架,而且他也不愿理我。”
浮白点头,劝我:“既然这样,不如趁这机会,就断了吧。我们不杀他,也不理他好不好。”
我还以为,自己仍然是那个冷心肠的老鬼,决计不会被小书生迷了心智,加上和他赌气,便在气头上信誓旦旦:
“既然他总让我做个好人,我遂了他的心就是。”
接下来的几天,书生喊我的名字,我听到了,不想应。
夜半的时候,我飘到谷里,看到桌子散乱,有很多字条。
都是写给云朵的。
他问我为何不辞而别。
他问我为何不肯理他。
他问我为何不再出现。
我如何答他?
我冰冷的手指划过他的眼,进到他的梦里。
“云朵。”
“是我。”
“我喊你很久,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为什么要理你?”
他不习惯我的冷漠,问我:“我们不是朋友吗?”
我摇摇头:“不是。”
他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整日看书?我可以少看一点,多陪你。”
我死撑着:“我不需要。”
他在梦里真实得让人心疼,我一眼看到他的难过,看到他的舍不得。
“是不是我做了什么,惹你生气了?”
我多想让他不要说了,我想扑到他怀里,再不出来。可是他还是继续说:
“如果我错了,你告诉我,我会改。”
“你没做错任何事,错的是我。”
他过了一会,诚恳道:“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我冷着道:
“我什么都不要,只需要你消失。”
“只是消失,就够了吗?”
我怕再次崩溃,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