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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拘灵(一) ...

  •   十字路口,一身黑衣肤色苍白的青年蹲在种满牵牛花的花坛边上,手中捧着个磨损严重的罗盘。
      过往的路人时不时递去匆匆的一撇,讶异的,惊艳的,又或是好奇的。
      他确实是与这节奏紧张的城市格格不入,在最炎热的季节穿着厚实的长袖长裤,耳朵上甚至挂着个口罩,毫不在意地蹭着花坛沿上的污渍,低头数着罗盘上细密的小字。
      几个姑娘在等红灯的当口偷偷地打量他,偶尔发出兴奋的低叫。临走之前留下略带惋惜的一句,“好帅啊,可惜神神叨叨的。”
      尤青有苦难言。
      鬼界的公务员福利实在是惨不忍睹,不分房子不管饭,只发一只罗盘,一部连不了网的老年机还有勉强填饱肚子的微薄工资。
      其实鬼界的日子原本不比人间落后到哪去,大概唯一的不同就是流动人口太多,没那么多“公民”可管,相应的,阎王府登记入职的大多是些小兵小卒,看门巡逻的。像尤青这种正儿八经的鬼差寥寥几个,阎王黑白无常加各大判官一人管一个都还有余,搞得一众鬼差成天战战兢兢。
      前几天牛头马面又受了贿,被黑无常抓了个现行。阎王大怒,闹得整个阎王府乌烟瘴气,还实行了个什么“两袖清风”的制度。
      阎王府公文原话是:
      前日发现阎王府贪、污、腐、败之风不弱反兴,十殿阎王痛心不已。日夜商讨,据古人前车之鉴,愈富裕便愈助长贪欲,遂一致决定减免阎王府各项福利,望诸位好自为之。
      一干鬼差膝盖一软,含泪受了这无妄之灾。
      尤青刚发到手里的苹果手机荷枪实弹车钥匙,还没捂热,又给收了回去。一破布兜鸡零狗碎的符纸法器诺基亚取而代之。
      更可气的是,阎王府隔日便把那回收上去的高科技产物明码标了价,美其名曰,“我们不阻拦鬼差另辟蹊径方便工作,但是,简单轻松的工作,要靠自己的努力去获得哦!”
      尤青一口老血喷满了一张公文,满脑子只剩二字:
      “扯淡!”
      可无论阎王府压榨公务员的借口有多么小儿科,他们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尤青叹了口气,掏出寥寥几张冥币,点了点,更加愁云惨淡地塞回了兜里。
      新晋的鬼差认不熟路,罗盘又不比GPS带导航功能,只是执拗地指着一个方向,怎么过去还得自己想办法。尤青爬墙上树钻狗洞,鞋底都快磨穿了,名单上要捕的新鬼还剩一大半。
      他索性就蹲在十字路口,等着亡灵的家人夜晚来这烧钱。
      那钱味儿冲天,鬼就是飘到天涯海角也得忍不住回来拿。
      尤青愈发觉得自己是打了个好算盘,省力,重要的是可以捞一笔。

      说起来,还有件巧的事。
      尤青分到的辖区,跟他生前住的地方很近,负责人他也认识,就是公车上给他借手机的姑娘。沾染了阳气,她现在看起来顺眼了不少,起码不会动不动亮出那口鳄鱼似的长牙。
      如果他想的话,他随时可以过去看看。但尤青总是潜意识地避开自己短暂一生中唯一熟悉的地方,甚至连两区的交接处都尽可能地不去踏足。
      尤青抬眼看了看月色,离子时还早得很,索性起身准备找个避风处窝着。
      这天气,真是太热了,眼看到了九十点,天才将将暗下去。
      风卷着热浪舐过尤青裸露在外的皮肤,空气扭曲着,将融化的沥青味送进鼻腔。
      老年机的铃声兀地响起,《最炫民族风》,气势汹汹,吵得尤青耳膜一刺。
      漏音的听筒里,豪放的女声大喇喇地杀出来,“我无聊死了,你过来,姐带你吃好吃的去!”
      尤青,“不去。”
      自打知道他们两个辖区相邻,那姑娘便总惦记着要尤青过去陪她玩。尤青知道点她的事情,据说是执念太重投不了胎,便把最重要的记忆抵给阎王,只求做个逍遥鬼差。
      一梦起来,便只记得自己的姓名中,有个露字。
      失忆的人容易觉得孤独,尤青理解,却不代表他能够抛却生前芥蒂。
      姑娘很不高兴地嚷嚷,“我叫了你好几次了,怎么这么大架子?”
      尤青,“露姐,姐,我这边是真的乱,等下次吧,下次我……”
      “嘟”的一声,露姐挂了电话。
      尤青低头看了眼手机,突然被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人狠狠一撞。手机滑出手,在地面上摔脱了后盖。尤青愕然抬头看去,瞳孔倏地一缩。
      这背影……怎么这么熟悉?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那人走得非常急,鸭舌帽压得很低,一路走一路撞,身后一片怨声载道,直到迎面过来一个壮汉,肩膀相撞,那人一个趔趄,侧身后倒的一瞬间,露出右侧颈一片显眼的暗红色胎记。
      形状近似菱形,像个皮肉外翻的伤口。
      这胎记尤青太熟悉了,他捂住自己颈上相同的位置。
      这里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胎记,伴着尤青十八年,害他戴了十八年“不祥之人”的帽子。
      “喂!”尤青喊出声,“你站住!”
      那人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站稳身子转身狂奔起来。
      尤青缀在他身后,邪门的是,无论他怎么追,那人始终跟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眼见着自己离露姐的辖区愈来愈近,尤青叹了口气。
      得,这下是不去也得去了。

      眼前的街道越来越熟悉,尤青甚至大致猜得出他接下来要走那条路。
      尤青憋着劲缩短着跟那人的距离,两人渐渐只剩下了一步之遥,尤青抽出腰上别着的手指粗细的灵锁,磕磕绊绊地在掌心结印。
      就快了!
      尤青抓准时机向前一个猛扑,前方那人毫无征兆地一个转弯。尤青的手指险险地擦过他的后襟,又重新滑进炎热的风里。
      视线里撞进另一个人,尤青反应不及,急刹未遂,电光火石之间只得将结着印的手用力向后缩去。
      鼻尖狠狠撞上那人的胸膛,两人双双狼狈倒地,尤青捂着鼻子眼泪汪汪地抬头,对上双漆黑的眼。
      猝不及防的,尤青狠狠打了个喷嚏,挣扎许久的眼泪骤地淌了下来。
      这他妈,这他妈不是当年的超市男神嘛!
      尤青只想仰天大笑三声,这千年等一回的不灭缘分!冥冥注定,生死不计!这就是命啊!
      千言万语,千思万绪,如江潮涌动,化作尤青口中一句感慨良多的——
      “卧槽。”

      沉野现在还有点懵。
      一分钟前他好好地从便利店出来,剥好的口香糖还没来得及塞嘴里,便被不知哪冲出来的黑影一把推到了人行道中间。接着,这看起来脑子不大好使的青年就扑了过来。
      “不好意思,”沉野轻微地挣了挣,“麻烦你起来。”
      “哦哦好。”尤青抹了抹嘴角,七手八脚爬起来,手在裤子边上蹭了蹭,向沉野伸去,“我拉你?”
      沉野看了眼那只手,肤色苍白得有些怪异,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毕现,跟画上去的一样,大拇指的指甲层次不齐狗啃了似的,但好在指头修长,勉强算漂亮的一只手。
      “好。”沉野抬起手来,正准备握上那青年,突然听见自己的动作带起了一阵金属摩擦的声音。低头一看,他的手腕上正搭着条手指粗细的铁链子。
      什么东西?沉野蹙了眉。
      他有点洁癖,极其讨厌来历不明的物体,总觉得会有些未知的细菌在上面。于是,出于反射地,不假思索地,他狠狠甩开了那链子。
      耳边传来青年仿佛天塌了一般的惊呼,“别动!”
      话音未落,尤青便眼睁睁地看着刚刚重逢几分钟的男神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有行人围了过来,商量要不要打120. 几个男人有意无意地挡在尤青边上,免得他逃跑。

      尤青僵立在原处,握着灵锁一端的手微微颤抖。
      半响,他收起了铁链。链子的另一端缓缓牵出一条魂魄。
      一只没有意识的,几乎四散的,完全无挣扎之力的,生魂。
      阴间律法第七十一条:鬼差不得拘生魂,断活人阳寿,违反天理。违者送入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直至灰飞烟灭。
      尤青真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
      活着的时候等了几个月都见不到的人,死了之后却遇见得那么容易。可遇见了又能怎么样,还没能好好说上句话,就被自己亲手害到了生死未卜的境地。
      完了,彻底完了。
      尤青被人搡上了救护车,沉野就躺在咫尺的折叠床上,呼吸如常,体温恒定。护士给他做着检查,没人知道沉野的魂魄就坐在尤青身边,软绵绵地靠在他肩头。
      魂魄离体七天是极限,在此之前定要保证沉野的身体完好。思来想去,还是安置在医院比较妥当。但治疗费又是个大问题。
      尤青看着缴费单,把上面的零数了一遍,挠挠头,忍不住又数了一遍——天爷,他砸锅卖铁能拿得出手的冥币都没这么多。尤青这时又恨起自己的莽撞来了,干嘛要打草惊蛇,干嘛要当这个鬼差,干嘛当初一个想不开直接就赴了死?
      现在好了,什么都没了。他生前过得再不济也起码从没为钱发过愁。
      尤青突然想到了露姐。这毕竟是她的地盘,肯定是有些特权的。四下一摸兜,才发现自己的手机掉地之后根本没捡起来。
      活人的电话拨不了阴号,尤青小心将沉野的魂魄安置在锁灵囊里,翻窗而出,直向着露姐的老巢而去。
      露姐很会享受,一只鬼差还非得讲究地弄个房子住,一天三顿饭一顿不落,偶尔还去趟一杯红酒大几千的高消费场所。
      尤青猜她一定有路子搞到钱。
      果不其然,尤青在她楼下的烧烤摊逮到了人。露姐大半夜的要了快三十的菜,还加了饼,直到看见失魂落魄跌跌撞撞跑过来的尤青,她还极其没有罪恶感地大咬了一口青椒。
      “哟,”露姐没心没肺道,“看看,看看,这谁啊这,是不是那个前几个小时还说自己不来的孙子?”
      尤青要给她跪下了,“姐,我完了。”
      露姐很不道德地笑出了声,饼子渣喷了一桌,“赶紧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尤青,“我拘了只生魂。”
      ……
      露姐的饼子掉了地。
      她蹭地站起来,拎住尤青的领子,“你刚说什么?”
      尤青闭上眼,从怀里抖出穿着沉野的锁灵囊,“我拘了生魂,杀了个人,大活人!”
      露姐松开他,抖抖索索地从兜里摸出张一百拍在桌上,拉着尤青就跑。
      “身体呢?你放哪了?”
      “医院。”
      露姐拽着他上了辆出租,当机立断,“把人带出来,不能放医院。”
      尤青,“那放哪?”
      露姐摸出手机翻了翻地图,半响叹息道,“恐怕只有鬼市了。”
      尤青跳起来,头狠狠撞到了车顶,压着声音道,“那么大一活人,你就让他这么失踪了?你想没想过被抓住了有什么后果?”
      露姐恨铁不成钢地给了他一巴掌,“想个屁!你现在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不早做打算把这事了了,还等着地下的人来收你不成?”
      尤青呆住了。
      他这辈子没做过这么缺德的事,为了自己生生抵一条活命出去!
      “你想开点,”露姐拍他的肩,“从生理上来讲,他并没有死,只是没有意识了而已。”

      两人跳下车,从窗户里翻进急诊室,拔了沉野满身的管子,抬起他就往出跑。临走露姐留了个心眼,往床上扔了只替身稻草人。
      尤青背着沉野,跟在露姐身后,直接徒步往城南南山处跑去。
      这南山是个风水奇特的地方,不是好的那种奇特,而是个难得的聚阴之地。
      山南水北土壤潮湿,再加上早些年做过一段时间的乱葬岗,不是阴间,阴气却丝毫不输。
      半死的槐树上挂着被不知名鸟类撕成条状的招魂幡,一群乌鸦见到人便“呼啦”一声四散逃飞,露出具不成样的尸骨。
      这果然是乱葬岗,遍地的土包,有墓碑的却只有寥寥几座。露姐摸出罗盘,大致量了量,走到那两人合抱粗的槐树前,一刀划破手掌,将鲜血向树根淋去。
      槐树吃了血,不过半柱香便有了反应。
      先是隐隐从地面传出的“咕噜”声,如同烧开的热水。接着四周兀地挂起一阵邪风,一举扫开伏在树根上的落叶,这才现出这槐树的全貌——根须盘虬错节,根根狰狞地突出地面。根须之间一片方形的地面缓缓凹下,紧接着一股红色腥味冲天的液体从地面缝隙中飞速渗出,海水击破船底般的气势,直要将两人生吞了去。
      一阵纷乱尖利的鬼嚎声杀了出来,山间回声一重叠一重,一时竟有些听不清明,究竟是一只鬼还是千千万万只鬼。
      七八只怪手猛地冒出来,狠狠地抓挠着浸了血的土壤,用力得连自己的皮肉也被一并扯下。
      倏地,一只鬼脸从血池中抬起,半张脸腐烂得不成样子,蛆虫从眼眶里爬出来,又“咕叽”一声钻进絮状的眼球里;另外半张脸却完好,唇红齿白,嘴角用力地勾着,白色的瞳仁反射着月亮的光,乍一看像是兴奋的光芒,可再一细看,又沉寂地像是颗乒乓球。
      这女鬼将脑袋转了个三百六十度,呜呜叫唤着从血水中浮起,露出个巨大的,毛茸茸的身体。
      尤青从没见过此等怪物,半脸生半脸死,蜘蛛身子八条腿,八条腿的尖端连着的却是八只腐烂的人手。
      女鬼张开大嘴,尺寸竟不比露姐小,她又甩了甩头,看样子极其的高兴,偏生发出的却是极其绝望的哭声。
      尤青记得工作手册上写过有关的一条,说顶厉害的厉鬼,哭时发笑声,笑时又发出哭声。他吞了口唾沫,正准备问露姐接下来的对策,便听见那怪物开口说了话。
      真是非常妩媚柔软的女声,百转千回,尾音带着小勾子,直教人把魂儿都双手奉上。
      “这月的鬼市还没开张呢,两位鬼差是遇上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几天都等不了了?”妖怪的大眼睛扫了扫,视线落在尤青背上还有气息的活人身上,“呦,活人的味儿,我好久没闻过了,”她说着大吸一口气,“真香。”
      尤青警惕后撤一步,“别打他的注意。”
      妖怪偏偏头,似乎是觉得他这护仔的模样滑稽得很,又像是不屑般的轻哼了声,“得了吧,姑奶奶我的口味可刁着呢,像这种壳子,给我一百个我也不要。”
      “壳子”两字炸得尤青头皮一麻,还未等他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便听那妖怪又阴里阴气地笑了两声,“丢了生魂啊……真是倒霉。”
      尤青抬头看向她死寂的眼,心中倏地升起股被抓住把柄的,极不舒服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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