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世界尽头》韩四

4、04

　　9
　　卢缨的父母有着超乎寻常的掌控欲，塞满了课余生活的补习班，禁止掉他一切娱乐活动，干涉交友，破坏会使他玩物丧志的各种东西，更改他的志愿。

　　他和江宁存的疯狂爱恋直到最后也没有被发现，只是因为有席远鸣在台面上吸引视线。

　　他是做好准备才离开的，处理掉一切证明他独立人格的东西，实际上这样的东西也没有多少，他偷偷写下的日记，偷偷喜欢的人，他要怎么处理掉这些呢。

　　卢缨把他那本新写了没多久的日记泡在水里，把它揉烂，但他仍然不舍，可是浸水的纸张已经没办法展露它本来的模样，他轻轻描摹已经晕染开的墨迹，仿佛是在描摹爱人的容颜。

　　在这寂静中，他听到母亲的脚步声，他知道不能再犹豫了，日记就变成了溃烂的黑白。

　　他得感谢上一本被母亲撕掉的日记还没来得及写上他爱的人的名字，也得感激那时的他只会表述各种惶恐的疯狂的呓语。

　　他要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离开了，他没办法保护好自己，能为江宁存做的最后一件事，也只剩“保护”而已。

　　他最后审视房间里的一切，缓慢回忆是否还有其他有关江宁存的东西，他从那些年他们尝过的零食，他们一起拼过的魔方，碎掉的吉他，慌乱的拥抱和吻，最后想起来一只江宁存送给他的口琴。

　　三年前一个日暮低垂的傍晚，吃完晚饭家里人要送他去上补习班，那是一个很寻常的晚上，他要伴着夕阳从一个笼子跳到另一个笼子，他对此早已麻木。

　　他们从电梯下到地下车库，卢缨望着电梯门上闪烁的鲜红数字，心里想的是，这是非常非常普通的一天。

　　然后电梯门开，悠扬的琴声钻进他的脑海。

　　一首不知名的乐曲，但是很好听。

　　卢缨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出去，地下车库回荡着口琴那独特的音色，他看见一个小孩抱着一只小小的口琴，动听的音乐就在他的唇下流淌。

　　他坐进父亲的车里，轿车慢慢开过去，从小孩的背后绕过去，卢缨紧紧盯着他。

　　一曲毕，小孩也把口琴拿下来细细擦拭。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汽车绕到了江宁存的正面，来不及升起的车窗和来不及走掉的小孩。

　　他们在亿万年的瞬间交换了一场旷古的迷思。

　　他没办法拥有江宁存，很难说那只最后被当作某一年生日礼物的口琴是否也完全属于他。

　　口琴藏在书架第三层第二格的深处。

　　在视线投射到那个地方前，他先看到了一份录取通知书。

　　一个小时前他们把它交给他的时候，他不能说太意外。

　　说不上多么难过，反倒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被欺骗了，他想，但是他原谅了他们。

　　录取通知书来自公大，他们假意答应他，最后仍然改掉了他的志愿。

　　没有愤怒没有痛苦，卢缨心里只剩下一种平静的渴望。

　　他说自己下去倒垃圾，平静的告别。

　　他丢掉腐烂的日记和腐烂的人生，然后疯狂奔跑。

　　最后站在高台上，他慢慢删掉江宁存的联系方式，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几个月前他们互祝对方考试顺利。

　　他指尖停顿，颤抖着打出我爱你。

　　卢缨深吸一口气，拉黑江宁存的那一瞬间，眼泪砸在了屏幕上。

　　他把手机抛开，然后一跃而下。

　　10

　　路灯下，席远鸣单薄又修长的身影被拉长，影影绰绰，一团并不明亮也不算黑暗的影子。

　　“我要出国了，”他缓缓说。

　　“我没兴趣知道你的事，”江宁存抿唇，“你给了他什么录音。”

　　“你要听吗？”席远鸣咧开唇。

　　江宁存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他一点一点眯起眼睛，点开了录音。

　　“……我爱你……”

　　江宁存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忽然浑身冰凉。他预感到一些事情不受掌控地如同脱缰野马般往前冲，把控方向的人放开手，对着他模拟出“啪”的音效。

　　“……我爱你……席……远鸣……”

　　江宁存悲恸地蹲下身，不住地祈求：“不要……”

　　席远鸣按下了暂停键，“很不好受吧，”他居高临下，“你这玩弄人心的骗子。”

　　“这是假的……”江宁存痛哭失声。

　　“是啊，你当时也许不是真心的，”席远鸣轻声细语，“但是你不怀好意地接近他，你利用他，有一天他发现你不爱他，他想要质疑，可是种种迹象都表明你心里有鬼。”

　　“我们杀了他。”

　　“我不想的……”江宁存哀求。

　　“事实证明，你是个卑劣无耻的懦夫。当然，卢缨也是。”席远鸣愤恨地说，“你们以为逃避就可以解决一切，一个拼命想活，一个无畏求死。”

　　“彭原掐住了你的七寸吗？你连反抗都不敢？”

　　席远鸣半跪在江宁存面前，拨开他的手，抚摸他的眼泪。

　　“我给你解决了蒋牙，现在呢？要我杀了彭原吗？”

　　“你……”江宁存怔怔地看着他。

　　“不要这样看我，”席远鸣绷着脸说，“我要走了不会回来了。”

　　“我会让彭原消失。”他猜测自己是否感受到了当时卢缨的心情，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束缚住，越缠越紧越缠越紧，“我恨你，江宁存。”

　　“我的确讨厌卢缨，但事实是我失去了一个兄弟，我们家失去了一个孩子，他们不能再失去我了。”

　　一张卡落进江宁存兜里。

　　“要反抗，知道吗？你会有想过的生活，想爱的人。密码是你的生日。”

　　江宁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仿佛话音刚落这个人就消失掉一样，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对着这个出现和消失都没头没尾的人。

　　他顺着一条细细的线往下想。一年前宁凝刚走，留给他一张银行卡，卡里是为他准备的高中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他藏得很好，但蒋牙还是发现了，那天他被蒋牙敲晕带去一个混乱的地方，有人给他喂了药。后面的事情他想不起来了。

　　他并没有多少关于那个晚上的记忆，他不知道会有一段翻来覆去说着“我爱你”的录音让卢缨心神俱碎，他只知道醒来后蒋牙不见了，宁凝留下的那张银行卡放在床头。他高热了一天，然后自己挺了过来。生活重新开始。

　　那群纠缠他的富二代也不见了，他一直不敢告诉卢缨这件事，他想忍一忍他们会失去兴趣的，果然那些人不见了。

　　席远鸣……

　　他应该高兴的，他想。

　　那张卡里肯定有他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他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他肯定能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甚至席远鸣、卢缨、彭原、蒋牙都不会再纠缠他，只需要安安静静等到高考、成年，从跟着宁凝坐上那辆大巴车就开始筹谋的自由已经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了。

　　但是……

　　但是……

　　他并不想用卢缨的命来换这一切。

　　11

　　“你真漂亮，”席远鸣抚着他的脸。“怪不得他们非得把你弄到手呢。”

　　江宁存被药的神志不清，抓着他的手喘气。

　　“你这么聪明，”席远鸣轻声说，“卢缨都被你耍得团团转。”

　　“你不该相信你继父的。”席远鸣抓住他的后颈。

　　他在江宁存灼热的脸上印上一个冰凉的吻。

　　“难受吗？”席远鸣轻哼，“说爱我。”

　　江宁存仰着头，感受着脖颈上的呼吸。

　　“你是……谁？”他挣扎着找回一点理智。

　　席远鸣沉默，忽然轻笑着按开了录音。

　　“席远鸣，”他握着他的要害呢喃，“说爱我。”

　　江宁存浑身一颤，那只手从后颈绕到前面，缓缓收紧。

　　“席远鸣，我是席远鸣。”

　　“说爱我。”

　　在快要窒息的痛苦中，“我爱你，席……远鸣。”

　　那是一个荒唐的晚上。

　　最后这段录音掐头去尾，摆在了卢缨面前。

　　呈堂证供，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