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容月貌》花无痕

8、第 8 章

　　却说这日，新疆的老舅太爷打发人进京办事，顺便给老太太捎来了十几个新疆哈密瓜。虽说谭府每日介的新鲜瓜果不断，然而这哈密瓜却是个稀罕物，取了一个切开来一尝，香甜无比，登时赞不绝口。
　　老太太连吃了两块才罢手，指着箩筐里的哈密瓜道：“给大爷二爷房里送两个，家康屋里送一个，”又指着切开的那两块哈密瓜道：“这两块给家豪家辉送去。”众人答应着各自去了。月牙儿将瓜洗好放入一个柳条编的小篮中，一路往家康房中而来。
　　进了院子发现家康的房门大开，只挂一个碧绿的竹帘遮住屋内的物事。月牙儿走到门口站住，启声问道：“三少爷在家么？”
　　帘子一动，就见一个十八九岁的丫头探出半截身子问道，“谁呀？”
　　月牙儿笑道：“我是老太太屋里的月牙儿，老太太打发我过来给三少爷送东西。”那丫头听闻忙笑着往里面让，说道：“原来是月牙儿妹妹呀，快里面进。三少爷这会子正在写字呢。”
　　月牙儿拎着篮子走进来，只见屋子里两面墙的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邻窗摆着一张紫檀木的大书案，笔架上挂着一长溜的大小号的毛笔，又有雨过天晴色的笔洗，几方不知道哪朝的古董砚台。家康正站在案前，提笔凝神不知道写什么东西。
　　那丫头在一旁唤道：“三少爷，老太太打发人过来了。”
　　家康正在临王羲之的兰亭序，下笔之间非常得意，忽然被扰，不由的气恼，抬起头来本欲训斥那丫头几句，却见月牙儿含笑站在跟前，气登时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忙放下笔笑道：“老太太打发你做什么来了？”
　　月牙儿笑道：“新疆的老舅太爷给老太太送来了几个哈密瓜，老太太让我给三少爷送一个来尝尝鲜。”
　　“哈密瓜？”家康闻言不禁走到跟前看了看篮子里的瓜笑道，“可不多见，”说着唤那丫头，“切几块过来尝尝。”
　　那丫头点着头去了，不一会端了几块切好的瓜来。家康接过来对那丫头笑道：“没你事了，你去吧。”说着拿起一块瓜咬了一口，一扬眉，“嗯，真甜。”顺手又拿一块递给月牙儿道：“你尝尝。”
　　月牙儿惊诧地笑着摆手，“我不要。”
　　家康笑道：“真的好吃，不骗你。”
　　月牙儿忍不住噗嗤一笑，“这是老太太赏三少爷的，我怎么能吃？”
　　“我这屋里向来没有那么多规矩，让你吃你就吃嘛。”说着又将瓜递到月牙儿面前。月牙儿见家康让的殷勤，不好再拂却他的好意，只得接过来，小小地咬了一口，那一丝甜意直钻到心底，于是抬起头，一笑，“真甜！”
　　这一笑，灿若春花，让家康浑身上下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一时两人吃毕，家康道：“回去的时候拿一块回去，跟姐妹们一起吃。”
　　月牙儿心里一动，有心拿一块给冷月尝个新鲜，然而想了想摇头道：“不好，人家见了不说是三爷赏的，只怕反而说是我偷嘴吃。三少爷的好意我心领了。”
　　家康见月牙儿说的坚决也就不再劝。两人平日虽不少见面，到底也不曾说过几句话，这时候虽然面对面坐着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按说瓜也送了，吃也吃过了，这趟差事也算办完了，然而月牙儿天真率直，个性可爱，难得有机会能聚这一会，竟舍不得就放她回去。直闷了半晌，忽见月牙儿瞧着书架上的书，满是艳羡的神色，不由得灵机一动，问道：“你可识字么？”
　　月牙儿羞惭地摇摇头。
　　家康一时欢喜自椅子上一跃而起，笑着对月牙儿说道：“你过来。”说着拉着月牙儿来到书桌前，提起笔写了三个大字，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字么？”
　　月牙儿看着那字，笔画虽算不得十分的繁杂，却也一样不认识，只觉得那字分外的好看，却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于是遥遥头，“不知道。”
　　家康笑道：“这个是你的名字呢，你瞧，这个字念‘月’，这个字念‘牙’，这个是‘儿’，合起来就是‘月牙儿’。”
　　月牙儿惊奇地看着那三个字，“这就是我的名字？”
　　“是啊。”
　　月牙儿心里默念了几遍，家康见月牙儿颇有好学之心，于是笑道：“来，我教你写你的名字可好？”
　　月牙儿不可置信地问道“真的？”
　　家康见月牙儿神态天真，不由得笑起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说着拿过笔塞到月牙儿手中，又拿另一支笔比划着道：“看，笔是这样拿的。”
　　月牙儿初次拿笔，紧张的一手都是汗，哪里能握的好？家康见状，握住月牙儿的手笑道：“你别那么紧张，放松点。”说着手把手地教她写下“月牙儿”三字。月牙儿初时仍能全神贯注，无意中侧头看见家康一脸的认真与温柔，心中忽然一暖，心这一动，顿时觉得家康温暖的呼吸喷在脖颈上，酥酥麻麻的说不出的痒。忍不住咯吱一笑，自家康身边跳开。家康一怔不明所以，月牙儿含笑道：“这三个字我记得了，回头我自己慢慢练好了。老太太那边怕时等着我回去呢。”
　　家康闻言顿时释然，笑道：“那你就去吧，闲的时候过来坐坐，我教你写字。”
　　月牙儿点头笑着，转身而去，临到门口忽然转头一笑，道：“三少爷，多谢你。”说着不待家康回应，一溜烟儿地跑去了。
　　家康笑笑，更觉月牙儿天真可爱。

　　家辉婚期渐近，冷月与小红每日直忙的昏天黑地，夜里倒在床上，只觉得浑身都是酸痛，一日之中，各房之间也不知跑了多少次。听说这位新娘也是出身大家子，其母乃长房正室，她又是独女，身份自然是尊贵，偏生这位小姐又生的身材窈窕，十分貌美。连老太太对这门亲事也是极其满意，故而大小诸事不容一丝马虎。
　　家辉昔日也曾见过这位小姐两面，心下也是十分中意的，一心盼着能早日将新娘迎娶过门。不想前几日珊瑚忽然找了来，胸中一时大乱，当时虽冷言冷语将珊瑚打发了去，但心中却仍是惴惴的，唯恐她闹到老太太那边去，然而接连几日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心也就慢慢地淡定了下来，反而对珊瑚生出几分怜惜之意，又对当日所说的那些绝情的话有些后悔。珊瑚貌美斯文，平素又是体贴入微善解人意，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可人。然而她毕竟是个丫头，身份卑微，与他怎能相配？偏巧她又在他要结婚的时候为着名分痴缠不休，逼得他只得说出那般绝情的话。此刻又想起珊瑚素日的好来，心下有些恋恋不舍，暗道，再等个一年半载，求了老太太把珊瑚给了他，想来也未为不可。二少奶奶出身大家，自然不会为纳妾这等的小事与他争闹的。一时间想定，心下十分得意。
　　有过两日，眼看着次日便是大喜的日子，家辉往二爷那边去商量婚礼的细节，一时间屋里无人，冷月想到数日来也不曾去探望珊瑚，心下不免有些挂念，于是嘱咐了小红，自己一路往珊瑚房中而来。这些日子为着家辉的亲事，连老太太房里都悠闲不得，从翡翠到最下面打扫的小丫头，一个都闲不着，故而珊瑚这边更是益发的寂静冷清。冷月也省了叫门，径自推门走了进去，见珊瑚僵硬地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盯着棚顶，与那日最后一见无半点分别。心下不由得叹息了一声，走到珊瑚跟前，在床边坐下，轻声道：“珊瑚姐姐，我是冷月，我来看你了……”
　　珊瑚眼珠犹是一动不动。冷月继续说道：“这几天二少爷房里忙的紧，所以老太太打发我过去帮几天的忙，也没时间来看你，你，可好些了么？”
　　珊瑚听到“二少爷”这三个字，身子才仿佛有了知觉，眼睛慢慢地转向这一边，嘴唇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明天……他……”
　　冷月心一酸，点点头道：“是，明天。”
　　珊瑚复又回转过去，缓缓闭上眼睛。冷月无奈地起身，想想心中不甘，恳切地说道：“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了！不值得！”
　　珊瑚缓缓睁开眼睛，忽然诡异地一笑，冷月看着那冰冷的目光，忽然打了个寒战，后退两步转身而出。
　　终于到了家辉大喜的日子，谭府上下张灯结彩，喜庆非常。鞭炮之声震耳欲聋，鼓乐唢呐不绝于耳，单是那喜筵就排出了上百席，来往宾客数以千计。
　　谭府上下忙个不停，冷月等人直到中午尚不曾进过一点水米。好容易偷着一个空，取了两块点心胡乱吃了几口，忽然想到只怕从早上到现在都不曾有人给珊瑚送过饭，心下不安。于是又揣了几块点心放入怀中，只对别的丫头说是去解手，就从前面溜出来，一路跑到珊瑚房前来。里面依旧是寂静无声，冷月一把推开门道：“珊瑚姐姐，我给你送点心来了……”语音未落，猛见眼前悬着一双穿着大红裤子的腿，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一跤跌在地上。慢慢地抬起头，见珊瑚已经吊在那里，地下一只凳子倒在地上。心中忽然大恸，眼泪已经不由控制地成串跌落，勉强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将珊瑚抱下来，这才发现她气息早绝，身子已经冷却。
　　再看她面容却依旧栩栩如生，似比生前更美，嘴角更是挂着一丝笑意，然而配着那一身大红的喜装，却显得犹为可怖。冷月扶着椅子站起来，猛然想到要将这事情报告给上面，于是头一扭，飞一般地跑到前面去。正巧翡翠迎面走来，不小心一头撞上，翡翠连退几步，冷月却已经是一跤跌在地上。翡翠登时恼起来，“做什么慌手慌脚的？哪里还有一点子规矩？你不想想今儿是什么日子！”
　　冷月抬起头，想说话，话却尽卡在喉中，张开了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翡翠见她神情大乱，心中立时想到怕是另有隐情，于是上前拉起了她，缓缓地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冷月哽咽了一声，哭道：“珊瑚，珊瑚……”
　　翡翠愈加的焦急，“珊瑚怎么了？”
　　“珊瑚她吊死了！”
　　翡翠登时如雷轰顶，一旁的小环也吓的目瞪口呆。过了好半晌，翡翠才定住心神，一把拉住冷月的手，咬牙道：“走！”说着三人一行往珊瑚房中而来。一进房门便见珊瑚已经躺在地上，再看梁上仍悬着结扣的白绫。
　　翡翠慢慢蹲下，纤手轻轻拂过珊瑚的面庞，泪水登时如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她与珊瑚水晶珍珠等人都是从小一起长大，她年纪居长，平素与众人虽然极少玩笑，然而心中其实把几人视作自己的妹妹，不料珊瑚却……心中悲痛之情难以言表。珊瑚平素待人极是和善，姐们们没有不说她好的，便是尖刻如小环此刻也哭个不住。
　　三人哭了半晌，翡翠慢慢收住眼泪，暗想，今儿是家辉结婚的日子，珊瑚偏偏选了这个日子自尽，其中内情不言而喻。然而大喜的日子，出了这样的事情，最是忌讳，一旦传到前面去，岂不是将大喜的事情搅乱了？心中筹划了一番道：“这件事情不要声张，小环你去前面找两个办事妥当的老人过来。”小环答应着去了。翡翠转而对冷月道：“拿床被把珊瑚裹起来，一会人来了让他们抬了出去。”
　　冷月含泪答应。两人动手将珊瑚包裹起来，不多时小环也带着两个力壮的男子走了进来。翡翠镇静地说道：“找一个门板，把人从后门偷偷抬出去，到了外面雇辆车子送到郊外的尼姑庵寄放，若途中遇到人，就说是病了，要送回家去休养，不许走漏一点风声！好歹把今天的婚事先蹭过去再说。”
　　两人答应了，一时间找了扇门板，自后门偷偷地把人运了出去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