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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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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捏了个诀让指尖燃起火苗,灵峰古洞乌色岩壁通往的深处便显得不那么可怕了。断念剑的剑穗上依然挂着我的五色宫铃,它叮当的声音在洞里产生了回声,我刚好以此判断古洞的深度。我是惧怕黑暗的,就像有的人生来惧怕暗夜里乌黑的江河之水一样。我的五识虽然清明却不会使我的目力穿透漆黑、夜里视物。摸索着岩壁将全身置于无边的黑暗中让我觉得仿佛投身于冰冷的湖水中,恐惧由心脉中蔓延开来让我的手指尖都麻木起来。
小小的法力幻化的火苗让我能勉强看清脚下。不断往前走慢慢走,一会儿斜坡、一会儿小拐,我发觉自己是在向下走,而且水声逐渐清晰起来。好在古洞里面没有岔路,这让我尽管走路慢些、但方向顺利了不少。
估摸着走了半个时辰,水源终于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这是一片开阔的空间,面前是纯净的地下湖,头顶上似乎是镶嵌在岩石中闪着冷光的一大片千年晶石。我手上的火苗熄灭了,在这里恐怕任何仙人的法术都将失灵。我倒也坦然了,索性顺着石滩往前走到湖边去探探。
走到一半时我坐了一会儿看了看我的鞋,刚才一段狭窄的甬道里积水颇多,我的鞋袜早已湿透。偏偏外面的季节是深秋,我没有穿夏天的薄裙、反倒是穿了身实在料子的布裙。现在法术失灵,我不能让它干燥起来,脱开来看了似乎还有被不晓何时划伤的伤口,发觉之后疼得让我有些皱眉。
灵峰古洞果然令人称奇,我明明听得水声淙淙,然而这湖面上竟然结着一层隆冬才有的冰;若是走近了看,抹掉那层白色冰霜还能看清湖底。师父最擅长水系法术,我知道他一定在这里。可这里不能用法术,我也没有法器,只有偌大个冰冷死寂的岩洞。
我趴在冰面上呆呆地凝视着湖底,竭力想要找一些什么出来,哪怕是一点水草、或者什么物件;然而那下面除了清一色的砂石外什么都没有,仿佛生来就是寸草不生的去处。自然,师父道心坚定,即便是死后依旧心思澄澈空灵,杂草亦是不敢生在这里的。相比之下,我身为他的徒弟却不能脱离世俗的念头,始终没有把修道放在首位;站在这洞天福地,我正如一棵小草一样自惭形秽。
忽然我只觉得身体哗啦重了许多,墟鼎里面唯一的一包梨花掉了出来,散得冰面上尽是白梨花。看来这里的确是会让仙人法力暂失的地方。好在我事先也没带什么东西前来,否则岂不是墟鼎里的东西要掉得这里一地了?
我慢慢把花拾起来后,又观察了古洞内部许久。在冰面上跪得久了,我倒想起来绝情殿的寒玉床。那时候我受伤了,师父就会让我睡在那上面。我闭上眼睛像鱼虾一样躺到冰面上,额头贴在那上头凉凉的,白霜很快就沾上去了。师父原本就在这里,也许只是他不想见我罢了。我迷迷糊糊地倒觉得这里比哪里都让我安心,再加上连日来风霜雨雪中奔波了不少时候,我不留神便渐渐便睡着了。
小骨。
我听见自己的唇吐露出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心下嘲讽:当没有人再能这样喊我时,我的意识也开始自我欺骗了。
这是我做的第二个与师父有关的梦,他出现在我面前时穿着凡人的粗布衣,像极了一带疏篱中的农夫。我诧异地看着他,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桃花林中,只有师父坐在前面不远处的石头桌前。我走近了去看,他面前的不是古书竹简,而是一小篮子南苜蓿;师父仔仔细细地坐着择菜。我抽了一口气,对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师父凝视良久。他美丽的墨发披在身后,仍旧把身形濡染得丰神飘洒,但周身光晕减退不少,脸色也添了点红润,加上那衣料粗粝看着倒实实在在是个凡人。
“小骨——”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怎么不到师父这里来。”
我迷迷糊糊把自己的疑问压在心里,真的走了过去在师父对面坐下。没多一会儿,那一篮子苜蓿就挑好了,他把一堆老梗黄叶拿走、继而摆出个木盘子去盛了干净菜蔬。我看见有些水渍夹杂着叶片沾到了他衣角上,想要为他拂去;师父摇摇头说,左右一会儿还要去炉灶间,用完饭换一件就是了。
“今日的金花菜小骨想怎么食,”师父问“前些日子见人以旺火重油炒食,味道是鲜嫩,但为师不大喜欢。”
师父对我做的饭向来是接受的,但他从不在庖厨微末伎俩上对我作出什么评论,更不要说这样冠冕堂皇地与我说起拿什么油去炒、口感变化等等。
“想来是别人家的白烧酒放得多了,师父吃不惯,小骨来炒一定清淡些,”我说“今日蒜茸也少加些,定不叫师父食腻了。”
师父露出了微笑。那是我的另一重吃惊,尽管他给予我的温和和包容已经令我珍之又珍,但犹如暖冬旭日的笑却本来就少之又少。我只觉得桃花和着春风拂面而来,心里感动得要溢出水来。
“师父怎么待小骨这样好。”我没有意识地问。
“小骨,”师父说道“你我是夫妻。”
他的惊天一语叫我顷刻间醒转过来,满脊背的冷汗能将我全然冻住。我起身来看,原来自己仍然置身在冰洞中,果然只是方才躺在冰面上失了心神而已。回想起来自己竟作出这样大逆不道的梦来,我急忙跪倒在冰面上磕头告罪。
磕了半天头,我起来的时候发觉脸颊上湿润一片,一摸之下竟发现是眼泪。我生来无泪,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因为在这个灵峰古洞中失去仙力而偶尔享受到了凡人的躯体,流出眼泪来。我只要没控制自己,眼里就一直不停地滚出泪来,这令我想起许多人形容美人落泪都说断了线的珠子。我虽不是美人,但我相信这是要自己补回前面那些年该流的罢了眼泪。
我开始试着哭得很大声,让整个洞里都充满了回声。这感觉既难受、有好受,其实哭出来了伤心事、很快又不知道空缺被什么东西填补了。一件伤心事被勾出来了,很快什么都被勾出来了,有一小阵子我几乎哭到哽咽得咳嗽起来不能言语。我觉得自己早该这样了,早在得知师父死讯的时候我就是哭瞎了…
忽而,那穹顶上的冰晶石光线发生了变幻,我猛然见到那层层虚光正在半空中凝结起来;千千万万的光点聚到了一起,汇合在冰面下面的水中。我使劲抹掉白霜往下去看,那里面正是隐隐约约我师父的躯体。
白色,是白色的身形。
我刚想要凿开冰面游下去探个虚实,那冰封湖面瞬间变厚了三五寸,古洞里的温度也随之下降了,我的视线顿时模糊了。最让我恐惧的事还是发生了,竹染说的话并非都是子虚乌有。我太清楚师父的气息、师父的味道,那就是师父无疑。我的心在短时间内被喜悦、忧惧、悲伤轮流占据,说不出的五内郁结。
我不晓得自己在冰湖上面跪了多久,后来起身的时候手掌因为被冻住而去掉了一层皮。等我浑浑噩噩地走出洞口的时候又不知道又是夜里了。方才变回凡人的仙身如今又回来了,倒叫我心里阵阵发虚。山林里的星辰向来最为璀璨,映衬着小峰乌黑的俊朗轮廓。我跌跌撞撞地也不知道择了哪条下山的路就走,绕到大道的时候天都已经大亮,小茶摊的老人家已然支好了棚子。
这样冷得接近冬天的日子还会有人出来卖茶水。我原本拐过了山崖却又折回来,把自己变作一个茅山道姑的样子,换上暗沉的鹊灰蓝坐进了茶棚。老人家把茶碗端上来时,我庆幸那的确是一碗热茶——虽然棚子边上竖着的是凉茶的招牌。我的身体在古洞的冰面上呆了一天,这时候热茶十分受用。我不知不觉就喝了两碗下去,感慨着还是走在温饱边缘时,饮食和水最美;虽说不饥不渴时更易思索出精致的食材做法,但到底吃起来没有冲动,得到的喜悦之情也平平而已。
虽说此时的茶水对我来说也不过是食不知味的东西,但两碗下肚我才想起来出茅山以后我身上的现银等物都留在匣子里了,这时候身无分文,拿什么去付茶钱。正当我窘的时候。那老人家先开口了:
“小道长来得巧,今日是我最后一日在此处卖茶,明日起我就要回到山下小铺子去煮茶了,”他说“不过是三五个铜钱,今日的茶不必付钱了。”
我也不知道是他有意为我解围还是的确好心,忙不迭感谢他。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的须发皆白,却是年纪十分大了。他见我再三客气便对我摇摇手,把茶壶放上来,蒲扇拿到一边去,自己坐在长板凳上和我说话。我想老人家难免寂寞,得了缘分陪一陪也是好的,于是也安心坐着。
“我是南岭桑村人,姓杨,夫人四年前殁的,我本守着家里的茶铺过日子,后来县太爷发了禁令说东街的南向店铺全部收归公家,我便只能把茶摊摆到这里来糊口,”他坐下来说,“倒是最近来个新官爷,虽是听说有些西域野蛮胡人的血脉,但做事好,把这些家财全都还给了我们,故而我要回去了。”
如果是前两年,我听了这样生死离别的事又要戚戚了,然而现在却不大会再这样了。我会试着想,看老人家精神矍铄,每日煮茶给来来往往的过客,纵使黄白之物不多,那也必定是个想得开的人。
“私吞百姓家财店铺着实可憎,那这位新太爷却是清廉明理的好官,”我说“您既然拿回了宅子也可以归家了,铺子还是旧的好。”
“道长说得有理,年轻的时候图一个逍遥,到老了还是叶落归根——”他叹口气,笑笑说“这位新太爷也崇尚道法,或许你们道观里清修的将来能得益。其实他究竟有没有胡人血脉也不重要,我们只要能得平安顺遂的日子,就算是女人来治理也使得的。”
我本以为王土之中不会有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更没想到这些论调是出自这样一位老人之口。
“您是说,可以不在意当官治理的人是谁,只要他勤谨爱民、守正除恶,即便是人有所不同你们也不在意?”
老人家捋一捋胡子笑起来,复又站起来给我添了碗茶,拿了碟花生米来。
“小道长这有什么不能明白的,人活百岁都是要死的,四海之内王土却是千百年的大业,自然没有谁可以一人长久地镇守疆土,”他说“即便是真龙天子也不能长生不老,所以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该有劫难或者该命苦的也只能任它去。”
可我觉得这话的道理不明,当然不是任谁坐在一个位置上的结果都是好的——师父不就是独一无二的吗。治理六界、守护六界的人不是他,结果现在多灾多难;说明长留上仙镇守的职责非他莫属。
“您的话虽有道理,但如果天道允准,自然百姓都希望千百年都有譬如尧舜般的有道君王去守护人间,人人都希望过好日子的。”
“我是恐怕尧舜也有疲累之日,”他说“掌管人间近百年也该得些休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