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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番外——银川篇 ...

  •   十八年前夏至雷声轰鸣的午后,我降生在兴庆府大夏王庭,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国土连绵万余里皆是我拓跋家族的天下,我是王的女儿,我叫拓跋银川。
      我是大夏唯一的公主,从小到大都受父兄宠爱,他人说我是火命,能助国势,父王母后尤为珍爱。我六岁习礼仪女红,学大夏文字和汉文,十二岁便被二哥伊诺带到军马场精练马术剑术,父王说拓跋家族的女儿不仅能为他人妻母,也能为国杀敌。我自小跟在二哥身边受教,所以我与二哥的情谊较深,我十七岁时,二哥带我去了一次漠北战场,在漠北战场我遇到了一个叫叶昭的人,他是宋的将军,是我的敌人。
      两军阵前,只见军旗纷飞,战鼓隆隆,太阳焦灼难耐,没有半点风声,二哥与叶昭单枪匹马,对阵沙场,那时我正骑着骏马混在军队中间,看着眼前尘土飞扬,两耳之际唯余战马嘶鸣和金戈相斥声响,后来哥哥被叶昭打下马来,我策马上前,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子,“那个戴面具的怪人,我来陪你打!”
      我自以为自己的马术武功可以和他一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自信,叶昭看着我,许久才问,“你是谁?”
      我那时以为他只是宋营的小将,语气很大,“那你又是谁?”
      叶昭目光炯炯,“你不告诉我你是谁,我怎么告诉你是谁?”
      哥哥已经回到马背,横刀叫道,“她是我的妹妹银川公主!”
      “公主?”叶昭嘴角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轻轻抬手去了自己脸上的面具,“我不打女人。”
      当时我就骑马在他的对面,能清楚看到他的脸,深邃琉璃色的眼睛,薄唇紧抿,笑容带着几分霸气,声音是稍微低沉却又字字清晰,他说他不打女人,说完提缰绳调头就走,我只看见那一身白袍铠甲骑着战马飞驰而去,后来听哥哥说他叫叶昭,是宋的大将军,是让我大夏男儿闻风丧胆的活阎王。
      我是不轻易就认输的人,他说他不打女人,但战场之上从来只分敌我,不分男女,总有一天,我要打败他!
      第二年出使宋京汴梁,父王交给我和哥哥一个任务,就是用计离间叶昭与宋皇帝是君臣关系,让叶昭身败名裂不得翻身再也回不了漠北战场,我带着我的使命离开兴庆府,一路往汴梁而去,那年我刚成年。
      从尘土飞扬到青山绿水,我们走了好久,我感觉时间在无限拉长,或许是急于到达汴梁心切,我很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我以为自己能狠心,毕竟还未情根深种,还能忍痛拔去,过些时日便云淡风轻。
      马蹄刚踏进汴梁城门之时我就见到了他,还有他的妻子!看着叶昭身边的这个女人,我竟然有些难过,是第一次为叶昭难过,但我并没有显露自己的情绪,我不喜欢向别人显露弱点,特别是在敌人面前。
      紫宸殿宴会,我为他跳了一支舞,成年后的第一次跳舞,那时天气寒冷,宴会结束便开始下雪,我把精心准备的礼物塞给他,他那时已有些醉意,走路步子轻飘飘地,此时的他已逐渐褪尽战场雄鹰的凶狠,身上更多的是官场争斗的隐忍谨慎,后来我到将军府做客,与他的妻子有交谈,才知道叶昭变成如今的行事作风,是因家中有妻教导,他的妻子是很有权谋的人,她知道叶昭如今位高权重宜低调本分,不惹皇帝忌惮,还时时提点叶昭要做好表面工作,人员往来皆应对有度,也不失是女中豪杰。叶昭身边有这样的女人帮助,要想抓错引咎很难,所以哥哥制定了一个计划,在宋推行新法之时让叶昭背负杀人罪,哥哥很快就把事情安排好,静待请君入瓮,在此之前我劝过叶昭退隐,如果他那时松口,我有信心劝下哥哥阻止这次行动,但他没有,他说他不会退隐,回答很干脆。
      我劝他退隐不尽然只为家国,也因怜惜英雄,出身王族见惯权力倾轧,我怎会不明白鸟尽弓藏这个道理!他是功高震主的大将军,遭到皇帝忌惮而夺权是迟早的事,韩信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我凝眼看着他,语气尽量控制在平和舒适, “你不怕皇帝杯酒释兵权吗?不怕鸟尽弓藏?不怕没有退路?多少英雄因为搅进这名利旋涡中不得善终,你就那么不舍权力吗?”
      他却说,“你说我什么都行,昭无愧于心!”
      好一句无愧于心,这才是我认识的叶昭,即使内心动摇明面依然保持极致冷静,我所说的他何曾不知?或许现在他已步入君臣僵局,他该如何应对?他的那位夫人又能为他做什么呢?叶昭班师回朝难道就半分都未曾为自己打算吗?即使他依仗军功求娶帝姬,成为皇帝女婿,也不至陷于如此境地,娶毫无背景、父母亡故的孤女,他这步棋就已下错。我已看到他的结局,轻则夺权削爵,重则身败名裂,不管是谁都无法逃脱这历史大局的规则,你再强都只是帝王棋子而已。
      我目送他离去,手中依然握着从他发冠上急拿过来的玉饰,那时我与他站在漫天大雪里的同一把伞下,以往我总眼高于顶,不会轻易给追求者一个笑容,但他与别人不同,我想把我最好一面展现给他,他是第一个能让我这么做的人,大夏有句话说,英雄就该去降服最烈的马和最烈的女人,我不是最烈的,但是我被他降服了。轻易不认输的我开始想做他的小女人,这是刚刚成年的我第一次冲动。 后来他入狱我救了他,妓馆杀人案我一直留着证据,我知道我会心软,他的妻子来求我救他时,我竟想看看这个女人的忍耐力到底有多少,我让她脱鞋跳舞,她果真照做,后来看着满地血迹,我开始慌乱,我竟然为了叶昭开始担心那个女人的身体,听说她很喜欢跳舞,如果因为我而导致腿疾不能自如,叶昭会怨恨我,深入骨髓。
      我派人送了最好的药膏到将军府,后又帮叶昭脱困,听说叶昭出狱归家,便想在回兴庆府之前去见他一面,好好向他认错,我不是在乞求他的原谅,而是我原本就有错在先,有错就要认。刚在将军府下马,那时候天寒地冻,我下马踩到雪中石头刚崴了脚,正痛得喊疼时叶昭就出来,以为他知道我救了他,他是出来迎接我的,却不料那一巴掌突如其来,他竟然打了我,他说他不打女人的。
      这一巴掌如果是别人打我,我会愤怒并且以牙还牙,心中定不会有半分伤心委屈,更不会为此哭一晚上,这种感觉好难受,这就是初尝感情的酸楚。
      哥哥与宋和谈完毕,定了日子打道回兴庆府,临走之时我托国宾馆的仆人送口信到将军府,说我会在汴梁城外的长亭等他,可一直等到日暮黄昏都不见他的人影,我对着残阳白雪长长送出一口热气,他不来见我,他恨我了,因为他的妻子恨我,我和他仅仅只是那一次肩并肩在茫茫白雪里,而他发冠上刻着小篆“叶”字的那个玉饰,我们之间就仅仅剩下这个东西。
      回到兴庆府,刚好碰上辽国求婚,父王问我意见,我是上午听到的消息,下午便同意了。
      父王问,“辽太子岁已逾不惑,你当真考虑清楚了吗?”
      我跪在父王脚下,没有半分犹疑,“考虑清楚了,我嫁!”
      我并非意气用事,而是深思熟虑。如今我大夏处境尴尬,地处四战之地,强宋在侧,辽又不断壮大,若不想为他国侵占吞并,唯有和谈,此次汴梁和谈刚回来,辽便来我大夏求娶公主,无非是担心夏宋联手把矛头转向辽,若我不答应此次联姻,辽会想方设法挑拨夏宋关系,坏我家国大事,为了父兄和国民,还有弥补在叶昭那件事上对家国的过错,我答应了,毅然决然,没有半分后悔。
      我同意嫁辽后,父王母后便为我的出嫁大肆准备,在此期间,我理清了辽国皇室及各部文武官员错综复杂的关系,偶尔会想起叶昭,好不容易强硬的心瞬间柔软下来,我还是忘不了他,听说他如今已辞去朝职,携妻住在自建园子里,如果是这样的结局,于他而言也并非坏事。
      端午,我踏上送亲马车,挥手与父王母后作别,临走之前,哥哥伊诺没有来送我,我知道他肯定躲在马厩中刷马,每次心情不好他就会去给马刷鬃毛,我知道他是舍不得我又不想面对哭哭啼啼的场面,我的好哥哥!
      送亲车队走进无边无际的沙漠,我坐在车中听外面风声呼啸,手中依然紧握着那枚玉饰,就如他在身边一般。当年昭君出塞应也是此时此景吧,不知昭君那时是何等心情,远离故土亲人,背负家国使命,或许也像我一样,心里还有个牵挂的男人,却要代替国家嫁给另外一个国家。
      在到达辽上京时,我有认真地想过怎么应付任何人,但却没有想过怎么面对闺房里的那个男人,他就是我正儿八经行过夫妻大礼的夫君耶律贤,当晚他有些醉意,步子踉跄走过来坐在了我身边,我抬眼看向他,身穿暗黄色礼服,领子边缘压着几根大红锦线,镶着碧玉宝石,但神情却有些失落,喝了合卺酒之后便自行睡去,后来才知他的原配妻子是今天的祭辰,我想此次联姻应该也不是他的意思,而是辽皇帝对外国策,耶律贤年过四十却还是一个看父亲脸色行事的虚职太子,导致性子懦弱又心思单纯不善权谋,反而是他的弟弟耶律弘野心勃勃,又手握兵权,在朝堂之上处处与太子做对,我在辽皇帝的寝宫中遇见过耶律弘,他的相貌与太子倒有几分相似,但五官之间无处不透露尖刻霸道,是一个很难对付的敌人,自从见了耶律弘后我便暗下决心要帮太子除掉他。
      太子耶律贤是个懦弱的文人,他读过很多书,甚至是我的几十倍,处理国事也很拿手,除了做决定时有些优柔寡断,其余我都是满意的,他虽是不惑岁数,也没有显得老,身体虽比不了耶律弘那些军旅之人健壮,但身材高大却又不失辽人的那种威武,气质中比他人沉稳,又因是读书之人,相处时总有几分温和,在夫妻之事上他没有强求我,而是我把他灌醉扶上了床,既来之则安之,什么都逃避不了,不如主动出击。
      我在辽步步谨慎,只做一个胆小怕事的太子妃,养精蓄锐,收买人心。直到第二年宋夏延州大战,父王中箭,危在旦夕,我接到哥哥书信就马不停蹄地赶往延州,那时正值隆冬大雪季节,耶律贤给我披上披风,嘱咐我不能参与宋夏战事,只是看望父王。我答应了他。
      我与叶昭再次见面,是在延州宋营辕门外,他兴冲冲地跑出来,看到是我,笑容却立马凉了下来,“你不是在辽吗?怎么回来了?”
      隔着距离我还是能看到他脸上的变化,由冷慢慢变成热,是对弱者的同情,我主动走向他,牵着我的马带着笑容,“接到哥哥书信,来探望父王。将军放心,我分得清什么是家国恩怨,什么是个人交情,你又不是放我父王的冷箭,两国交战,生死在天,怎能怪你。”
      他沉默着,琉璃色的眼睛带着淡淡的忧愁,“既然分得清,那你来找我做什么?你觉得你我之间还能谈什么?”
      我回视着他的眼睛,“我只是想告诉你,上次夫人伤脚,我并非有意为之,我不想你恨我。”
      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咬牙低沉着声音说,“事情已经过去,如今深究又有何益?你既已是辽太子妃,就不该来找我,回去吧!”
      “叶昭。”我还是叫出了他的名字,“我离开汴梁时,嘱咐国宾馆仆人通知你到城外长亭相见,你可收到消息?”
      “收到了。”
      “那为什么不来见我?我只想祈求你的原谅,不要因为夫人伤脚而怀恨于我。可你一直没有来。”
      “你我非亲非故,何谈原谅?叶昭奉劝公主,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尽早放下吧,如今你已嫁做人妇,应当事事为国为夫着想,昭不愿你因为我而徒招话柄,遭人口舌。”
      “叶昭,我问你,我若跟着你,你要还是不要?”
      他紧了紧嘴唇,眼睛逐渐坚决,“不要!”
      我看到了他脸上的决绝,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迟疑,只是如此简单的两个字从他嘴中说出,如万箭穿身、利刃剜心,今日让他亲口说出,把我心中残留妄念彻底碾碎,我是注定要在权力中摸爬滚打的人,不能有任何弱点!
      本以为没有那么看重他,只不过是少女时的心动而已。
      我发誓要打败他,在好水川之战中我做到了,常胜将军叶昭被我逼至兵困鸿门的境地,鸿门再次为他起舞时,我已经不是汴梁紫宸殿中的我了。
      我和叶昭永远都没有可能,原先以为世间的两个人只要有情都可以终成眷属,但此时此地,我与他近在咫尺却如隔海相望遥不可及,我们背后有家国,有责任,即使我在他心中有那么一点波澜,他也绝不会因为我而放弃什么,人心都在权衡!
      从漠北回辽,那时我已怀孕五月,不久就传来母国政变的消息,父王母后还有哥哥伊诺都已不在人世,听闻消息后五内俱焚,肚中孩子险些流产,每每回想幼时往事都会以泪洗面,这段时间太子都陪在我身边守着,醒来能看见他趴在床边,我探手过去为他挡着光线,短短的胡须有些扎手。
      过了一段时间,辽皇帝突然病重卧床,似有宾天之象,二皇子耶律弘便暗中谋划要夺嫡自立,在皇宫外屯兵又妄图操控戍卫皇宫的上林军,我建议太子借监国之势打压耶律弘,却不料他会狗急跳墙,兵围勤政殿,逼太子退位让贤,我逃出内宫去找了太子叔叔荣亲王,荣亲王是皇室宗亲中威望最高的长者,年轻时跟随先皇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军功,如今虽然不理朝政,但只要他站出来反对耶律弘,其余皇室宗亲便会跟随,只要宗亲不支持耶律弘,他就无法夺嫡自立,果然,耶律弘让步了。
      耶律弘指着我对太子说,“此妇人是他国奸细,太子还是尽快处决才能平我宫城内外数万将士之心。”
      那时我就站在大殿上,太子与我两眼相望,我已经看到了他眼中的怯懦,“来人,把太子妃押至冷宫。”
      耶律弘冷笑,“冷宫?我大辽何来冷宫?不如就去瀛洲台吧,那里够冷。”
      太子抬眼看着我,又看向我已很明显的肚子,我以为他会为我反抗他的弟弟,无论如何我都为他平息这次逼宫之乱,我腹中是他的独子,他好歹会顾忌孩子,可他还是下了令,面对耶律弘的几万兵马,他放弃了我,我被人押到了瀛洲台。
      在叶昭没来之前,我有几次想寻死,叶昭带我走时,他就抓着我的手,力道刚刚好,温热的手掌带着粗糙,却是莫名的安全感。那时我有一个冲动,只想跟着叶昭走,去哪里都行,只要跟着他,我已经没有家人了,最该保护我的那个人把我当做弃子丢在瀛洲台,他从来都没有把我当做是并肩作战的妻子,而只是可有可无的一个女人而已。
      叶昭来接我的时候,是在晚上,我站在门里,他站在门外,我与他四目相望。还记得他当时的模样,一身疲惫隐藏在夜色里,灯火只照得到他的半张脸,深邃琉璃色的眼神看着我,就如初识刚摘下面具时的模样,没有杀气,而是异常地温和。
      “你来了?”我想朝他走过去,但因身怀六甲而致动作笨拙,他大步迈过来,双手很快就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给我裹上,“我答应你的,就一定会来。”
      我往门外看了看,他朝我做了一个割喉手势,示意门外守卫他都已解决,他不在孩子身边轻言杀生,是个谨慎体贴的人。我忙拉着他往屋里走,他顾忌到我的身体放缓脚步,只让我扯着他的衣袖,我能听到身后他轻轻的脚步声。
      “瀛洲台守卫百余人,见我行动不便,并没有严格看管。”我拿笔熟练地画出瀛洲台地形并标注守卫位置,这是二哥所教作战地形绘制,我指了指地图,“瀛洲台北面临水,地形多沟壑,守卫较少,可从此处下山。”
      他先是见我绘图手法熟练,有些吃惊,后又指指地图,“北面守卫少但路多崎岖,你身怀六甲不能奔波劳苦。我上山时已打算好,我们从南下山走官道直奔大宋。我观察过,守卫每隔三个时辰换岗,我们可趁换岗空隙逃出瀛洲台。你先换身不起眼的衣服,我们下山。”
      他口中说“我们”,现在我和他是站在一边的,我们不是敌人。
      “好,听你的。”
      我拿起图纸放在烛火上引燃,直至烧到手边才放手,他闪身出了房去等候,我换了衣服出来,发现他的披风忘记拿又返回去,顺便拿了些贵而不重的首饰,一路下山,避开守卫巡逻,在隐蔽之处等待守卫换岗。守卫岗哨驻扎在瀛洲台百步之外,要想趁换岗短暂时间走过这百米空旷之地需要很灵活的身体,我看向他,“万一被发现,你不要管我,不能被他人发现你是叶昭。”
      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岗哨那边的动静,并没有回头看我,只用极其低沉地声音说,“既然来了,就要把你安全救出。”
      他左手搀着我,右手摸出了靴中短剑,目光炯炯看着前方,眼看着守卫举着火把走下岗哨,即将到了换岗时间,他微微猫着身子,把我护在身后,等守卫走下岗哨的瞬间,他将手中短剑衔在嘴中,双手一用力就把我横抱起来,动作很快,我反应过来他已走出十几步远,健步如飞,直直冲向岗哨后方树林中,我就这样抱着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肩头一直没有出声,到了树林安全落地,他微微喘着粗气把短剑收好,向夜色深处打了个口哨,一匹马跑了过来停在我们面前。
      此时后方瀛洲台上开始鸣鼓戒严,他们已发现我逃跑开始搜查了,树林间隙中火把晃动,瀛洲台虽离辽宫有段距离,但快马来回只不过一个时辰,若此时瀛洲台往皇宫送信,耶律弘封锁上京派兵沿路逐一排查,那时我与叶昭就无路可逃了,他也意识到了这点,趁着天还未亮,带我一路快马而去,在此之前他把披风叠好放在马鞍我坐的位置,他的骑术很好,即使速度很快都尽量保持着平稳,我们逃出上京后便换乘马车,一路跋山涉水,终于进入宋境。
      天色已近黄昏,窗外黄土高坡连绵而去,我靠在马车中看着坐在外面赶车的叶昭,突然也没那么害怕了,他话很少,回答问题也是用极简短的言语,直到我胎动痛得厉害,他毫无表情的脸才开始慌乱,我那时已失去正常意识,只是一个劲地喊痛,后来我好像已经在床上了,身边有妇人接生......听到孩子冲破天际的哭声时,我已精疲力尽,看着窗户纸上徘徊着叶昭的身影,他就在外面,很是焦急的样子,能有个人在最危急、在你最需要帮助之时守在你身边,心肠再硬都该被这情义融化了吧?
      晚间,他端汤进来给我,就坐在我身边,很认真地看着熟睡中的隆绪,突然抬头看着我,“母凭子贵,以后你会苦尽甘来的。”
      听到“苦尽甘来”这四个字,我竟然忍不住地想哭,含着泪看着他,“叶昭,我现在的境地,很苦。”
      很苦很苦,是我这辈子最苦的时候,父兄死在政变中,失去母国支持,夫君又懦弱无法护我周全,本应奴仆成群侍奉,如今却只能这简陋农舍中不能流泪不能示弱,逼着自己去坚强。
      叶昭端着汤碗喂我喝下,尽量用温和语调说着话,我让他抱抱隆绪,他显得手足无措,又有些笨拙,但对隆绪是极其怜爱的,生怕手脚不知轻重弄疼他,就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不敢动。叶昭成家至今还未有孩子,或许他是把隆绪当作自己孩子看待了。看着他抱着隆绪的样子,我便想让他认隆绪为义子,但瞬间就打消念头,叶昭身份敏感,我不想让他为难。
      次日清晨,我醒在鸡鸣阳光中,见房内被收拾干净,心中不禁一股暖流上来,推门出去发现他正靠在廊柱上睡着,双腿一收一伸,手抱在胸前,头靠着廊柱微微仰起,太阳透过树叶洒下来,疏影中五官很柔和,他就是我少女时想嫁的人,如今却觉遥远得无法触及。
      临走时,我趁他在收拾行李牵马之际,把他给那老妇人的玉饰换了回来,放在贴身衣物中不让他发现,我有太多东西放不下,包括这份隐秘的情感,只能深放心底不能与外诉说,即使是当年大雪伞下的一时心动,我都无法割舍,失去太多才觉珍贵,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问他,“不远千里,不惜冒着生死危险前来相救,是什么让你如此执着?”
      他低着头,“我答应过你,我欠你的。”
      我苦笑着,“只因当年我救了你,只因你承诺过,所以你是为了成全自己的情义才来的吗?”
      他依然看着远处,“我只想着救人,其他并未多想。”
      我已然知晓他的答案,他与我是同一类人,心中有所执著,即使付出生死代价都必定去完成的人,换作是他落难,我也会去救他的,除去风月,还有那颗情义真心。后来我跟着他到了雍关城,他嘱咐我不能向任何人表明身份,当年辽在雍关屠城,若他人知道我的身份,会引起民愤。马车在一家院子前停住,他边扶我下车边冲门内大喊“惜音”,不久就见到了他的妻子,他还有公事在身,喝了一口水就外出了,他的妻子带着我到客房,事事都已安排妥当,连孩子换洗衣物都已准备。她不似上次汴梁相见那般柔弱,听说她曾以军医身份随叶昭行军,眼神中多了谦逊平和,看着就像经历过风浪之人,她也很喜欢隆绪,一直抱着不舍放下,我以玩笑口吻和她说要做亲家,让她快些生一个女儿出来,我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叶昭身上,那时隆绪正熟睡,我看着坐在窗前的她,“你们快回京了吧?”
      她回答,“是。”
      我又问,“回京后皇帝会怎么对付他,你有想过吗?”
      她瞬间的惊讶掩藏在笑容里,不着痕迹,不紧不慢地说,“凯旋回京自然是无上荣耀,圣上定会封赏。”
      我很直接,“你知我意,这些虚话能不说就不说吧,将军两次平乱,如今官至上将军,已位极人臣,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月满则亏物极必反吗?人到不能再高之处就只能走下坡路,即使你叶柳两家树大根深不易自倒,但皇帝眼睛是不容沙的,你应比我清楚你们宋皇帝的为人。”
      她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只是问我,“若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说,“我会劝他主动交还兵符,皇帝一律封赏都不要推辞,他给什么就要什么。”
      她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我虽未明说,但她立即就明白了,又问,“公主为何不直接和阿昭说?”
      我看着她美丽的脸,“你们才是同舟共济的人,由你去说更好。将军性倔,又是军武世家出身,喜把兵权握在手中,虽有利于往后军队管制,但恰恰犯了皇帝忌讳,君臣关系之微妙,夫人应多多提醒将军才是。”
      她笑了起来,如屋外阳光一般明朗,“我会和她说的。”
      后来叶昭单独来见我,就站在帐幔外,我看着帐幔上他的身影,虽然只是影子也觉得心安。那个午后,我们开始第一次交易。我答应帮他拿到耶律弘与宋祁王密谋书信,他也答应派上百亲兵举着他的将旗护送我回上京。我了解叶昭,他若知雍关城破另有原因,定会一查到底,他会答应我的,果然,他没有半分犹豫。离开雍关时,他与夫人送我至城外,我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和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我们彼此心知。
      将军抱拳说,“珍重。”
      我抱着隆绪微微屈身向他们道别,车马后面扬起高高的沙尘,我没有回头去看,但我知道他们一定在城楼看着我,今日一别,再见是何年何时何地?往事经年随风散去,以后若是无缘再见,或许这样的结局也不坏,至少我们不是敌人。以后若再见时,我必定站在了高处,隔着家国,再也不能像朋友这样说话了。
      我回到上京,吩咐心腹高唐把隆绪抱往城郊安养,耶律弘见我随着叶昭亲兵回京,以为太子与宋暗许盟约,所以没有轻举妄动,我回到耶律贤身边后就开始制定铲除耶律弘的计划。以增加宫墙防卫为由,从各地征得武功高强者入宫,经过一年培养成杀手,悄无声息地把耶律弘的心腹一一抹了脖子。耶律弘有三个儿子,都已成年,在军中任职,他的次子因与他人斗狠误杀丞相独子而被耶律贤关押,耶律弘正气冲冲地来勤政殿责问,刚进勤政殿大门就被早已埋伏在内的杀手擒获,利刃一挥人头已然滚落。耶律贤坐在宝座上,紧紧抓着我的手,看着金殿之下的那颗人头一直重复着:“兄弟相残,家国不幸。”
      耶律弘死后,他的党羽及其儿子都被我剪除,兵权尽数掌握中央,辽皇帝不久便宾天西归,太子耶律贤登基即位,封我为大辽国的皇后,封隆绪为大辽国太子。
      我经常问自己,为何选择回来?明知辽国危险,夫君又不疼惜,为何还要回来面对这一切呢?难道我是不舍放弃最后的这份殊荣,还是想证明我不是弃子、不是可有可无的人?以前的我或许会因为被轻视而想方设法去证明自己,但经历苦痛才知世间一切皆身不由己,不是我想回来,而是我不回来又能去往何处?眼看着耶律贤被野心勃勃的弟弟挟持做一个傀儡皇帝,眼看着他终老无子孙承欢膝下,眼看着隆绪与他父亲骨肉分离饱受他人冷言,这绝非我所愿。他是隆绪的父亲,是我的夫君,也曾陪我走过母国剧变、父兄皆去的那段时间,我不是绝情之人,即使瀛洲台之事已让我心寒,我都不会怪他,博弈首瞻大局,那个情况下他别无选择,只是我高估了自己,以为他能为我直起腰板反抗耶律弘,拿出储君该有的胆量和气度,可一向懦弱的他怎么可能像叶昭那样雷厉风行呢?
      我不恨但也无法向谁付出真心了,这或许就是绝情吧!
      耶律贤登基为帝,改元保宁,复设登闻鼓院,令百姓有申冤之地;又宽减刑法,对百姓加以安抚;重用汉官,革除弊制;任用耶律屋质、耶律贤适、高勋、郭袭、耶律休哥、耶律沙等贤臣良将,与民休息,虚心纳谏求治。仅仅一年时间,辽国逐渐从多年内乱中走向繁荣。我从不问朝政,一心只在隆绪身上,皇帝考虑到子嗣问题,提议在民间多选良家女子充盈后宫,我也没有反对,幸得温和贤淑良家女子怀上龙胎,却不料皇帝突如其来地病倒,不久便撒手而去。我怎么都想不到他的命竟这么的不好,好不容易做了皇帝,政治手段也很有利于国家,以为他会大有作为,但仅仅一年多的时间他就死了。
      那时我就在他的病床边,他抓着我的手问,“瀛洲台之事,你可怨我?”
      我没有撒谎,“怨又能如何呢?您是君。”
      他抬手帮我擦去眼泪,“我们虽因家国而结合,但我视你为至亲,能给你的都给你了,瀛洲台之事你怨我,我不怪你,两者之间总要有个选择......”
      我打断了他的话,笑着反问,“如果是她呢?您会怎么选择?”
      她,耶律贤的原配妻子,听说他们之间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他圆瞪着眼睛凶着我,“你放肆!”
      我的眼泪已经溢出眼眶,流到嘴角上扬处,咸咸的带着酸,“银川只想知道,如果是她,您的选择是不是会不一样?”
      他闭上眼睛不再回答我,但我已经知道他的答案,不是他懦弱,是我在他心中的份量不够。瀛洲台之事一直梗在我们之间,相互心存芥蒂,导致夫妻背离。
      他就这样离我而去,丢下一个国家和一堆女人。我扶幼子登基,妥善安排怀孕妃嫔,料理了他的后事,这一年我才二十二岁。
      开始接手国家政事,我很手忙脚乱,以前他在时也经常教我如何施政、如何把控朝堂均衡,但我并没有用心去学,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只能依仗那些老臣慢慢去学,慢慢上手,靠着帝王心术与心狠手辣去权衡人心、制衡官场。
      我坐在空空如也的宝座后方,看着帘外金殿下的文武官员,也不觉害怕,久而久之就习惯了。今日朝会谈到对宋诸项事宜,朝中和谈盟约呼声最高,一位老臣站出来说,“孝成康靖皇帝在时就曾把辽宋盟约定为国策,连年征战,民声哀苦,休兵养民吧!”
      一个年轻将领站出来反驳,“当年漠北屠城,宋定怀恨于心,怎会真诚与我和谈盟约?”
      老臣哼了一声,“当年宋以收幽州为由入侵我大辽,难道就未伤我一分一毫吗?”
      我听着他们各抒己见,并未阻止,最后各位大臣皆看向我,让我做决定时,我说,“宋乃大国,若真因往事不肯与我和谈,那就不是一个大国该有的风度!准备国书遣使送往汴梁,我表明十足诚意,接不接受那就是宋的事了。”
      即刻命枢密院书写国书,选定此次出使宋的官员,另在国书附言:大宋上将军叶昭亲来!盟约地点定为瀛洲台,是想告诉叶昭,他的恩情我一直记着,让他亲来是体谅他征战十年、戎马半生,就让这和谈为他画上功成身退的句号吧!我们因战场结缘,但我不想与他在战场再次相见,杀了那么多人争得这帝王功业又能如何?没有人能赢到最后,百年后归尘归土,也只是史书中冷冰冰的一个名字而已。
      在瀛洲台再次见到叶昭时,他身穿大宋一品官服,提着袍角走上瀛洲台的台阶,朝我微笑着走过来。结束盟约后,我在望台等他,他对我毕恭毕敬的,我以为自己会不习惯,但出乎意料地,竟觉得这样合情合理,我们已经回不到大雪共伞对望的那个时候,再也回不去了。。
      我问他,“往后有什么打算?”
      他凭栏远眺,眼神深邃而认真,在夕阳中回身看着我,“放马南山,归隐林泉,平安终老。”
      我稍微有些动容,看着叶昭的脸,还是那般棱角分明,只是以往的决绝变成如今的温和,在夕阳里看着,就像战场初见时那样美好。我也只能看着,没有多说半句,看着他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下瀛洲台的时候,我依然站在高处看着,看着他走进夕阳余晖里,慢慢消失在夕阳中。
      世间若有不归路,我与他定是迎面而来、背道而驰,最美便是相遇那一瞬间。如今我正站在高处感受这高处不胜寒的孤苦,而他却脱下铠甲洗净双手,带着他的妻子归隐林泉,踏着夕阳光辉,不紧不慢,从从容容。
      他于我而言,并没有热烈渴望到深入骨髓,但这淡淡幽念随风来去,波澜已起,此生难忘。回首往事,我这一生受过很多苦,但他是我坚强极致的内心里唯一一个能让我笑的人。
      这就足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番外——银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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