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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白衣卿相(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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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起来时,窗外正斜着一片雨,哗哗地打在芭蕉叶上。天气竟有点凉,惜音慵懒地爬起来关窗户。叶昭躺着手撑着下巴,“又不穿鞋。”
“一会就好。”
惜音回到被窝中,把脚往叶昭身上靠过去,“阿昭,昨晚我梦见娘了。”
“你娘还是我娘?”
“我母亲。”惜音钻到叶昭怀里,“梦见她在繁花树下回眸一笑……”
“仿佛看到了自己吗?”叶昭打趣着,“真的有那么像吗?”
“我与年轻时的母亲站在阿昭面前,阿昭不一定分得清。”
“我不信。”叶昭把手伸了过去,“我在你身上做了记号,我知道是你。”
“在哪?”
“就不告诉你。”惜音撒娇道。
“真不告诉我?”惜音翻身把阿昭压在身下,“说是不说?”
叶昭双手固住惜音的腰,“表妹真是越来越胆大了……我若是不说呢,你能拿我怎么办?”手来回在惜音腰间,语气随着胸口起伏而变得暧昧不清。
“你不说我就家法伺候。”惜音看着阿昭,迷迷糊糊地,撑着身子的手放软下去,靠近阿昭的脸、鼻子、唇,定住了……鼻息微微颤抖着,温和的,夹杂着急缓不定的喘息,“阿昭,你脸红了。”
叶昭努力克制着自己,小心翼翼咽着唾液,“你的家法是什么?”说着就要吻上去,惜音却偏头躲了过去,“就不让你得逞,我就是要你急。”
叶昭翻身上去,“我急了可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表妹不怕吗?”
“我怕……当然怕,那阿昭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做的记号在哪里?”
叶昭看着满脸娇羞的妻子,在怀里撒着娇,手一直推着自己的靠近,“惜音不是想知道记号在哪里吗?我这就告诉你,”说着就开始狂热地从唇、脸颊、脖颈一路而下,“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记号……”
“阿昭……住手,”推着叶昭,“你弄疼我了。”
叶昭忙停下动作,“弄到哪里了?”
惜音趁着阿昭关怀放松之际,一把推开,跳下床去,“好个胆大包天的登徒子叶昭,就知道欺负我。”
叶昭一掀开被子,扬起头来,“是你先欺负我,这不是礼尚往来嘛,再说了,我不欺负你欺负谁?”
惜音拿起枕头就扔过去,“快起来!”
“我就不。”叶昭一脸无赖样子,“小娘子貌似不服?上来再战啊。”
“不战不战,鸣金收兵。”
“哈哈不战就不战,下回看我不生擒你,回来好好审问,”叶昭坐起身来,听着窗外的雨声,“还早着呢,你起来干嘛?”
“就不想和你待在床上。”惜音自顾自地去换衣服,“不是说去枕霞楼吗?快起来。”
“谁大早上就逛青楼的?我们晚一些再去。”
叶昭见惜音正在屏风后换衣服,自言自语说着,“不知道这南京城的妓馆是不是和汴梁城的杏花楼一样,美女美酒多不多?想着以前带狐狸秋老虎他们那帮兄弟去杏花楼的时候,大家看舞听曲喝酒猜拳,狐狸唱歌,秋老虎讲荤段子,大家一起说说笑笑的,如今,怎么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呢……”
惜音换了衣服走了过来,“呆昭,又在胡思乱想了。”坐到叶昭身边,握住叶昭的手,两人的手紧紧握住,惜音看着她的眼睛,“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叶昭抬手把惜音耳边的头发捋到耳后,“去把那套男装换了,给我看看。”
“好。”
午后,春雨停了下来,露出些许柔媚的阳光,撒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撒在绫罗绸缎的肩膀上。繁华的南京城街道,店铺林立,人来人往,来自五湖四海的旅客赶着车马进城投栈,那些饭馆酒肆的店家小二戴着小帽,手里拿着食盒来回奔走各个勾栏瓦舍中,叶昭带着惜音,各自下了马,让随行的护卫牵着,然后随着人流一直走,走到杨柳最深处,便看见那一块牌匾——枕霞楼。
叶昭挥了挥手让身后跟随的护卫不要跟过来,然后为惜音整理了一下发冠,食指抬起惜音的下巴,“真是俊俏,像豪门人家养的小男宠。”
惜音白了叶昭一眼,用力拍开她的手,“真是登徒子,口无遮拦,把我比作那些人!”
说着就要走,叶昭拉住她,笑嘻嘻地认错,“我错了,别生气。”又侧头看着男装的惜音,本来就清秀俊俏,现在加上脸上稍微带着怒气,泛着红晕,更加显得娇媚好看,“以前都没见过你穿男人衣服,竟然这般好看,若是搁在军营里,那帮糙汉子都为你心动啊。”
“叶昭!”惜音停下来瞪着她,“这般贫嘴,早知道就不跟你来了。”
“我在夸你好看,怎么又生气了?”叶昭痞子一般地上前拽住惜音的手,惜音怎么挣扎都不放开,“别闹别闹,等会请你逛窑子,我出钱。”
说着就大步往枕霞楼走去。
枕霞楼外能听到丝竹奏乐之声,柔声细语,衣香鬓影,好不热闹。叶昭拉着惜音的手站在人群中,一眼看过去,一个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一个粉雕玉琢,俊俏可爱,两人如此相貌,早被枕霞楼的姑娘们盯住了,等走到枕霞楼门前就被人拉扯了进去,进去之后发现这里与杏花楼不同,这里更多的是歌舞,而不是喝酒调情。
两人在枕霞楼的小子带领下来到楼上,靠着栏杆的位置坐下,小子问叶昭,“两位公子,想喝什么?清明刚上的雨前龙井,味道极好,来一壶?”
惜音忙说,“寻常花茶就行。”
小子看了看惜音,又转向叶昭,叶昭点头,“看我干嘛,麻溜的。”
小子忙点头哈腰地笑着离去,“得嘞,公子请稍等。”
惜音看着一楼花台上的歌舞,低声问,“青楼,就是这样的?”
叶昭摇头,“这是歌舞馆,不是妓馆。士大夫最喜欢来这种地方,填词作诗,给歌妓们吟唱。”
“昭兄倒是懂得多,在汴梁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去?”
“偶尔去,去应酬而已。”看着惜音,“不许吃醋不许生气。”
“我不生气,只是问问,你心虚啦?”
“哪有。”
她们的位置正对着一楼的花台,坐着喝茶听曲看舞的绝妙地方,惜音看着那些衣着开放的花粉女子在台上肆无忌惮地跳舞,肆无忌惮地与男人调情,做很出格的动作,惜音忙收回目光,“这里,真是与外面不一样。”
“这里就是‘外面’啊,只是惜音生活在‘里面’。”
“那你喜欢‘外面’还是‘里面’?”
“这个嘛……”叶昭假装思索之状,余光瞅着媳妇,心里偷偷笑着,这惜音丫头就是这么可爱,我看一眼别人就开始冒酸气,“都不喜欢。不过,小时候有个人,经常跳舞给我看,虽然脾气是凶了点,但我就喜欢她。”
“真没正经!”
正说着,倒茶水的小子端着茶具上了来,一一倒茶如杯,忽然一阵叫好声从身后雅间传来。
叶昭问,“这是谁在那攒局子呢,如此热闹?”
倒茶水的小子回答,“是知府小舅子,楚公子。”
“就是那位人称南京小霸王的楚天问?”
“正是。今日楚公子开局评枕霞花榜呢,请了好些词人来填词,听说柳永先生也被他请了来,就在里面。”说完就打了个千,“公子慢慢观赏歌舞,若有需要,尽管叫小的。”
叶昭挥着衣袖,“去吧去吧。”斜着耳朵听着雅间里传出来的声音,和惜音相视一眼,起身走了过去,提着衣角下了一段台阶,便能听见水声,二楼的露台里引了活水上来,竟能一路而来,送着酒杯流到大家的座位前。惜音呆呆看过去,雅间里人影闪动,打扮得十分妖艳的舞女们在台上一一献舞,台下男人们丹青笔墨,随着琵琶萧声在纸上化开,
“莫惜君,桃花,六宫独倾国,一笑可留春。”
“顾盼儿,杏花,淡红褪白春风醉,活色生香第一流。”
“杨好好,梅花,明月愁心两相映,一支素影独堪怜。”
一幅一幅画着各色花样的画被挂到台上,男人们春风满面。
“阿昭,他们在干什么?”
叶昭拉着惜音落座,倒了杯茶放到惜音手中,看着台上的女人和那些文人们,
“这叫评花榜,舞妓们献技,文人通过她们的打扮、身段、才艺画出女人们相对应的花属,附上一段诗句形容其姿容,以此来评花榜,评得花中三甲者,攒局的人可是有重赏的。”
“这花样还挺多。”惜音直着脖子看着台上,含笑回头看着叶昭,“看看那个杨好好,倒真有几分寒梅模样,素影孤傲。昭兄就不心动?”
“我一向都是身从万千花红柳绿过,只看不沾,何况,为兄家有贤妻。”
惜音白了叶昭一眼,“别光顾着看女人,忘了来的目的。”
叶昭眼睛四周看着,终于在人群中看见了柳永,他正低头书写着新词,而他身边坐着的一个华丽公子,正在与女人们谈笑,大家都过去敬酒,声称“楚公子”,便带着惜音上前去打招呼,“楚公子,久仰大名。”
楚天问醉醺醺地起身还礼,“敢问是哪家的小子,长得这么好看。”说着就要上去摸惜音,叶昭忙挡住,“在下城南柳府柳昭,得知楚兄是知府大人妻舅,特来结交。”
“城南柳府?”楚天问打量着叶昭,面带疑惑,回身把柳永拉过来,“先生,你不是在城南柳府做西席吗?这位柳昭,可认识?”
柳永转头过来,看见是叶昭和男装的惜音,瞪着大眼睛,“叶……柳昭公子?没想到能在这遇到你。”
“既然是柳府的人,那就一起坐下,喝酒听曲吧。”
两人刚坐下,台上就响起歌女的美妙歌声,“柳先生新词,《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惜音细细听着,反复念着,“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果然是柳先生之词,直抒胸臆。”
柳永摇头苦笑,“公子昨日说得对,这只不过是一场春闱失意罢了,有什么大不了,三年后汴京会试,再试不迟。”说着举杯敬了惜音一杯。
楚天问看着惜音,越看越觉得像个娇滴滴的女子,又因素来与那些兔儿爷猥亵惯了,竟不顾及惜音身边有威武不凡的叶昭,上去动手动脚起来,“小兄弟也是城南柳府的?怎生得如此俊俏。”
叶昭见那楚天问的手就要够到惜音的背了,忙伸脚出去一绊,差点把楚天问摔了四脚朝天,还好叶昭又扶住了他,“楚兄,你看这美女如云,看男人做什么,我刚好有事情要请教楚兄。”
叶昭把楚天问拉扯到一边,用平时在京城应酬那些文官的手段对付楚天问,一开始是投其所好说女人,后面就开始透露自己是京城某某大官的内弟,想在南京买地建宅子,想拜托楚天问帮忙看地,事成之后定有重谢。
这是惜音为叶昭出的借口,叶昭看着管用,也就回身去看惜音,却见惜音正与柳永在那边喝酒聊天,且聊得热乎,眉开眼笑的。接下来更加严重的是,柳永微微抬手放到惜音的肩膀上,叶昭顿时怒从中来,跑上去两手拉起柳永的衣襟, “你手往哪放?明知道她是……”
“这……”柳永被叶昭突如其来的野蛮气住了,“将军是想在这动武吗?”
惜音忙上来拽松叶昭的手,“阿昭,放开!”见叶昭丝毫不肯放手的样子,“先生是见我肩头有尘土,快放手!”
叶昭这才松了手,向柳永抱拳,“昭一时心急,希望先生勿怪。”
柳永整理着衣襟,心里实在气极,一个堂堂大将军竟这般急躁,动不动就要动粗,可表面上还是和颜悦色,抱拳回礼,“怪我唐突了。”
楚天问看着这一出戏,算是明白了,原来这俊俏的小兄弟是柳昭的相好啊,怪不得柳永碰一下都碰不得,看来自己想把小兄弟弄到手,还得慢慢计划,这柳昭生得高高大大的,看着有些武艺,倒不如先和他走近一些,后面再寻个由头把他弄进府衙大牢里,就不信这小兄弟不转向自己。
心生一计,哈哈大笑着,“昭兄,既然你来南京买地建宅子,那下次我们约,刚好我有几处闲置的地产,你去看看,若是喜欢,我绝不会叫你的价的。”
叶昭本在气头上,没有听到楚天问的话,被惜音推了推才反应过来。
“多谢楚兄,昭改日必当登门拜访道谢。”
楚天问听了这话,正中下怀,“好好好,恭候两位大驾。”眼睛斜看了一眼惜音,见叶昭惜音两人要走,还眼巴巴把人送到楼下。已是暮色月夜。
一路上叶昭都没有说话,回到柳府房中,又自己到灯下闷坐着,见惜音没有理她,坐起身来,“说,刚刚柳永摸你肩膀干嘛?那个动作根本不像帮你打尘土,都说柳永流连花街柳巷,专做那些轻浮云雨之事,明知道你是女的,还动手动脚的,还装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
“你这是要发狂了?这么大声要说给谁听?”惜音也恼了。
“你们那么能聊,那为什么跟着我回来,不在那继续聊诗聊词,谈天说地,你们那么投契,又跟着我回来做什么?”
“看来老毛病又犯了,怎么突然就发这么大的火?我与柳先生聊天不假,我是欣赏先生的才情,所以忍不住聊了两句,你又何必小人之心度君之腹呢?”惜音被叶昭的无理取闹气得流出泪来,“阿昭,以为你懂我……”
“我小人之心?”叶昭瞬间凉了下来,“对,我是小人,我就是看不惯他看你的眼神,你明知道我忌讳这个,你不但不避开,还主动去说话,我知道,我没学问,我不懂你,柳永懂你。”说完就开门跑了出去,刚好撞上了闻声赶来的红莺,叶昭见来人挡了自己,也没看清事谁,就一脚踢了过去,“没长眼睛吗?”却踢在了柱子上,叶昭疼得直咬牙,一瘸一瘸地走进黑暗里去。
夜半,红莺安慰了惜音睡下,一开门出来就看见叶昭正坐在地上背靠柱子发呆,忙咳了咳喉咙,叶昭收住了脸上的神色,站起身来,“睡下了?”
红莺假装没听懂,“谁睡下了?”
叶昭指了指房间,“她。”
“睡下了。”
“哦。”
“您打算在这坐着,过夜?”
叶昭点头,装作没事人一样,“外面,月色不错。”
红莺啐道,“她哭了一晚上,你还在这看月色?真是凉薄。吵架归吵架,急怒上来什么重话说不出,可你好歹顾忌一下她的感受。”
“她就为何不顾忌一下我的感受?”叶昭反问,还在要强,“好大胆的丫头。”
红莺回头看了看房门,回身过来看着叶昭的脸,那张在月色里无比好看的脸,心疼地说,“她自嫁给你至今,在后院处理家事可有丝毫抱怨?你是不是忘了,她自小喜欢诗词舞乐,如今难得遇上一个聊得来的柳先生,一时多聊了几句,你就犯了浑了?看来是痴心错付,竟是如此薄情之人。”
叶昭看着满院子的月色,低眉不语。
“你明知她心,还这般大闹,真是糊涂,她嫁予你做妻子,难道丝毫自主都没有了吗?桩桩件件都要围着你转?她可没有这么要求过你。”
红莺见叶昭一直不说话,但看着夜色里的叶昭,已经没了刚刚的怒气,模模糊糊地脸在月光下,显得心事重重。看来是说通了,这个呆子,真是呆。
红莺福了福身子,就回住处去了。
叶昭见红莺走远了,才轻轻推门进去,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看着惜音的睡容,眼角泪痕还未散去,一定是哭累就睡过去了。
惜音!
惜音!
惜音,你心里肯定在怪我,怪我不体谅你,怪我无理取闹,怪我不知道你的心,我也知道你喜欢诗词,我知道应该放任你去畅意抒怀,你不是后院的女人,我也不愿你做后院的女人,你应该有自己的天地,即使我不能和你一起展翅高飞,我也应该让你自由。可我就是小心眼,就是喜欢吃醋,看见你和男人一起,我就忘却了自己,今天这场架吵得莫名其妙,我有我的理由,你也有你的傲骨,我们都输给了对方。我害怕有一天你会因为喜欢上其他人而远去,害怕失去你,但若真有一日你要如此,我又能拦你阻你抑或是骂你吗?
轻轻帮惜音擦去泪水,自己却流下泪来,“惜音,惜音,对不起。”
叶昭彷佛坐在半醉半醒、似假还真的边缘里,身子被这浓浓的夜色紧紧包裹着,胸腔闷着气,很难受。地板上撒着窗子进来的月光,惜音的脸近在咫尺,却模模糊糊地,叶昭才知自己早已泪目……皎皎云间月,微风轻入窗,静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