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布利莫亚传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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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师在说着送父亲灵魂上天堂的话，我想上帝是不会让那样的丑恶的灵魂上天堂的……人人脸上都挂着虚伪而麻木的哀伤，就连我的母亲也是如此。看起来，她倒是很像那个灵魂上了天堂的人。
我四处张望，但还是没有看到……葬礼已经快结束了，他还没来吗？他不是父亲的朋友吗？为什么不来呢？
我明白不应该在这样的时候想这些事情，毕竟这是父亲的葬礼，虽然后来他经常打我和妈妈，但是以前他对我们还是很好的……在他没有喝醉的时候……而现在他死了，我却不能在他的葬礼上集中精力去想想他，而是在想另一个男人……那个在银色月光下吻着妈妈手的男人，我只要闭上眼，就可以感觉到他的手抚摸我的脸颊的触感，凉凉的，带着种奇异的甜香……
“布利莫亚。”
我猛的回过神，看向妈妈。原来，是该献花了。我把那支在手里捏了一上午的白玫瑰丢在那具棺材上，就这样，一个人从我的生命中永远消失了……
四周响起了微弱而杂乱的哭声，还有类似于“可怜的孩子，她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叹息。
我冷笑，转身投进妈妈的怀里。
我知道他还会来，我知道的。
今天的月光有一点黯淡，但是这丝毫不损他的美丽……是的，美丽，除了这个词我不知道还有哪个词可以形容他……他骑着黑色的马，穿着黑色的旅行斗篷，银色的头发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脸色有些法国贵族式苍白，眼睛却奇异的亮着。看着他在门口下马，我飞快的跑下楼梯。
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她说：“威廉，你能来……真好。”妈妈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却只默念着那个名字“威廉，威廉，威廉……”世界上只有他配得上这个名字啊……他没有说话，只听到一些衣物窸窸窣窣的响动。我推门进去，他和妈妈同时抬头看我，妈妈一双泪眼里带着温柔和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她对我伸出手：“布利莫亚，还记得艾德莱先生吗？”我看着他那双蓝色的眼睛，缓缓展露一个微笑：“记得的。”然后微微行一个礼：“艾德莱先生。”
“布利莫亚。”他笑着说：“你好。”
你好，威廉。我在心里这么说。我走到妈妈身边去，倚在她膝上，这样我就可以在这个角度好好的看着他。
“若尔……布利莫亚和你小时候长的简直一模一样。”
妈妈笑着低下头，伸手抚摸我的头发：“是啊。”又停了一会，妈妈又说：“她的额头和乔治很像。”
他不说话，表情好像很痛苦。他在为我父亲难过吧……他真是一个善良的人。
“威廉，你……这次要在这住很久吗？”妈妈的手停在我的肩上，好像有些微微的发抖。我竖起了耳朵，心里祈祷他不要那么早就走。
他将目光投在我身上，却没看我的眼睛。我听见他微微叹了口气：“不，我……过两天就走。我只是回来看看。”
妈妈不说话，但我可以感觉到她的身体刚刚是很僵硬的，现在，稍稍软了一些。
气氛有些奇怪，我不敢说话，不敢打破什么，而且我还沉浸在失望之中，他居然那么快就走……而妈妈居然没有挽留。
我看着他，我从没有那么仔细的看一个人，我想把他的一切都刻在我的脑子里，我不想忘记。幸好悲伤让我的脑子很空，我很快就在脑子里画好了一张图，那么细致的一张图……但是我希望，他能微笑，而不要是这种忧郁的神情，虽然这样的他也很美，但是我更希望他是快乐的。毕竟我的父亲死了也没什么，连我都不太伤心。
他走了，在门口时又吻了妈妈的手。然后他蹲了下来，看着我，手抚过我的头发和脸颊，最后停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到我的皮肤起了一阵轻轻的战栗。我贪婪的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目光尽量放的清纯。
“布利莫亚。”他说，那样温柔的叫我的名字：“你和你的母亲长的很像……这很好。我想，你也一定会是个好女孩，像你母亲那样，是吗？”
我看着他眼中带着希翼，不忍心反驳，就乖巧的点头。果然，他笑了，然后又说：“布利莫亚，布利莫亚，我要走了，我不能陪在你和你母亲的身边……但是我爱你们，我想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你一定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的母亲，是吗。”
看着他的眼睛，我好象被催眠了一样，除了点头，我什么都不能做。
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颈子，我感到一阵冰凉，妈妈的手放在我的肩头，突然重重的握紧了拳。我正在奇怪，他却凑上来轻轻的吻了我。嘴唇也是凉凉的，落在我的脸颊上，却烫的我的心乱跳。
“若尔。”他站起身，语气有点忧伤：“我……不会的。”
母亲的拳头又紧了紧，才慢慢松开，然后说：“我知道。”
他没有再看我，转身牵过仆人手里的马，慢慢走出了大门。
门关了。我听见马蹄声嗒嗒的跑远。而我的心，再也没有清醒过。
我是美丽的。我知道。
看着镜中的自己，我的皮肤像上好的中国瓷器一样光滑，但是没有什么瓷器会有我这样白皙而红润的色彩，那些温暖跳脱的血液在我的皮肤下奔流，带来强烈的生命活力。我琥珀色的大眼睛，贵族式的秀挺的鼻子，红润丰满的嘴唇，光洁的额头，深金色的头发有着大海一样温柔的曲线。我穿上粉红的棉布格子裙，用白色的蕾丝花边挽起头发，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开门下楼。
我挺直腰背，走的轻盈摇曳，所有的仆人都用那种欣赏的眼光看着我，向我行礼：“早上好，小姐。”
我也和善的微笑致意：
“你好。”
“你好。”
“你好。”
“马迪尔上校又来了，在饭厅。”伊达说。
我回以感激的微笑，眉头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走进饭厅，妈妈正在和上校寒暄，每天来这里谈论天气他不烦吗？我稍稍行礼，等着仆人端上早餐。
“贝尔小姐，我们部队明天就要离开松兰镇了。”
“哦，那真遗憾。”我说，继续吃我的早餐，将蛋白在嘴里细细碾碎，再缓缓吞咽下去。
“我去看看信来了没有，我在等一封很重要的信。”
妈妈走了。于是我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我依旧慢慢吞咽着蛋白，等他开口。
“布利莫亚。”他抢上来一步，跪在我的面前。他难道不能优雅一些吗？
出于礼貌，我将目光转向他，不可否认，虽然我不爱他，但是我仍喜欢看着他跪在我脚边的模样。
“布利莫亚，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爱上了你，我，我着了魔，我不能克制自己，所以，我，我天天，布利莫亚，我马上就要走了，但是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可以留下来，我可以留下来陪你，哪也不去，布利莫亚，你……可以嫁给我吗？”
我认真的看他有些惶恐和期待的表情，他一定以为以他的条件，我不会拒绝吧，他一定以为，我这几个月来的冷漠和矜持都只是女人的小伎俩吧。
我轻轻微笑，我知道我这样微笑会让男人窒息。
“不。”我说。
他的表情没怎么变，因为他以为这只是我为了教养所做的例行的回答。
“哦，布利莫亚，我……”
“我说，不，上校先生。你听到的词代表着它本身的含义。我并不爱您，所以我不会嫁给您，但是这不妨碍我把您当作最好的朋友，我会一直欢迎您——您永远是我家里最受欢迎的客人。”
我看着他满脸的失望与挫败，心里很得意。
“布利莫亚，你已经十七岁了，你该找个人嫁了。不要太挑剔。”妈妈叹息着说：“女人是经不起挑剔和等待的。”
我把头倚在妈妈膝上，让她抚摸我的头发，我喜欢这样静谧的时刻，看着分秒在空气中静静流淌，光影在地上悄悄的追逐嬉戏，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妈妈，还有……回忆。
还不知道爱情未何物时，我就爱上了一个人，他是那么牢牢的占据着我全部的心思和头脑，让我没有任何关注别人的余地。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他，看见他的笑，他嘴角好看的弧度，他眉宇间的忧郁，他在月光下发光的银色头发。
我爱他，从八岁那个夜晚开始，一直到现在。这份爱丝毫没有减弱过，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清晰和纯净，深深的烙进我的生命。此生，唯有他，是我愿与之度过一生的人。
可是，他在哪里呢？九年了，再没有他的消息。妈妈也很少提起他。我疯了一般的在每个夜晚任思念把我吞噬了一次又一次，我等待着他，就这么等待着，哪怕耗尽一生，哪怕再也得不到他的消息，我也要等下去。
“妈妈，我想嫁给我爱的人。要不我不会幸福的。”我爱的是他啊，可是他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出现？
威廉，我已经长大了，妈妈和老仆人们都说，我比妈妈年轻时还要漂亮，我在等你啊威廉……
“可是孩子，不是相爱就能在一起啊。”
我知道，我知道，我爱他，却见不到他……我的泪留下来，打湿了妈妈的裙子。
威廉，你在哪里？我想见你，也想让你看看这么美丽的我，让你看看美丽的足以和你匹配的我……
我按捺着我的焦急等待着，祈祷着。而上帝，终于回应了我的呼唤。
我永远记得那个冬夜，雪照的窗外一片莹白，我和妈妈在火炉前做着给穷人的针线，这时，我的命运敲门了。
我一听那敲门声，仿佛被火烧了一样的跳起来。
“布利莫亚，你怎么了？”妈妈低笑着问我。
我懊恼的跺跺脚，赌气道：“我去开门。”
我把门打开，只一眼，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若尔。”我听见他轻唤，声音依然那么温柔，夹带着风雪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好，威廉。”我听见自己说。
他的神色一凛，随即又笑了起来，那笑容可以说的上是有几分快乐的：“布利莫亚，你这个小淘气。”
我欢喜的笑了。他这样说，就好像这九年来，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怎么，你打算冻死我吗？”他又笑。我几乎想扑上去吻他。我说：“快进来吧，妈妈在客厅。”
接过他的斗篷和帽子，放在手中悄悄摩挲了一下，才交给仆人。然后领着他去客厅：“我很高兴你来……妈妈也会很高兴的。”
他只是笑。
妈妈对他的到来很是惊讶，但我觉得妈妈不像我那样高兴。而威廉，他似乎也感觉到了，但是他仍旧显得欢快，为重逢而欢快。他用一种好听的调子问候我们这些年来的生活，并应我的要求讲述着他这些年来的经历见闻。
他就像个旅行家，去过好多的地方，甚至还去过印度和中国。我着迷的听着，贪婪的汲取空气中他的气味，我压抑了多年的渴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爱从心底排山倒海的涌来，瞬间将我吞没，而我，享受着这样的灭顶之灾。
他走了。我和妈妈送他出门，然后再回到客厅。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次离开，妈妈没问，我也不敢问。这世间好像没有什么能让他停留。我已经快十八岁了，我想我不能错过这可能是惟一一次幸福的机会，我要把握这次机会。
“妈妈。威廉的生活多好玩啊，他去过那么多的地方。”
妈妈拿着针的手抖了一下，一颗血珠在雪白的布上晕染开来：“布利莫亚，你不能叫他威廉，你应该叫他艾德莱先生。”
“妈妈，我刚刚那么叫他，他都没说什么。”
“亲爱的，叫他艾德莱先生。”妈妈的语气带着奇异的严厉与颤抖。
“妈妈，我……”
“你该去睡觉了，孩子。晚安。”妈妈把我拉过去吻了一下，又推开了。
于是我只好说晚安。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荧光，在脑海里描摹他的样子，九年了，他几乎没有变，还是那么年轻英俊，只有眼睛，似乎更加沧桑了一点，但这次来他比以前快乐，他时常会看着我微笑，就像一个……一个恋爱中的少年。
他也是爱我的！
我猛的坐起身，是的，他一定也是爱我的，谁会不爱我呢，我是这么漂亮……而且这么爱他，他那么聪明，一定能看出来我眼睛里那藏不住的情绪。
狂喜紧紧包裹住我的全身，那燥热让我只想躺到雪地里去。他爱我的，他是爱我的！他是为了我回来的，因为他知道我已经长大了。我明天就要找机会和他说，和他说，让他带我走，天涯海角，永远跟在他身边。
……
我不知道威廉住哪里，但我知道他一定还会来，起码会来道别。我应该先和妈妈说。
“妈妈，你知道威廉……艾德莱先生住在哪里吗？诺巴德旅馆吗？”
“布利莫亚，你问这干什么？”
“我，妈妈，我想去找他玩。”
“不行，布利莫亚，他只是来这住几天就要走，不要去找他。”
“为什么？他不是爸爸和你的朋友吗？”
妈妈不说话了。客厅里安静的有点诡异，只有木柴燃烧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这声音让我想起昨晚他讲话时脸上的神采。我陶醉的闭上眼睛……
“布利莫亚！”妈妈严厉的叫道：“听着，不准你接近艾德莱先生。回你的房间去，不准出来。”
“妈妈！”我委屈的叫道：“为什么？”
“回你的房间去，现在，马上。”
“妈妈。”我不明白，心里很是惊慌，我不知道一向温柔的妈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而且……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他……见不到他怎么办？
“布利莫亚，不要让我再重复我的话。”
我盯着妈妈的眼睛，希望她能给我一个解释，但她只是把头低下去，不看我。
我拼命忍着眼泪，双手握成拳，我不能让人仆人看笑话。我依旧昂首挺胸的从客厅走了出去，回到了我的房间。
我慢慢的走到床边坐下，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我反而不想哭了，我试着思考。因为我开始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些我无法触及的地方。
不是朋友吗？我以为是的。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妈妈觉得我不应该嫁给爸爸昔日的朋友，可是……一想到不能和威廉在一起，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我就觉得胸口喘不过气来。
我急急的拉扯开紧身胸衣，想透口气。不行，我不能这样下去，我一定要和威廉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我想妈妈现在还没有想到要锁门，所以我可以从厨房溜出去，我可以先去诺巴德旅馆，镇上来了比较有身份的人一般都住在那里，就算威廉不在，在那里我也一定可以打听到什么消息。
我又穿上衣服，把头发包好，然后轻手轻脚的下了楼，一路上都很顺利，这个时候仆人们刚吃了饭，都在院子里活动打扫，我从厨房到菜地再到后门都没有遇见什么人。
路上还积着薄薄的雪，我穿着便鞋，尽量快的走着。我想我应该觉得冷，可我一点都不冷，想到即将看到他，我身上热的像要蒸发了一样……很好，没有人，这么寒冷的日子大家都在屋子里烤火，我此刻心里兴奋的想要大叫。
远远的看见了诺巴德旅馆那灰绿的屋顶，烟囱里还冒着渺渺青烟。旅馆的老板娘该是多么幸福，她可以端一份早餐给他，然后听他用那好听的调子说“谢谢。”
我此刻只想能飞起来，想马上赶到那儿，马上见到他，然后……跟他走，天涯海角，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他带我走……
胖胖的诺巴德先生站在院子里和伙计在吵嚷着什么。我放慢脚步，稍稍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然后走上前去。
“诺巴德先生，早上好。”
老头回过头来，然后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哦，看看，今天是什么风把我们的贝尔小姐吹来了。”
“是北风，你没看贝尔小姐那漂亮的脸蛋都给冻红了吗？”
我没空理会他们的调笑，我急急的问：“诺巴德先生，我想请问您昨天有没有一个艾德莱先生来这，他住这吗？”
“艾德莱？艾德莱……嗨，老婆子，有个艾德莱先生来过吗？”诺巴德先生一边朝里面喊，一面请我进去。
进门便有一股暖风扑面而来，我感到两颊一紧，浮出了一层细密的水汽。
胖胖的老板娘端着空啤酒杯和盘子来到我们面前，上下打量我一眼，然后说：“没有，从没有过什么艾德莱先生来过。”
我觉得她在说谎，因为她嫉妒，嫉妒我。我为此感到高兴，和骄傲。但是我不喜欢她对我说谎，尤其在这件事上。
“真的没有吗？”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诚恳，还带着点微微的恳求。
果然她的语气软了下来：“我去给你问问看吧，至少我们这没有这个客人。”
“谢谢。”
诺巴德先生的护送下，我在炉子边得到了一个暖和的位子。不远处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自从看到我，眼睛就再没从我身上离开过。我微微笑，点头向他致意，他的脸一下子通红，急急地撇开了脸。
很可爱的小男孩啊。
热咖啡才端上来，老板娘就过来了：“没有，贝尔小姐，没有人听说过有一个艾德莱先生来过。”
我看她的眼睛，但我想她没有撒谎。我低下头，不想让人看出我的失望，然后调整好语气，说：“谢谢。”
当我走到门口时，我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说：“艾德莱先生，谁？她的姘夫吗？我早说这样的女人不是好东西……”
我认得那个声音，那是镇上药剂师的妹妹，二十五岁了才嫁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
我拉开门，迎向漫天风雪。
难道他走了？不，他不会这样离开，他昨晚没说任何要离开的话，就算要走，他也一定会来告别的，因为……我在这里！
我的思绪太混乱，以至于我竟然跑去敲门。开门的仆人见是我，发出一声惊叫：“天啊，小姐，夫人都快急疯了，你去哪了？怎么穿这么少？要是伤风了可怎么办？”
听她的聒噪，我才觉得头有点重，当看到飞奔过来的妈妈时，我感到一阵空虚的安慰，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我看见跳跃昏暗的烛光，窗边椅子上坐着正在打盹的医生，妈妈伏在我手边睡着。我把目光转向床的另一边，我看到了他。
我的泪立即汹涌而出。他在，他在我身边。他的眼睛看到我醒来时是那么激动而明亮。
“威廉……”我试图叫他的名字，但是喉咙很干，发不出声音。他趴在床边，轻轻吻着我的手，用他一贯凉凉的手熨帖我的额头，给浑身燥热的我一点清凉。他对我笑，说：“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你不知道你妈妈多担心你，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我揪住他的衣服，轻轻的问：“你担心吗？”
“当然。”他的神情有一刹那的凝固，然后更加柔软。
“威廉，你爱我吗？”
他轻轻的叹气，然后说：“爱，我爱你，就像爱我自己的女儿……”
“我不是你的女儿，我想当你的妻子，我……”我的话，被他修长的食指压回了口中。
“嘘，不要说话，布利莫亚，你需要休息，等你好了，我们再好好谈，好吗？”
“可是，你会走……”
“不会，我不会走，我等你好起来。等你好起来我会再来看你。我保证。”
他低低的声音给了我奇异的安慰，让我安心，又开始昏昏欲睡。而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我一天天的好起来，为了他，我认真的调养着自己的身体。我不希望疾病损害我的美丽，我要以最美的姿态站在他面前。
终于，我确定我已经恢复了健康。我早早的起来，穿上自己最喜欢的那套红色天鹅绒裙子，梳好头发，专心等待着他的到来。
有人来了，却不是他。
“布利莫亚，这位是威廉•考斯特先生，是新搬来的邻居，住在玫瑰庄园。”
是那个年轻人，那个在诺巴德旅馆里一直看我的年轻人。看妈妈脸上的笑容，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皱眉，不喜欢有别人叫这个名字。
“考斯特先生家有一个大温室，里面的玫瑰很美。是吗，考斯特先生。”
我扭头看看钢琴上那瓶怒放的粉红色玫瑰，的确很美。我收回视线，礼貌的回以微笑：“谢谢您，考斯特先生。”
“只要您喜欢就好。我想，花香会对您恢复健康有帮助。”
我想病人是有权利保持一种虚弱的沉默的，于是我一直看着窗外，而妈妈就一直和考斯特在说话。雪还没化，冬天还没过去。我的心被幸福和担忧交替拉扯着，还不得不偶尔对考斯特的求证报以微笑，我觉得我快要哭出来了。他怎么还不来？
终于，考斯特起身告辞，我想我们都觉得这并不是一个愉快的会面。不过他的离去让我有了一点点快乐的情绪。
下午茶后，我回房间稍稍休息了一会。晚饭也是索然无味的，妈妈那探究的神色让我很不愉快。她知道的，她明明知道的，可是还是在鼓励考斯特……
“我不想吃了。”我淡淡的放下刀叉，推开盘子：“妈妈，我想和您谈一谈。”
“考斯特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你应该对他更好一些”妈妈说。但是她的神情那么紧张，我更确定她知道我的心意。
“妈妈，我不爱他。我爱的是威廉，您知道的。从八岁开始我就爱他。”
“亲爱的，叫他艾德莱先生。”妈妈又恢复了那种冷冷的语气。
“好，艾德莱先生。我爱艾德莱先生。他是我唯一想嫁的人，除了他，我不会嫁给任何人。”
妈妈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我很久，然后轻轻地说：“你是认真的？”
“是的。”我坚定的看着她。
“那你就一辈子别嫁人，当一辈子的贝尔小姐。”她的语调陡的提高，尖利的刺耳。
“为什么？！”
“因为我不会同意。而他，也绝不会娶你为妻。”
我从没有见过妈妈有这样的表情和语气，可是最初的震惊一旦过去，剩下的只是愤怒。
我们就这么在餐桌的两端，怒视着对方。这是我对妈妈最后的回忆。后来的我经常想，如果当时妈妈流下哪怕一滴泪，甚至只要她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松动，我也会就此放弃，就这么当一辈子的贝尔小姐。可是，她没有。当时空气中流动的就只剩仇恨——我对妈妈的仇恨。因为她表现的太坚强，太坚定，我无力动摇她的想法，只好……
我蹒跚的走在雪地里，浑身是血，然后我看见了威廉，他及时的下马，接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子。
“威廉……”我紧紧的抱着他，把头埋在他胸前，他身上的那种甜香钻进鼻孔，让我绷得紧紧的神经放松下来，该做的事开始一桩桩一件件清晰起来。
“妈妈，快去救妈妈……考斯特……”我昏了过去。我想，说这些就够了。
此后一切都不用我操心。我只用悲痛欲绝的发呆就好。自然有人去缉拿凶手，去清点现场，去操办葬礼，我只用躲在威廉背后，静静的哀悼我过去的岁月就好。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我要求和威廉一起走，他拒绝了。
“不，布利莫亚，你要留在这里，这是你的家。”他把我按回椅子，带着一种隐忍的态度。现在的他比我还要憔悴，对于妈妈的死，他似乎比我还要伤心。
“我已经没有家了，你知道的。我只有你了。威廉，带我走吧。我想和你在一起。”
“布利莫亚，我不能带你走，我不能……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找一个爱你的人，嫁给他，平静的过一辈子吧。忘了我，我不能给你你想要的。”
“不，威廉，你知道我爱你，我也知道你是爱我的，虽然妈妈……但是现在只有你是我的亲人了……威廉，你不能丢下我。”
“布利莫亚！”他加重了在我肩膀上的力道，我被压的动弹不得，只能祈求的看着他，可他似乎丝毫不为所动：“不行。”
“为什么？先是爸爸，然后是妈妈，现在你也不要我，为什么？”我哭叫，我知道这样说他一定会心软。
果然，他不说话了。很久之后，才问了我一句：“你了解我吗？也许我才是最危险的。”
“我不管，我只要你。”
他笑了，笑得很奇怪，有点残忍的感觉，我不禁瑟缩了一下。
他凑近了我的脸，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脸颊，笑道：“你果然是被宠坏的孩子。若尔太纵容你了。”
我盯着他近在咫尺的嘴唇，然后吻了上去。
他没有躲，也没有回应，只是任我吻他。
我有点尴尬，只好离开他的唇。
“你什么都不知道，倒是很勇敢。”他还是笑，只是那种笑容，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心里跳的厉害，但是我知道我已经无路可退了。
“你去收拾一下，我们一个小时后离开这里。”他说着，走了出去。
我回到房间，拣了几套衣服放在小小的皮箱里，再看看，又把妈妈的项链挂在脖子上。
我要离开了，和威廉一起。我看着昔日熟悉的一切现在散发出一种陌生的破败气息，心里很空，又很满。
妈妈，再见。我会幸福的。
我以为我的生活从那晚开始，但是，实际上我的生活在那晚就结束了。
威廉把我带出了松兰镇，赶了一夜的路，在破晓前来到了一个大宅子前。
“这是你的家吗？”我看着那灰白色的石墙上爬满了常青藤，幽静而清冷。
“是。进来吧。”
威廉的脸色很差，我想他可能是病了。这段时间他天天熬夜，白天就把自己关在客房里不出来，我很担心他。
“这房子里只有你和我，我先去休息，不要来打扰我，楼上那些房间你自己挑一间喜欢的住吧，等我醒了，我会来找你。”
他离开时仓促的脚步简直有些狼狈，我奇怪的看着他消失在二楼走廊拐弯处，然后听到沉重的关门声，震得空旷的大厅四壁嗡嗡作响。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好象闯进了一个不属于人世间的地方。但是我只能提起我的箱子，去找一张床。赶了一夜的路，我也累了。
后来的一切现在想起来有些模糊，也早已经没有了那种战栗的恐惧感。看着他的眼睛，我就像被催眠了一样，只能点头答应，而我，也没有拒绝的机会。
当然那一切没有你们所想的那么快，威廉曾经还是想保护我的。我坚信这一点。但是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我还是看到了那一幕。而威廉看到我，甚至没有意外的表情，他依然那么优雅的走到我面前，笑着靠近我的脸，轻轻说：“乖女孩，我和你说过，不要太好奇，那会害死你。”
“威廉……”我不可能不怕，我那时也只有十九岁，所以我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那种因为纯粹的恐惧而引起的颤抖，我已经好久没有感受到了。
“那么，现在你需要做一个选择。”威廉说，脸上的表情很陌生，很迷人，仿佛在说明天要去野餐：“你还想陪着我吗？”
我不能说话，因为我还没有回过神来，我只能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牙齿惨白，牙床鲜红。
“就像你曾经说的那样永远陪在我身边，你愿意吗？或是你现在改变主意了？”
他仿佛在嘲笑我，因为当初他并不想带我走，也不想和我生活在一起，都是我。于是我有些愤怒，我说：“我愿意。”没有什么能让你把我赶走，什么都不行。我要让你的身边只有我，让你属于我一个人，永远。
“你是认真的？”他问，语气轻轻的，带着优雅的戏谑。
他的脸奇异的和记忆中妈妈的脸重合起来，但妈妈的眼睛里有深不见底的爱，而他的眼睛，清澈的什么都没有。
“我是认真的。”
我一直都是认真的，从我八岁那个夜晚开始，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一直都是认真的，难道你不知道？为什么还要一再的问？你不相信吗？我为你放弃了一切，你为什么还要这么问我。
我很委屈。在他吻上我的脖子时，我的泪流了出来。然后我浑身软软的，失去了意识。
当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他那么温柔的注视着我，握着我的手，然后轻轻的对我说：“我想，再给你一天的时间，去外面看看吧，玫瑰花要开了。”
我听话的穿好衣服走出去，地平线上露出了太阳的影子，我漫步到不远处的山顶，坐在山坡上，欣赏日出。
那种空气中清新的露水味道每当我孤单的时候就会萦绕在我心中，我一直记着那一天，从没有忘记过。
我还坐车去不远处的集市吃了一些冰激凌，看了一场露天马戏。中午，我摘掉帽子，顶着烈日往回走。
太阳还是春天的太阳，很温暖，我只是稍稍出了些汗，脸颊发热。微风吹动我裙子上的缎带，我的头发让我的脸痒痒的，我会时不时停下来，对太阳眯着眼睛笑。那时我的心里一片苍凉。
回到城堡，我去厨房做了简单的下午茶，端到草地上吃，吃完了就丝毫不顾及形象的躺倒，让小草把我掩埋，掩埋我必须告别的昨天，掩埋那个也许还称得上美丽的我。
看过日落，我的脸和露在外面的手臂已经有些疼，我想是晒伤了。我摘了玫瑰，粉红色的玫瑰，曾经那个会害羞的年轻人摘了来送给我，我却把他送进了监狱。是因为他也叫威廉么？
回到饭厅，威廉微笑着接过我手中的玫瑰，笑着闻了闻，又还给我，没有说话，继续吃他的“早餐”。他现在已经不避我了。
我看着他，等他吃完。玫瑰的刺刺伤了我的手，我却不觉得疼。
吃完了，我们来到我的房间，面对着窗外溶溶夜色，轻声的交谈。
“说说你今天都干了什么。”威廉说。
于是我和他说我看了日出，吃了冰激淋，看了马戏，吃下午茶，看日落，摘玫瑰。
“你身上还有阳光的味道。”他凑近我的脖子闻了闻，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一震。他像没有注意到一样继续说：“清爽，干燥。而你的脸……”他的手指轻轻顺着我的胳膊向上游走，冰凉的温度刺激到我身上的灼热，我疼的微微皱眉。
“你做了一个很好的告别。我很高兴，你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他的眼神里异光在闪。“那么，你准备好了吧。我还有很多事要教你。”
我点头。顺着他的引导躺在床上，等着永恒的到来。
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住在城堡的那间屋子里，和威廉一起静静的生活着。我依然爱他，只是这份爱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热烈，变得和我们的生活一样平静如水。我们分享着彼此的生命，一起度过每一个漫漫长夜，游荡，吟唱，我们都很珍惜对方。只是就像妈妈说的，他一直没有娶我，我也从来不问，因为我知道他只能属于我。
当他终于认为我已经有足够的资格成为他的旅伴，我们开始了旅途。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一个大陆到另一个大陆，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我们是那么的契合，没有争吵，没有矛盾，只是一个眼神就彼此心领神会。我们是彼此最重要的人。我很幸福。
妈妈，我很幸福。
虽然有时我也会有些不耐烦，但是看到他，想到他，我就无所谓。我想，我们真的得到了永恒。
我们的生活中有很多人来了又走，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如果说有，也不过是对他们的感谢，感谢他们的滋养。
我从不觉得罪恶，因为我看到那些更加肮脏罪恶的灵魂，我所需要的，不过是一点点的食物。除此之外，我是善良的。威廉也是。
可是，自从那个女人出现，一切粉饰的太平都被打破了。我才发现，在那个不朽的梦里，我依然找不到一点真正属于我的东西。
不能否认，开始我也是喜欢她的，因为她像我的妈妈，那么像，仿佛两人拥有同样的灵魂。我爱上了她，像爱妈妈那样爱。威廉也爱上了她。于是矛盾出现了，我希望拥有这个女人，而威廉不准。我们开始争吵，在争吵中我慢慢看清了一些事情，然后我发现自己很了不起，因为别人自欺欺人最多几十年，我却骗了自己三百多年。
原来，威廉从不爱我。
原来，威廉杀了我父亲。
原来，威廉爱着我母亲。
“可是，我是真的爱你啊。我陪你一起度过这三百年的时间，你难道还不能忘记她，还不能原谅我吗？”
“每一次，布利莫亚，每一次，当你用若尔的脸伏在别人脖子上吸血的时候，我就想杀了你。”威廉在我耳边这么说。
“那么，现在你又要为了这个女人抛弃我吗？她就是你真正想要的伙伴？”
“不，我不会用这样的永生去伤害我爱的人。否则当初我就不会离开，而眼看着自己的恋人嫁给自己最好的朋友。”
我的心痛吗？我已经没有心了，早在三百年前那个夜晚，我就把我的心和那些粉红色玫瑰一起埋葬了。
而我所有对痛苦的回忆，消失在那个药剂师妹妹的干瘪的血管中。
所以我笑了。
“威廉，你是个残忍的家伙。但是，我还是爱你。所以，我们走吧，忘了那个女人，继续过我们的生活。”
威廉很满意我们的妥协。我也很满意。
威廉睡了，我躺在我的棺材里，静静听着外面的响动。我喜欢现在这个时代，有很多可以隔绝阳光的东西，让我可以偶尔在白天活动。我知道，那个女人今天会来，我在等。
我心满意足的从她身上抬起头，她的皮肤还有着温暖的阳光味道，清新，干燥。我现在的感觉很奇异，看着她脖子上的伤痕，我觉得自己又一次把妈妈杀死了。不同的是，我对杀戮已经习以为常，不再惊慌。
而且，看着威廉的怒不可遏，我更加心满意足。
“你只有我。我说过。”我这么说，无视他的愤怒，轻巧的去楼上换衣服。
我们，一定要互相伤害吗？
威廉开始经常失踪，我不知道吸血鬼也喝酒，而且也会喝醉。威廉不能杀我，因为我和妈妈长的太像，我已经杀了两个若尔，而他无法让自己去毁灭这最后的一个，他甚至连离开的勇气都没有。我肆无忌惮。我知道，日出，他还会回来。
但是我没有想到，威廉是不能伤害我，但是不代表他不会伤害他自己。他迅速的枯萎，据我所知，他已经几天没有进食了。我所熟悉的那个优雅苍白的威廉正在变成一具干尸。我开始着急，但是他拒绝配合。
“你想死是吗？”又一次劝告失败，我把那个已经吓得尿裤子的男人丢在墙角，他脖子上的血汩汩的往外流，很快他就会死去，而他血液的甜香弥漫着整间屋子，这味道会让饥饿的吸血鬼疯狂。可是威廉没有，他只是转过头，闭上眼，一句话不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直接去看看日出，也不必在这里折磨自己。”
威廉还是不说话。我知道，对太阳的恐惧已经根深蒂固。人类选择自杀的方式通常都是痛苦最少的，吸血鬼也一样。
但是我不允许。我不能看着他这样折磨自己。我在客厅的壁炉里燃起了火，然后把威廉扔了进去。
他发出痛苦的尖叫，扭曲着身体，我站在一边静静看着，就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冬夜，我伏在妈妈膝上，看着他神采飞扬的讲述他的历险传奇。
很快，他不动了。我浇熄火，把他拖出来，抱在怀里。我不知道这个黑黑的东西还是不是威廉，但是我闭上眼睛，还能看到他对我温柔的笑，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脸颊，对我说：“布利莫亚，布利莫亚，我要走了，我不能陪在你和你母亲的身边……但是我爱你们，我想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你一定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的母亲，是吗。”
是的，威廉，是的。我一直把母亲放在里心脏最近的地方。现在，你要我把她还给你吗？
有邻居带着警察破门而入，阳光一下子洒满了客厅，我听见尖叫，然后迅速的减弱，变成阳光灼烧皮肤的滋滋声。我想起三百年前那个美丽的中午，晒伤了我的阳光，也有着相同的味道。
威廉，我爱你。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要永远陪在你身边。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布利莫亚传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