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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发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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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凡人提议,离开他的巢穴,去大陆的各处游历。他会一直呆在他身边,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帕雷萨看着他微笑。他没说话,但他点头了。
赫莫斯望着这双让他无数次沉醉的棕色眼睛,望着这标志着伤痕弥合,标志着一个完美的未来的笑容,却突然醒悟了:这不是真的。
诸神设下的幻境轰然崩塌,虚构的现实化为碎片——连同那个虚构的爱人,帕雷萨虚构的笑容,虚构的体温,虚构的存在,共同化为乌有。
梦像薄雾一样被阳光照透,诸神卑鄙的魔法消失后,只剩下龙自己那无所不有又空无一物的精神。他坐在宁静的虚无里,不愿意醒来,因为醒来意味着要清醒,要昂起头嘲笑那些神的低劣的阴谋;要否认他的受伤,要否认他此刻的痛苦;要承认他就是怎么也忘不了那个人,即使他死了这么久以后,他还会被他勾起最深切的恨意和爱意,失去他的判断和自控;最重要的是,如果他清醒了,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回味着那个虚构的幻想,眷恋着那个虚假的幻影。
现在,那个幻影还存在着。
有一个人站在赫莫斯背后。他向龙走过来,挨着他身边坐下,并且在龙转过头看他时,熟稔地搂住龙的肩膀,开始细细地吻他。
一开始,龙紧抿着嘴,安静地任由这梦魇的唇舌在他的唇上游走。他告诉自己这是幻影,真龙不留恋赝品,帕雷萨已经死了,死了的意思就是不复存在。
这个念头反而向一把刀似的拧着他的心。赫莫斯微微张开了嘴,然后紧紧抱住这个幻影。他的眼泪落在对方的面颊上。
他抱着,抱着,突然意识到,他抱着的不是幻影。
这个帕雷萨不是实体,但也不是他的臆想。他不是他的一部分,而是独立于他存在。
他是一个亡魂。是了,是这样没错。诸神也知道他们的陷阱无法骗过真龙,所以他们在饵料上下了功夫——他们给了他一个真的帕雷萨,而非假的幻想。
那么,那个梦也不能仅仅称为梦了。它不是假的。它有一半是真的。他胁迫了实实在在的帕雷萨,他囚禁了实实在在的帕雷萨,他实实在在对他做了他曾发誓永远不会干的事情。
他伤害了他。
然后到最后,帕雷萨对他说,他仍旧,并且将来会一直,爱他。
龙把头深深埋进爱人的颈窝。
“如果我永不醒来,你是否就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你不会。”他听到爱人这样说。
过了很久,龙说:“是的,我不会。”他松开凡人。他的眼泪已经没有了。
“你和他们一起戏弄我。”他冷冷地说。
“这不是他们的戏弄,”帕雷萨平静地和他对视,“这是他们的怜悯。”
“龙不需要怜悯!”赫莫斯突然爆发,“你以为我真的爱你吗?终有一天我会忘了你!那时候你的一切痕迹早已被时间抹除!你几乎可被视作不曾存在过!而我将长存不朽!”
帕雷萨看着他,露出他那种惯常地,带着轻轻的嘲讽,和面对龙时那种独有的纵容的笑容。
“你不会长存不朽,”他说,“但你确实会存在得比我久得多。”
他死了。赫莫斯心想。该死的,别再提醒我你死了!
但帕雷萨偏偏说:“我死了,我很抱歉。”
“闭嘴。”
“我没想到我会死,哈哈,谁乐意死呢?可是博德的袭击来得如此干脆利落,我……”
“再说一个字,我就咬断你的喉咙。”
帕雷萨笑得更开心了。但他如赫莫斯所愿,不再说话了。
可是他不说话,赫莫斯反而更不舒服。他抿着嘴,因为刚刚亲口说出的威胁不好意思立刻又说出自己的希望。帕雷萨向来能看出他希望着什么。
他再度开口了,他说:
“我爱你。”
我爱你。帕雷萨对他说过很多遍我爱你。一开始,帕雷萨会着迷地看着他,说出这句话,好像他真的爱他,会永远珍惜他,永远不放开他。后来,帕雷萨会厌弃地看着他,带着轻微地嘲讽说出这句话,附带一大堆条件,好像爱他是什么了不得的牺牲。最后,帕雷萨对他说他不爱他,他厌烦他,如果龙不想让他憎恶他,那么他最好识趣地暂时滚蛋,那么他们还有机会再见,好好地在一起,没有争吵和矛盾。
赫莫斯上当了,滚了,眼巴巴地等着他干完他想干的事,和他再见。他们没再见,帕雷萨死了,在他死后,赫莫斯知道了他这几年娶了一位妻子,改变了他的目标,扩大了他的野心,至于那头爱着他的龙,他早就抛掷脑后。
所以在诸神赋予的这个美梦里,赫莫斯没等他。他提前毁弃了约定,他把凡人从他醉心的战场上带走。诚然他暂时忘了真实的历史,但他无法忘掉刻骨的恨。他囚禁他,折磨他,所有他曾发誓不会对任何凡人做出的行为,他都干了一遍。他破坏了游戏规则,他滥用了自己的权威。以毁掉他为代价换取占有他,他毫不犹豫地开始做了。
然后他再次听见帕雷萨说爱他。梦里,帕雷萨告诉龙,他爱他,在这些折磨,压迫,失去自由的日子后,他告诉龙,他爱他,像过去那样爱,将来还会继续爱下去。
在梦里的时候,龙曾为此短暂地瑟缩迟疑,但最终还是拥抱了美梦;现在,脱离了梦,他就看得更清楚,更明白了。
“对,你爱我,”赫莫斯轻轻地笑了,“像爱一个东西那样爱我——”
“像在永夜中点亮一盏灯,像在黑暗中开出一盏窗。我之前从来没爱过,我本来以为我不会爱。但我爱你。”
“倒不如说像喜欢脚边常卧着的一条小狗,”赫莫斯说,“你爱它可以陪你;但当你想出门的时候,你可不会带上它;如果它没了,你会觉得惋惜,可你马上就能抱过来别的狗,接着说你喜欢它,你爱它;要是这条狗因为憎恨把你扑倒了,把牙搁在你的喉咙上,你可以毫不犹豫地对它说,你爱它超过世界上任何东西。你就是这样一个人。”
帕雷萨静静地望着他。
“你认为我是在说谎。”
“我——”赫莫斯张嘴,他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头一次。我认为你当然在说谎,你不爱我。这句话令他心痛,他说不出口。我希望我能相信你,像我证明你说的是真的。这句话他也说不出口,因为他明明知道帕雷萨刚刚说的不是真的。
他的眼泪再度流下来。
“这就是一个戏弄,对吧?”他说,“你帮着他们来向我耀武扬威。”他顿了一下,用前所未有的恳求的语气说,“好了,我败了,我输了,我屈服了——别再折磨我——别再给我虚假的希望——别再骗我,看我的笑话——别说话,帕雷萨——闭嘴!——让我安安静静地看着你,让我看看你就行。我——”
他似乎在压抑自己的哽咽。
“等我看够了,”赫莫斯继续说,“我就满足了,我就能醒过来面对那个没有你的世界。我会忘了你,我要忘了你,我要去爱别人,我会找到新的情人,他们全都比你好。”
他说完那个“好”字,突然失声痛哭。他感到帕雷萨抱住了他。帕雷萨没说话,仅仅只是抱住了他。
龙开始吻帕雷萨。这是他的眼睛,这是他的面颊,这是他的头发,这是他的嘴唇。这是他的温度,这是他的气息。这是他带给他的独一无二的感觉。这是独一无二的帕雷萨。这是已经死了的,再也不可能回来的亡魂。
如果我永远不醒来呢?如果我永远抱着他,是否我就能说我重新拥有了他?即使只是在虚假的精神世界里,即使我将在现实中形同死亡,毫无知觉地直到岁月将我碾碎。
不要醒了。我愿意为他而死。不要醒了。
赫莫斯最终松开了他。龙站起来,转过身。
帕雷萨刚才说,“他不会”。他是对的。龙不会。真龙不迷恋幻影,不留恋死人,不接受虚假,不沉迷梦境。
“你知道吗,赫莫斯,”帕雷萨说,“如果你当初那么做——毁约,把我带走,囚禁我,夺走我的一切——那个梦会是真的。我没有说谎。”
他在蛊惑你。赫莫斯告诉自己。就像他当初蛊惑自己,离开一段时间,他们可以更好地重逢。不要理他,醒来,让这个该死的人死去吧。帕雷萨会在虚无里长眠,而赫莫斯将继续享受活着的美好与乐趣。
“你认为我不爱你,因为这正是我的目的。我串谋了白塔法师,让你觉得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是一头龙,我把你当成一件稀世珍宝来爱。我们让你觉得,我对你没有什么深沉的感情,所以如果你强迫我选择你而放弃我的一切,我会宁可什么都不要也不会选择那个唯一的选项。”
“……那么,你是说,”龙转身,金黄色的眼睛骇然望着凡人,看上去怒不可遏,“如果我把你掳走,囚禁你,【】你,让你变成我的私有物,你会真的像刚才梦里一样,选择爱我?”
“我不会选择爱你,我一直都爱你,”帕雷萨说,“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是龙,不是因为你珍贵,美丽,不是因为你强大的同时又懂得收敛,可以威逼的时刻选择尊重。我爱你是因为你是你,无论你做出了什么选择,你怎么对待我,我对你的爱永远不变。”
“你是个该死的【】。”
“你说的没错,我为此感到抱歉。”
赫莫斯抓住他的手腕。
“那么我改主意了,”他说,“让我们一起在这里呆到永恒吧。”
帕雷萨笑着摇摇头。
“当初,你告诉我龙不会留恋死人,”帕雷萨说,“你告诉我,如果我死了,你不会为我殉情,但你会永远记得我,记得你爱过我。你会一直陪我,在我年迈的时候照顾我,迎接必须迎接的死亡不会带来遗憾,因为你会用心地和我一起度过我人生中的每时每刻。你当时说你会坦然地面对我的死亡,为什么你现在无法坦然?”
“因为不一样。”赫莫斯低声说。
“哪里不一样?我最终都是要死的。”
“因为寿终正寝是一幕喜剧,”赫莫斯说,“戛然而终是一出悲剧。”
“这不是一出悲剧,”帕雷萨说,“我注定是要死的,凡人没有你的永恒。千百年后,时间将抹去我在人间的痕迹,也会抹去我在你记忆力的形影,你会忘了我,整个世界会忘了我,可是,发生过的一切就是发生过了,我们体会过的欢愉永无可能被否定。”
赫莫斯不说话。
“如果你还没看够我,你可以继续看,”帕雷萨拾起赫莫斯的一缕长发,就像他生前常做的那样,“如果你希望我保持安静,我会保持安静。然后等你看够了,有力气了,高高兴兴去结识新的朋友,拥有新的情人。”
“没有你了。”赫莫斯说。
帕雷萨点点头:“对,没有我了。”
他们最后一次接吻。帕雷萨的动作非常温柔,充满了眷恋的柔情,好像他才是最不舍的那个。但他也是最先停下来的那个。
他后退一步,抬起下巴,微笑着看着龙。在明晓到龙的决定的那一刻,他对赫莫斯说:
“不见。”
赫莫斯最后看了一眼他的爱人,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他听到了他巢穴里那熟悉的,经久不绝的风的呜咽。
他醒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