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威尼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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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相继降临，晚膳接近尾声，王庭充斥着桂叶的清香，宾客酒足饭饱，言笑无厌。
达玛拉兀自倚靠着由七十二枚孔雀石装点的座椅，夏日烦闷的空气连同他发梢的毛刺一并被微风柔缓抚平。
严格来说，苏丹已经退位了。可人们并不介意昔日的王居留在富丽堂皇的青金石宫殿，更乐于见到这个可爱又可恨的无知之人盘踞在他从前的王座。
就好像他是某尊暴虐的神像，如今化作令人赏心悦目的吉祥物，封存在苔植茂密的神龛。
不必承载权力的王位也只是椅子而已。
苏丹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支着下巴歪倒在扶手上，神情惬意而慵懒，除了上下颚之间卡着封口的马衔。
我情不自禁地偷笑，捋了一把他的黑发。从脚边的地面掂起一个女裁缝赠送的神奇闪光毛线球，丢出中庭。
苏丹如离弦的箭矢脱离座椅，玩了好一会儿的捡球游戏，将走廊中的每一寸地毯都细细地搜过，无功而返——我把毛线球握在手里虚晃了一下就放回去了。这样逗他真的很好玩。
闲谈期间，阿尔图分享了一些特别的见闻，还有一件珍贵的稀罕物品。
“它叫‘精灵之眼’……”火焰在水晶风罩中旺盛地烧着，铜制的提灯像一尊金笼子关住了明黄色的雀鸟。
阿尔图十分笃定地告诉我：“这件圣器能够凝聚破碎的灵魂。”
据说他在游历四海的时候，偶然从精灵族那里获取了它——差点以他可口的身心奉献给精灵女王作为交易的代价。
不管怎么说，精灵擅长处理虚无缥缈的介质，而王苏丹的躯壳之所以会步入如今浑浑噩噩的境地，正是因为那份不可捉摸的主魂游荡四散，迟迟未归。
“哈沃西亚，你是一名友善的邻居，值得回馈以同样的善意。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将精灵之眼留下，这样你就有更清晰可感的方式追寻魂魄的踪迹了。”
阿尔图并未在王都停留太久，纯净者遗留的残念仍旧于世间回响，等待他的是下一段漫无止境的修行。
我们约定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我将尽可能拼凑苏丹的灵魂，直到下一次相聚再尝试启用往生护符。这样做也是防止事情步入上一次的尴尬境地，阿尔图说：“我必须随时准备接收苏丹，以免你们又千里迢迢把他送到我身边来。”
为了帮苏丹找回意识，我们按照精灵之眼的指示去往魂魄所在的区域。
天高路远，跋山涉水，整个旅程如同一场身与心的大迁徙。我越是前进，越渐渐地感到自己像是在沿着达玛拉的脚印走过他那段精彩绝伦、跌宕起伏的前半生。
达玛拉曾经攀援上王都边界的山崖，于是他的一部分灵魂在此羁留。
山上和山下是截然不同的风景，帝国酷热的气候被拔地而起的陡峭岩石生生截断，风暴从白雪皑皑的峰岭呼啸而过。我们踩着冻土层结霜的兽骨前行，狂风一刻不停地撕扯着兽皮缝制的斗篷。
水晶铜灯剧烈震颤着，入夜又归于平静。我找到一处足以避风的洞壁，斗篷搭建出狭小的空间。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篝火噼啪地燃烧。苏丹则是另一处热烈的暖炉，抵靠在他的怀里就听到血液的流冲，旺盛的生命力在他的心腔一刻不停地跳动。
“达玛拉，你从前究竟为了什么跑到这处鬼地方？一张银色的苏丹卡吗？不、不对……我猜你就是喜欢。你的天性与安稳的生活背道而驰。”
我为有惊无险的旅程苦笑连连，不免将余留的一腔愠恼倾泻向枕边。达玛拉悉心倾听着我的控诉，嘴角含着恬淡的微笑，线条像鸥鸟展翅精致而饱满。
深谷传来风声空灵的吟唱，替代他做着无言的回答。
翌日天气放晴，积雪融化形成的冰柱在山洞入口道道垂下，迷人得移不开眼睛。那些悬刺就像苏丹的骄傲，尖锐、华丽又透明。
达玛拉穿梭过热闹的市集。热浪裹挟着繁杂的香辛料气味扑面而来，首饰和丝绸成衣在烈日下投放出万千细碎的光斑，人海恍如沸腾。
在苏丹十三四到十七岁的年纪，对权力还未有那么高度的掌控，对纵情娱乐还不足够痴迷。文官记载他是一位励精图治的王子，治地的人民为他谱写赞美诗，孩子们传唱他征战沙场的英勇故事。
他凯旋，他成名，他灿烂夺目，穿着藩王的金丝甲，于此感受百姓的爱戴。
这已经是许多年之前的旧话了。
苏丹高大的身形披着宽阔的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从集市狭窄的小路悄然走过。他并不知道大家口中的达玛拉王子所谓何人，正如聊天的小贩也不知道那个“背叛了民众”的王子正在面前。
街角的乐师拨动乌德琴，琴声与驮着货品的骆驼商队渐行渐远。达玛拉的灵魂也指向路的尽头。
一座不隶属于任何国度的自由城市，从前被誉为沙漠中央的明珠，后来被战火燃烧殆尽。
人烟罕见的戈壁上，碎石与裸露的沉积岩在风化中愈来愈旧了，老了，是苟延残喘的可怜虫。或许有朝一日也会像生活在此的文明一样死去。
到处可见无人居住的断壁残垣。那些与帝国建筑不同的风格，用金银花造型的雕刻和别出心裁的拱形回廊建造出另一种舒适的居所。
在至高无上的王抽到一张金色品质的征服卡之前，这里富饶而美好，盛产顽固的学者与美丽的舞男。但以上所有事物的存在价值显然不及毁灭为苏丹带来的愉快更重要。
苏丹踏平了这片土地。狮子军团的勇士们锐不可当，那段时间里，烽烟一度让落日的晚霞变成青灰色，即便身处王城的人向东南方眺望，也仿佛能看到远方的上空盘桓着阴云。
而今我们重游故地，帝国暴君漆黑的眸子里只剩下天空的倒影。他像个无害的孩子脱离我的手，试探着游览新鲜的世界。
绿洲褪尽裸露出无情的荒漠。沧海桑田，物去人非，罪魁祸首已不再能作见证。
黄昏的天空变成了紫红色，积雨云来势汹汹，降下一场短促的泥沼。我急忙抱着精灵之眼转移到避雨的建筑内，一回头却看见苏丹傻傻地呆在原地。
沙土染脏了他的发丝，蜜色的脸颊遍布杂乱的斑驳。他依旧欢快地聆听着风推动碎石敲击那些枯木的空壳，那双澄澈的眼睛证明他是天地间最为洒脱的旅人。
我实在看不下去，揪着苏丹绕过城市的巨大石柱来到一座天然的池水旁，为他清洗满身尘埃。
衣袍层层叠叠褪下，手捧起一泓泉水，淋洒在那尊健硕完满的身躯。
苏丹赤裸的脊背上，肌肉因为清凉的液体刺激而无意识地抽动了几下，继而，他开始不情愿地挣扎。
但我态度强硬，势必坚持到底，不然今晚就要和一个脏兮兮的男人同眠共枕。一想到在最温馨安详的熟睡之际可能会接受一双卡着砂砾的嘴唇亲吻并被此吻醒，我就坐立难安。
精灵之眼在暮色里摇曳明灭，我祈祷流动的介质能够将爱人的罪孽一并洗去。
天亮时我们安静地离开了。
至此达玛拉的神魂几乎收集完全，只差最后一站，中世纪最为浪漫的水上之城，威尼斯。
我预先花费了近几个月的时间安顿帝国的人和事，为这一趟远行做好万全的准备。
也许在做了这么多努力之后，苏丹的神志依然不能回来。无论结果如何，我还是要踏上回家的路，这一走大概是永久。
我收到一封纸页洒着玫瑰香露的告别信，奈布哈尼在信封里放了一支黄金的玫瑰胸针。他精巧漂亮的花体字泛着墨迹干涸后独有的华光：“亲爱的，金与红是非常相衬的颜色。它们适合搭配在一起。”
和其他朋友的分离则没有那么伤感，梅姬打算跟着我同路去探望她有家不回的丈夫。伊曼经过审慎的思考，也与我一起离开……
兜兜转转来到码头，我起初担心苏丹抵触海上航行不愿登船，不过苏丹似乎超级愿意。
等到船只驶离码头，就该讨论一下正事了。我们把地图铺开，着手布局下一步计划。
阿尔图来信声明他在罗马北部，几天之前从首都启程，伊曼和我则是一大早就乘船西行，刚好能在威尼斯会面。
上船之后才发现同伴比想象中更多，船舱格外拥挤。
哈比卜就算了，有梅姬在，他当然会和她一起，这属于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为什么奈费勒也来了啊——
我是在甲板上散心时发现奈费勒的。
他穿了一身肃穆的黑色高领衣袍，领子竖起，试图遮住大半张面容。似乎并不觉得白皙的皮肤会显露什么端倪，另外，他行走站立的身子也笔挺到像个正人君子。
实在太好认了，我几乎脱口而出：“大维齐尔，您怎么一见我就转头看海。您打算去哪里？”
不愧是见识过苏丹的宫廷的人，什么大风大浪都得心应手，被识破了也处变不惊。
只见奈费勒停下脚步，肃穆地回过头，狭长的眼略微垂下看向我，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场质问。
“奈费勒，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将这艘船包场了——”不可能出现买票同乘的闲杂客人，“所以，你堂堂宰相该不会是躲在船舱里蒙混过关的吧？？？”
奈费勒轻咳一声：“我怕你们胡来，酿成恶性的外交事件。”
即便遇到了如此尴尬的碰面，他深邃的神情依然不带有一丝动摇。
“帝国毕竟是一个君主立宪制的国家，苏丹虽然让权，在名义上仍是人尽皆知的印舒希纳客大帝。威尼斯并不是一个偏远的地方，万一有人认得出他……这属于私行窜访，极其不合规矩。”
话音刚落，我感到一阵不妙，紧迫地逼问他是否还有什么细节隐瞒了我。然后就见到奈费勒轻轻拍手，数名外交官和一队浩荡的壮汉从下面的甲板涌了上来。
船上点起火把，我定睛一瞧，心惊肉跳地望见几只黑色的庞然大物漂浮在海浪中。它们跟在客船后面，似乎是帝国的舰队。
“请放心，我已经吩咐使臣在船只靠近罗马帝国时先行上岸遣送外交文书。”心思缜密的奈费勒得意地向我介绍起他周全的安排。
我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跑去转告舵手：“……您好，麻烦调转航线返回。我需要放点儿东西。”
奈费勒还想阻拦，但没打过我，被反制住双手死死按在了甲板上。然后我抽出铜扣皮带，毫不留情地把他捆了起来，命人扔进客房反锁上了门。
苏丹热情地看守着他。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威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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