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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山一带 ...

  •   樊林棱从梧桐下走过。
      程极安每次看他,都如初次,恍惚间冬雷震震,惊涛骇浪,再不得平静。数出五枚铜钱搁在桌上,起身跟了上去。
      他有些落寞,同时也有些欣喜,总归是欣喜更多些。今儿就剩他一人了,从早到晚,只有他一人在观察。
      毋宁说是监视。从一年前百余人乔装打扮涌入寒山城,到如今只剩下六人。
      樊林棱在路口与同伴分了手,紧了紧怀中抱着的书,低头扯了扯明显小了的袍子,纤柔的腕骨暴露着,袖口起了毛。
      程极安也扯了扯袍子,袍子既旧且脏。他几乎能感觉到少年的心境,必定是伤心至极的。他的心也像被拔了毛的鸡一般,不知如何是好。
      樊林棱是在想他那个疼他的爹。他爹樊亮已经消失整一年,没有任何消息。断了银钱,抄书的收入杯水车薪,所幸房子是早年置办下的,总归没沦落到到无家可归的地步。
      六扇门也渐没了耐心,虽然主犯没有落网,但经过这一役樊亮的势力十不存一,全然没了威胁。若非是怕放虎归山,六扇门也断然不会花费整整一年的功夫埋伏蹲守。一个月前京师就听说了关于撤回的传闻,直到前些日子正式接到撤离通知。
      程极安松了口气,真的抓到他爹,秉承六扇门一贯连坐的传统,樊林棱至少也得落个充军或流放的罪名。
      今年廿七的程极安虽然年轻,在六扇门中可是老资历,十六岁入门,尤擅追踪和隐藏。这次行动他是负责人之一,再过几日,等收完尾,他也该撤离了,便没有机会再来。他是捕头,按律法行事,不得同不清不白之人混在一起。
      如今是到了看一眼少一眼、多看一眼能多记一眼的时候。
      樊林棱掏出两枚铜钱,买了只烧饼揣在怀里。
      程极安忽的也想吃烧饼,也买了五只揣在怀里。怀里是烫的,就像冬日里胸膛的温度。
      许是家里太冷清,樊林棱迟迟不回家,在路上踢了会石头。行为幼稚,保持着少年心性。在河边寻了处干净地席地而坐,他开始吃烧饼。
      程极安背靠墙壁,掏出烧饼开始吃。少年吃一口,他吃三四口。他能感觉到少年是饿了的,他十五六的时候,也是这般纤细,可一顿能吃五六个烧饼,还得喝一大碗咸豆腐脑。
      吃完烧饼,樊林棱揉了揉肚子。
      程极安只觉得快下雨了。不过吃个烧饼的功夫,天黑了四五成,风大了五六成,你怎么还不快回家?淋了雨、伤了风有钱请大夫抓药?谁能照顾你?连个给夫子告假的人也没有。唉,到时候你那些同窗说不定回来看你,也不错……
      直勾勾的看着一旁的馄饨摊收了摊,少年才起身离开。
      一碗鲜肉馄饨不过五文钱。
      程极安身上还有十三两四钱,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留四钱过活就成,其余的不妨偷偷留给他。反正自己最后走,神不知鬼不觉的搁在他屋里,也不会有人发现。程极安一边算计着,一边跟上。
      至少帮他度过这两年,两年之后呢?也许他便把他忘了。
      忘都忘了,还管什么。
      程极安是留下的这六人中唯一跟踪功夫上乘的,本来监视的活得轮流做,像他这般的人本不需要亲自负责,然而这几日收尾功夫琐细,交给手下那几人似乎更合适。他便有借口一日十二个时辰盯着,时时刻刻不放过。
      樊林棱回到家,把院子里泡着脏衣服的盆搬进屋里,准备明天再洗。少年是爱干净的,早上泡的衣服,晚上一定会洗,今晚怕是有雨,便搁置了。
      程极安看着他从刚开始的连衣服上的皂角粉也不知道要洗掉,到如今没有皂角粉也洗的一尘不染。事实上,程极安的干净衣服也不比樊林棱的脏衣服干净到哪儿去。
      程极安盯着少年进了里屋,关了门窗,并不点灯——早就没钱买灯油。看不见在做什么,想是睡了。方才去找负责监视这间屋子的手下,得知一切照旧,便挥挥手把手下赶回去睡觉,示意今晚亲自来。
      手下见头儿如此体恤,屁颠屁颠的走了。
      换了身夜行衣,带着蓑衣斗笠,程极安跃上屋顶,镇宅兽般蹲在阴影处。
      视野极好,正对屋门,却又让屋里的人注意不到。
      程极安躺下,时不时瞥上一眼,见一切无恙,便任凭风雨欲来,也兀自岿然而不动,权衡厉害,自己襟怀坦白,自认对得起天地君亲师,也对得起心尖儿。
      他的呼吸渐渐沉稳,仿佛与屋内人同一吞吐。
      镇宅兽也想休息。
      “请问,你是我爹派来看我的么。”
      屋檐下,少年还是白日那身显小的起毛袍子。眸色轻盈,不见倦色,衣衫端正,出门前把自己收拾了一番。
      程极安:“……”
      樊林棱目瞪口呆的看着屋脊上的人摔下来,吓得一抽,连连倒退两步。
      得,玩完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程极安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色令智昏?
      他一屁股摔在地上,似乎青石地都被摔出裂缝来了。
      让一个不懂武功的小少年凭空从眼皮子底下消失,他也有这一天!被六扇门那群人知道了,他这个捕头恐怕就再也抬不起头了。刚才那会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呃……金榜题名时的欣喜劲儿到底哪来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下一步就必须踩在阴沟里?老子的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这一下全摔没了!
      所幸程极安是个反应快的,别人走两步的功夫,他不仅想通了,还顺便爬起来有模有样的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
      ——樊亮疼儿子又怕儿子学坏,偶尔会派亲信暗中监视。他们正是得到这一线索,才决定以少年为饵诱捕樊亮,哪知那人居然逃得连儿子都不要了。
      程极安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只低头,并不作答。
      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少年是早熟的,许是知道一些,甚至知道他爹的二三事也未可知。也许不是看起来的那般无辜!夜黑风高,程极安思忖着,不知不觉间,冷汗濡湿了后背。
      “你是我爹派来的?”是的,如果爹不要他,绝不会派人暗中监视。少年敏感的心思在饥饿中逐渐清晰且细腻。
      程极安潜意识就知道该怎么说,朗声道:“对。”
      风急,吹开一片遮月乌云,月光照亮半边脸。樊林棱看见那个人不过是个不起眼的路人模样,却没得半分戾气,比一介书生尚温婉三分。哪里像个江湖之人了。
      樊林棱问:“那他什么时候会来?”
      程极安习惯将自己听到的每句话都拐十八个弯,道:“不清楚。”
      他以为樊林棱下一句话定问的是他爹还会不会来了,转念一想,知道樊林棱必然也想得通。如果不会来,自然不必再派人来。
      “他还好吗?”
      程极安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深更半夜,叨扰叔了,小侄在此陪个不是——”樊林棱还是懂些规矩的,抱拳行礼,就要告辞。
      只是这规矩不如不懂,程极安终于明白什么叫泪流满面,内心咆哮着,一万匹马疾驰过去。要知道六扇门里,再笨的小厮都懂得见人要叫“哥”而非“叔”!
      “你且等等。”见人要走,程极安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忍不住出声拦住。唉,这可是第一次说上话呢,必须争取多说两句,当下也顾不上自己在脸红心跳。
      樊林棱自然是看不到脸红,也听不到心跳,只觉得这人该是个不错的人。他像是个待夫子答疑解惑的学生,看着程极安。
      程极安压低声音,开始找话:“我是哪里露了馅,叫少爷捉了马脚。”
      ——烧饼。
      “河边吃烧饼的时候。”樊林棱回想起那时的感觉,其实存着几分侥幸,也许是爹呢。
      少年的心思比他所想的还要敏感。程极安自以为藏起了异样的心,哪怕只是在片刻慌了神,竟也被觉察了。
      程极安装的极像:“是属下办事不利,烦请莫要告诉老爷。”
      樊林棱忽的扬起瘦削的下巴,语气里带上三分威胁三分得意以及四分小庆幸,只觉得这人就是父亲的得力属下,既然父亲把自己交托给他,自己也该充分信任才是:“那你先告诉我,我爹什么时候来。我想他了。”
      这么快就被威胁了。倏地,程极安耳朵一软,像是被人揪住。
      看那小得意的神色,程极安有些牙痒痒,恨不得咬一咬,再咬一咬。
      “这个老爷并未交代,只是临时吩咐属下来看一眼。”可惜六扇门个个是人精,程极安自然是人精中的极品。
      樊林棱果然如程极安所想,敏锐的觉察到“临时”二字。明白他爹是出事了,是了不得的事。樊亮知道儿子聪慧早熟,明白一个普通商人的身份瞒不过,半真半假告诉他——当然把自己说是好人了。
      程极安心里直骂樊亮老狐狸,六扇门千般算计万般布置,结果不仅着了他的道,还着了他儿子的道。
      樊林棱道:“那好,你且回去告诉他,我等他来。”
      “是。”
      樊林棱抱拳,想说话却不敢多话,“告辞,叔一路走好。”
      瞬间,塌陷的天又塌了一遍。程极安感觉更不好了,打碎门牙直和着血咽下。
      咋就不能叫声“哥”呢。
      经樊林棱这一吓,程极安足足感慨了一整晚,不过大了十多岁,就成“叔”了,怎么得了!怎么得了!
      翌日,天未全亮,樊林棱搬来板凳在院子里抄书。
      樊林棱的功课不是最好的,一手蝇头小楷却颇得夫子赏识,附庸风雅的打油诗也做的不错,倒叫人觉得他不如一般读书人有股迂腐。
      樊林棱爱发呆,抄一会儿能发两会儿的呆,慢吞吞又磨叽叽,连根头发都可以玩几遍。难怪连灯油都买不起,没被饿死都是上苍眷顾。
      程极安腹议着,连打了两个哈欠,听见身下传来两声猫叫,知是手下来接替他了,方才跳下来。
      寒山城里常闹耗子,是而家家养猫,故他们便约定以猫叫为号。叫了一整年,不像也得像。附近又传来此起彼伏的猫叫,是手下学的太像公猫,引得周围母猫纷纷发情。
      手下顿时尴尬起来,程极安却比他更尴尬,只是隐藏的好。
      昨夜一阵疾风骤雨,地面洗刷的比手下的脸还干净。
      “咋?”程极安揉揉眼,挑了挑一边眉毛,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怎就差别如此大呢。
      “大人,上头来信了,吩咐三日内必须回去。”
      该退的房子退了,该封的口封了,该灭的踪迹也差不多都灭了。是时候回去了。
      “一年都等下来了,这几日等不了?”
      程极安岂会不知上头的意思,刚来寒山城的一个月还信誓旦旦,眼见毫无收获,便逐渐动摇。寒山城真的就是个山城,要啥啥没,兄弟们连个乐子都找不了,连喝酒都不得去酒馆吆五喝六。
      六扇门是何等存在,断然不会为了僵死之虫白白浪费人力财力。何况这一次,六扇门也是丢了极大的脸面,知道不能继续丢下去,不如抓个其他什么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吸引全江湖的注意力,争取让这事赶紧过去,免得继续落笑话。
      樊亮气数已尽,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故而连儿子也不要了,逃得不知所踪。
      不明白这个道理的人都身首异处,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尚在逍遥法外,只要别倒霉催的撞在枪口上就成。
      “得得得,你且回去写信,告诉他们后日就回。”
      程极安吩咐道,原本是预备明个回,可昨夜才见过,今夜就去送钱有点像倒贴,不合适,便决定明晚送钱,后日回。
      手下得命,正准备走,程极安又叫住他:“且慢,还是我来写吧,你在这看着。”
      程极安是六扇门的捕头中少数几个有点文采的。六扇门是个苦差事,干这行的,半数不识字。他的手下只识几个简单字,写错闹笑话倒不算什么,被误会了可不好。
      自从开始撤离,监视这个活就成了美差,横竖这少年每日不是家就是私塾,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打水也只打得动半桶,出不了岔子。
      原先有十几所据点,打点完后只留下一个。
      程极安写好信,飞鸽传书,嘱咐剩下的人,收拾好包袱,准备随时上路。奈何天亮后愈发困倦,想着晚上还要盯着一夜,不如白天好好睡一觉,待那少年下学时再一路跟上,岂不更好。
      他是行动派,说做就做,倒头便睡。
      留十三两二钱吧,反正马也准备好了,二钱银子足够回京师。
      程极安又后悔起来,该说他爹不会来才是,免得傻小子痴痴等下去,等到饿死。不过文采不错,兴许将来会做官,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给自己弄个干净的背景,否则他父这一座大山压着,一辈子都无法出人头地。
      程极安一觉睡到午后,胡吃海塞了好些,方才来到私塾外,三两下便找到附近隐藏起来的手下,嘱咐他回去休息,明早再来接替自己。
      就剩下两人了。
      程极安看着寒山城,怎么与一年前一模一样呢。
      樊林棱从私塾里走出来,与往常别无二致,甚至晚饭又是一只烧饼,又是静静坐在河边吃。
      这次程极安吃饱了,没跟着买烧饼吃,只是细细观察,觉得少年还是那副初长开的模样,眉宇间有一种愁思与老成,与他第一次在梧桐下所见确实不同了。
      樊林棱今个也是看着馄饨摊收了摊才回家。
      程极安忽然觉得他并非是想吃鲜肉馄饨,只是觉得那人收摊是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心里头羡慕。刀头舔血的日子过了十几年,饶是习惯的不能再习惯的程极安也在羡慕。
      这日是程极安决定给樊林棱送银子的日子。过了这一夜,他也该走了。
      赶走手下,程极安没跟上樊林棱,先一步赶到他家,把十三两二钱银子塞进他柜子最下面。免得太早被发现,半夜寻出来不便脱身。柜子里也没几件衣服,衣服换得勤快些,也不至于太久都不会发现。
      程极安一身轻松,想吼两嗓子。
      他本就是个浪子,何须介怀。莫说是一年的光景,哪怕是三年四年,他也能说走就走,这是他们捕头的冷血与必备能力。查案那么多年,多少人情冷暖没见过?若是回回如此,不如趁着还有力气,早早解甲归田、回家种地。
      在一日,就要监视一日,不得游手好闲。这是程极安的脾气,也是早早吩咐下的。所以哪怕出发前最后一晚程极安也在监视。如此,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便更没人怀疑他了。
      事实上,如果樊亮在这晚当真来了,暗中把人接走,也没人会怪罪他们。
      又是清晨,程极安没有留下来看少年从屋里走出来。
      多看一眼,恐怕就要多花好些天的日子去忘记。这日是约定离开的日子,手下已经在城外等他。
      终于要走。再搁不下的,也得搁下。
      取了行李来到城外,却只看见四人在等他,问余下那人去做了什么,又没人说得出来。
      原地转了两步,虽然也许是突然肚子疼,程极安依旧不放心,极大的可能是今早没能看见少年有些便放心不下。嘱咐他们继续等着,便独自进了城。
      不敢骑马扰民,程极安趁着清晨街上人少,施展轻功,朝他心中所想之地赶去。
      快些,再快些。看一眼就走。
      樊林棱睡得早,醒得早,今日尤其的早。他穿着一身白色单衣,醒着躺了太久,直到浑身酥软,也只想继续躺着。他其实是个手脚勤快的人,总是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直到最近从莫名其妙的慵懒起来,甚至想着不如就这样躺着直到饿死。
      他终于明白他爹说的那句话:“人这一生,横竖有个惦记的人,也就足矣。”
      爹是惦记他的。
      在他的记忆中,好像爹就是个每个月来住两三天的人,就像水始终朝一个方向流,就像他会越长越高,是不会改变的。哪怕如今爹确实不再来了,可是依旧不见河水改向,他又长了个子,便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而爹还会每个月都来住两三天。
      樊林棱起床,打开柜子找干净衣裳换。他已经典当了不少衣服,只留了三件秋装。
      有奇怪的东西躺在衣服下,颇为硌手。
      樊林棱拿开衣服,发现竟是包散碎银子。不是特意准备的。他爹给他的,从来都是整齐的银元宝。倒像是为买个心爱物什,特意攒了许久。
      樊林棱不会攒钱,他想要的东西若是太贵,只需等爹来说一声,要星星不给月亮。他想起前晚那个故意藏头藏脸的人,在阴影中看得见半边的脸和身子,高大健硕的身形,仿佛千金般伫立在心中。
      这不是他爹给他的,也不是他爹嘱咐别人带给他的,是那人留给他的。
      独独给他的。
      樊林棱懂了他爹说的那就话,竟然还有个惦记他的人。惦记个一分一秒,也是惦记。
      爹也不是不要他的,是不能来看他。
      龙生龙,凤生凤,他是他爹的儿子,不能简简单单的就饿死了。
      穿好衣服,樊林棱决定去洗泡了许久的旧衣服,想着自己也该学学怎么补衣服,一日之计在于晨,不如今个下学就去找隔壁巷的婆婆学。
      搬了个小板凳坐下,卷起袖子,就着清冽的泉水中的晨间气息。
      水声干扰了他的听觉,哪怕不是如此,他也听不出身后有人来了。
      刀头舔血的人,对死亡,似乎都或多或少有种直觉。
      樊林棱本是不该有的,但他爹有,传给了他。
      他哪里还敢转头。从未有过的恐惧桎梏着他,浑身上下动不了丝毫,唬得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他做好了感觉到一股剧痛的准备,或是被冰冷的手扼住咽喉。
      直到一阵风声,一阵急促的步伐声,又有个人来了,有个人在连连后退。
      “爹——”樊林棱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可不正是他爹么。
      至于另一人樊林棱就不认识了,被打倒在地,口吐鲜血,眼神中依旧带着杀意,分明就是刚才准备杀他的人。
      樊亮一手捂揽着儿子又捂住双眼,另一手下了狠手。他身上没带任何利器,单凭一只手的力气,便生生捏断这人的脖子。
      抓不到他,便要杀了他唯一的亲人,让他生不如死。真真高明的手段!
      儿子是樊亮唯一的软肋。一年前,他就想接走儿子,但是他身受重伤,不得已养了三个月的伤。等他能下地,武功不复从前,一条腿也算是彻底废了,再无能力与六扇门对抗。
      然而樊亮始终在想儿子。他暗中潜入寒山城,发现六扇门布下的重重罗网,便知自己暂时无法同儿子相见,更别提带走了。
      樊亮是了解他儿子的,一个从小学会独立且坚强的少年,断然不会因为自己一时的失踪而自暴自弃。至于六扇门,抓不到自己,不敢贸然对他儿子下手。如此僵持对峙,只等着六扇门没有耐心。
      每隔一二两个月他会潜入寒山城,直到十多天前,猛地发现六扇门的布置消弱,知道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也担心六扇门临走前杀人灭口,若是他,他也会吩咐手下这么做,于是愈发小心。
      幸亏走的还剩最后一个人了才下手,也幸亏留下的最后一人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捕头,武功不如他。樊亮只觉得这一刻用尽力了他浑身的力气,哪怕下一刻就要死过去也值了。
      人算不如天算,谁都没有料到程极安这个变数。
      程极安习惯独来独往,一贯不是个多么有威望的人,跟着他的几人也都并非他的亲信。
      杀个普通人,不过是转身的功夫,只等程极安走了,悄悄把人杀了,略迟片刻再赶上,也没什么。谁又能想得到,樊亮当真躲在附近。
      程极安赶到时,只看见院子里手下的尸体,再看尸体胸口的掌印,除了樊亮还能有谁。
      有人准备杀人灭口,出这一年来埋伏而无为的气。本以为如蝼蚁的一条命,若非是先起了歹心,也不会这般要人命。
      害人之心最终害己,程极安想着,果然是报应。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每次都有,上不了台面的事通常是某个人私下所为。连程极安都不知道,更证明不是上头的直接命令,而是私人的意思。他知道是谁了。这次负责行动的一共两人,一个是自己负责带队监视撒网,还有一人武功更高只待一发现樊亮的行踪便出手。
      深吸一口气,程极安有种释然的感觉。他终于还是等到了,虽然不是他想等到的。
      程极安原本想着少年能在城里过一辈子,兴许会更好,但如果换做自己,也希望在此时此刻见到父亲。梦想成真,程极安觉得那是一种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但必定是种很好的感觉。
      若是隐而不报。几乎是同时,程极安倒吸口冷气,暗骂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
      他是个捕头,铁血铮铮,公私分明,必须对得起一身官服。
      他应该早些觉察到异样,防备到最后一刻。这是他的失误,万一出了差池,叫他有何脸面。
      樊亮被打断一条腿,功夫必然不行,这次暴露,恐怕插翅难飞,是鱼死网破的时候。程极安要保住樊林棱何其之难。
      程极安狠狠的把一巴掌甩在自己脸上,瞬间清醒。
      无论如何,那具尸体也是位出生入死的兄弟!而他是个捕头,匡扶正义,天理昭昭。
      就在程极安追出去时,城外的手下也赶进城来。
      虽然各怀心思,程极安名义上仍旧是这几人的首领:“樊亮出现,兄弟已经被他杀了。现在立刻去城门候着,别把人放出城。”
      一人道:“是,大人,属下这就通知门内。”——这是怕程极安抢功。
      程极安知道瞒不住,原本以为能避开,没想到最终依旧是自己亲手把樊林棱推向深渊。
      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容不得多想,樊亮刚走,这是抓人的最好机会,一刻都不容晚。
      这番,程极安不想抢功也不行了。
      收尾本来就是个没油水的苦差事,谁都不想干,程极安有着自己的打算,才没抢着要先回去。简直就是拱手让给他!还把皮剥好,塞进嘴里,就等着他咬碎!
      寒山城三面环山,山高且深,进山几乎必死无疑,只有一个出口——城门。程极安吩咐三个人去守城门,带着一个人,前去寻找樊亮的踪迹。
      山里找人,程极安不如一般山民;城里找人,没人比得过程极安。
      灵光一现,程极安忽的想起来河边的馄饨摊。
      樊林棱不是想吃馄饨,的确是看那个卖馄饨的人。虽然身形样貌不像,程极安几乎敢断定那人就是樊亮。
      程极安骂自己愚笨,怎么这都没发现,明明人就在自己眼前。
      他来一趟寒山城,不过一年,却成了刚进六扇门时那年的少年,功夫本领都退化了,分明是个普通人。可他毕竟不能做个普通人,不能取媳妇,不能买两三亩地,更不能相思相守。
      樊亮知道眼下是逃走的最佳时机,他观察仔细,知道还有五个人要杀,但以自己的武功杀不了程极安。
      樊林棱想问他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又开不了口,无论惹了怎样的仇家都不是好事。然而就算他爹是坏人,他便能不要他亲爹么,无论天涯海角,他都要追随的。
      “儿子,咱们要杀出去了,你怕不怕。”樊亮摸着儿子的头。
      “爹,我只怕你不要我。你不来,我倒是怕的很,前几天你叫人来看我,我就不怕了。”
      樊亮听得云里雾里,只以为儿子觉得那卖馄饨的是自己派的人,没能想到就是他本人:“你知道那是爹了?”
      樊林棱哪里想得了那么多,想到一件事:“是你给我放的钱!今天要不是有人想要我的命,你是不是就准备躲起来再也不见我了?你想去哪儿就带着我呀,我等了你一年好不容易才等到消息,你给我留钱就是不想带我走对不对……”
      樊亮听得莫名其妙,忙问究竟怎么回事。
      就樊亮这些日子的观察而段,儿子说言之人必是程极安。
      只是一个捕头做这种事有何意义?
      樊亮找到条出路。若是被人知道,程极安虽然能保命,但必定在六扇门混不下去。捕头怕什么?无非是被扫地出门。
      樊林棱看着自己的儿子,唇红齿白,七分像娘——水乡的女子,都是水一般的模样。难怪诱得人动了恻隐之心。
      儿子就是他的命,樊亮可以为儿子而生而死。
      樊林棱第一次看清那人的样貌,一身短打,像个干苦力的,却让人觉得他是一根坚固的顶梁柱。他躲在屋后,偷偷打量,猛地发现那人竟对他露出笑容,是只叫一人看见的笑。
      程极安带着手下来到河边,朝附近的居民打听,便知道河边卖馄饨之人住在哪里。他不过是为能搜出些线索,料想樊亮必然不会回来,哪里想到樊亮就在这里候着他。
      樊亮见程极安还带着一个人,便道:“我有话要单独与你说。”
      手下抢先:“不成,程捕头,咱们一起动手,先宰了他再说。”
      程极安的好奇心从来都是不分时候的旺盛,动手在手下背上一拍,骂道:“笨,你打得过你去打,别连累老子。”
      又不是江湖上寻常的比划,这可是生死之战。
      手下转念一想,觉得程极安可能是既想保命又想抓人,便点头同意了。退出二十步远,看得见却听不见。挑了个不错的视角,正好看见樊亮的脸——他会读唇语。
      程极安是老狐狸了,不用想都知道该怎么做,“说吧,想怎的。”
      樊亮正要开口的时候,程极安倏地身子一歪,没骨头般靠在墙上,嘴角扯起俏皮的笑。樊亮明白他是在用身体遮挡,抓紧机会,压低声音,“我束手就擒,你放过我儿子,他没做过任何事。”
      等属下歪过身想看樊亮说什么,樊亮已然说完,就像没说过一般。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放过他?你这种江洋大盗,我见得多了,生不出什么好种。”程极安背对手下,不必顾及被旁人知道。
      他知道了。程极安转念一想,随即想通,聪明人说话就是这般。
      樊亮挑了一侧的眉。樊林棱想事的时候,也总是这般。
      “杀了你,横竖也没人知道。”程极安道。
      “你杀不了我。”樊亮说这话,不怕被旁人看见。
      樊亮的武功在江湖中是排得上号的,至于程极安,不过是六扇门中众多捕头中的一员,六扇门内都排不上号,何况整个江湖。哪怕今非昔比,实力大减,程极安都不是他的对手。
      樊亮必死无疑。可是樊林棱呢,程极安总不能把带来的这几人都灭了口。
      程极安直起身,仿佛是在为了做个慎重决定而正襟危坐:“我只是个小捕头而已,这里几个人还算听我的,等上头来人了,我就得听他们的。我会保护他的,你放——”
      樊亮等的正是这时,以他的本事,同时杀两人动静太大,一个一个杀就容易多了。
      程极安几乎是下意识的转身。他说那话是极认真的,也不管别人信不信。
      没人看见樊亮出手,他出手太快,如雷如电。伤的是腿,手上的功夫可丝毫没落下。
      程极安不敢与樊亮近身对打,只以己之长攻其之短,腿上功夫还是相当了得的,连退两步,又迅速踢起地上一颗石头,笔直的朝樊亮射去。
      手下见势不妙,赶紧冲上来。
      两个打一个,便容易许多。程极安仗着双腿利落,竟硬生生同樊亮打了个平手。
      樊亮下手极狠,招招致命。
      手下自知不是对手,竟想抓住躲在屋后的少年。
      樊林棱这次倒是没有被吓傻,拔腿便跑。他若是被抓,他爹岂不就得束手就擒。
      樊亮拼着肩上挨了一掌,另一手劈开程极安,冲向樊林棱。
      眼看儿子就要被抓,樊亮便什么都不顾了,危急关头,竟更快一步。
      手下眼看来不及了,不再去追,一掌劈向樊亮。
      两掌相对,内力相差悬殊,樊亮又是十足十的力,登时劈得手下吐血到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樊亮大吼着叫儿子快逃,自己则盯着程极安,那模样,仿佛一头野狼。
      程极安也下了把命拼上的决心。
      然而此时,又来了两人。程极安一看,正是自己派去守城门的人,立刻明白果然是怕自己抢功。心下了然,居然也不脑,反正自己说不定也不是对手,所幸大家一起来,破罐子破摔,要死死一窝,大家一起玩完儿,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程极安的思绪一不留神就容易跑到十万八千里外。
      樊林棱没能逃出多远,就看见眼前的程极安。阳光下的身形,一如那天夜里,他没感觉到任何危险,虽然知道眼前这人与他爹为敌。温和如斯的眼神,他只在他爹眼中见过。
      樊林棱不逃了,“柜子里的钱是你留给我的?”
      程极安怕樊林棱这一跑,罪名落实了,罪上加罪。更怕他跑进深山里,手无缚鸡之力,岂不白白做了野兽的口粮。于是他追了过来。
      “你与我有恩,多谢。但我终究是我爹的儿子,父债子偿,求你放我爹一条生路。”
      樊林棱闭口不提程极安曾经欺骗他,毕竟那也是自己先入为主,毕竟当时他也没有承认不是么。
      程极安的良心是大大的有,但不能表现出来,依旧是那句话:“我会保护你的,放心。”
      ——正是对樊亮未说完的话。父亲不信,没能听完,儿子听见也听完了。
      他说的那么平静,就像风吹过叶子,一如既往。
      什么连坐,程极安早就看不惯了。
      这一仗,颇为成功,樊亮被伏,六扇门只死了一人重伤一人,已经是极大的胜利。而取了首功的程极安也是名声大振,一时间全江湖都听说了“程极安”三个字,称这是六扇门的新秀。
      樊亮在被捕的六天后终于重伤不治。
      程极安做主,把樊林棱同他爹关在一起。程极安最近正是得意之时,谁敢违背他。
      之后果然,樊林棱被判充军。
      充军是秋后之事,樊林棱坐牢坐的不知何年何月,所幸没人欺负他——他知道这是那人吩咐下来的。心想,得此厚报,恐怕今生都报不了。至少亲口说声谢谢,然而程极安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保护自己到如今,已是大恩大德。
      樊林棱不再期待什么,就像他爹不在的那一年里,浑浑噩噩的过下去,每日在心中背着从前私塾里所学,一遍遍加深印象。爹死前,问他恨不恨自己。他怎么会恨呢,他爹是什么样的人,他都能接受。
      水还是自上往下流的,没有变。
      充军的路走到第十二天,走到漠北境内,荒芜人烟,樊林棱脚上的泡磨破了又起,血淋淋的,他已经没有任何知觉。
      夜里冷得刺骨,会结冰碴,樊林棱把自己缩成一团,裹着身上破旧的棉袄,把脸贴近身体,汲取热源,仿佛靠近一团火。
      他睡着了,又梦到寒山城里,发现屋檐上横躺着一人。
      他原本是该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觉得朦朦胧胧的身影愈发清晰。下巴上甚至还长了胡茬。
      樊林棱有所察觉,睁开。但凡是这人,他似乎都能未卜先知。
      程极安的呼吸打在他脸上,炽热的,吹得额前散发乱飞。
      樊林棱:“……”
      原来这才是他所言的保护。
      四下都在熟睡,连个守夜的人也没有。
      “嘘,跟我走。”程极安把樊林棱打横抱起来。
      樊林棱蜷缩着,旁边之人胸膛是滚烫的,如此真实。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寒山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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