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雪》九缭

1、缘起缘灭

　　朝雪
　　顾雪：
　　清晨仍然飘着雪花,我走出屋子,山山水水、村落人家都白得迷朦,像是眼睛都被冻得看不清了。柏树的绿叶上积满了白雪,寒气透过软缎绣花鞋薄薄的布纳底传到脚上,冻得趾头都失去了知觉。我从田垅上穿过结了冰的水田往林子里走去。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洒,落在我的淡紫色纱裙与裸露的手臂颈项上,肌肤颜色便一点点地暗沉下去,由白色变成微黑,我笑了,没有系紧衣服也没有往回走。
　　顺着小路上行,踏着结了霜的枯草.一座坟茔静静地隐藏在山中。
　　我缓缓停下,看着木碑上熟悉的那个名字。
　　虞夕露,夕露......
　　我曾经无数次地唤着的名字,那时,会有一个高我一头明眸皓齿的女子,笑着答应,温柔地看着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我。
　　些许泪水泛上眼眶,泪水朦胧间,四周的景物渐渐变化,白色的雪地幻化成干燥的黄泥,身后响起马匹的嘶鸣与恶犬的咆哮,以及土豪的公子那得意的笑声。
　　我在各种杂乱的声音中拼命奔跑,存着侥幸逃离的希望。
　　在身后的马蹄即将踏上我的背脊之时,笑声突然停止了,我回过头,血从那公子的手臂上流下,恶犬们横尸遍地。
　　然后我看见了一个少年的背影,明亮的剑映着灿烂的日光,耀得人睁不开眼。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朝闻,我一瞬间就向他的背影献上了一个女子的全部爱情。一切的孽缘情债都自那一刻开始漫延生长纠缠不清。
　　这时候有女子的声音唤他,朝闻,动作够快啊。我转过头,一个女子,手中提着水般清澈的钢剑,笑得如江南薄云般温柔。
　　呵,可不是注定?如戏台上锣鼓一起,便知这一出戏是喜或悲。
　　少年怜悯地望着我,柔声问我名姓,上挑的英气剑眉,一但低下,却是融化人心的温柔。
　　我轻声答,顾雪。
　　他们好心收下了我这个佃户的女儿同行,我知晓了那我倾慕的少年名叫叶朝闻,与他一起同行的女子名叫虞夕露。一下便彻底信了姻缘天定,红绳结小指,连名字都是那么的相配,朝闻,夕露,天定一般地相合。
　　其实夕露她待我的确是很好的,亲妹妹一般,可惜我总起不了感恩的念头来,当看到她和朝闻有说有笑,总有种钻心的痛。
　　他们被我领着在我已故父母的旧宅附近兜了好几个月圈子,存心拖累得他们哪儿也去不了。朝闻认真地问我愿不愿随他回那个叫金云山庄的地方,我惊喜地抬起头,听他眉飞色舞地描述那庄子里的青翠竹林和湖光山色,我对那些并不在意,只要能和他一起,什么地方都无所谓的。
　　兴高彩烈之时,眼角无意间瞥见一旁微笑着的夕露,顿时心情便低落下去。
　　我不要她随我们一起去。
　　几个月来她如影随行,是时候结束这一段了三个人的行程了。
　　当夜我们宿在镇上的客店内,入夜后,我悄悄去找夕露,佯说客店旁的山上没有猛兽,可以赏很美的月色,约她去看。
　　夕露当真跟我去了。
　　爬至半山腰,我对夕露说前面有一块树木稀少的缓坡,可以看到圆月当空。
　　夕露回过头来笑了,往前走去,她以为我还是那个怯弱而善良的少女。她不知道那个少女已经被炽热而可怕的妒火烧毁,现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没有心的恶女子罢了。
　　我站在原地,没有跟上去。前面射杀黄麂的弓阱,是我死去的父亲在数月前布下的。
　　一声惨叫传来,我仿佛看见夕露的脚踝触及草丛中的绳圈.机弩便射出了箭......
　　我在月光下转身离开,把这阴暗的秘密永远埋葬。
　　次日朝闻遍寻夕露不见,我静静地告诉他夕露走了,朝闻忙追问事情始末。我说,夕露说她倦了,她想过安稳生活。
　　那是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事,朝闻就那样信了我随口编的谎,也许,是出于对我那纯真的外表的信任。
　　他如约带我回了金云山庄,从踏进庄子的门槛那一刻起.我便开始了生命中最美好的那一段日子。
　　朝闻的母亲和姐姐都拿我当自家人看待.让我回想起母亲未过世前,一家人贫寒而温暖的日子。
　　又过了几个月,朝闻突然走进我房中,我在惊诧中满脸绯红地从窗边卧榻上站起。
　　朝闻很不自然地将一个木盒放在八仙桌上,轻轻地打开,一匹大红地缂丝牡丹锦缎。泛着像野兽皮毛般油亮的光泽。
　　他紧张地问我:"喜欢吗?"
　　我讷讷地开口:"只是,太贵重......."
　　"如果你愿意.......这便是嫁衣的料子了,请恕我唐突,但我以为,若你不愿,是断不肯随我回来的......."
　　我怎会不愿?及至蒙了盖头坐在了洞房内,仍不敢相信,我期盼中的幸福便这样突然落在身上。
　　婚后日子一如憧憬般温馨甜蜜,琴瑟和鸣之中,却总想起葬身荒山的夕露,是我抢走了她的一切,每每午夜梦回便愧疚落泪,渐渐便强制自己不再去想。
　　平平静静地过了一年.转眼便是元宵,全家上下齐聚一堂宴饮,酒过三巡,朝闻母亲突然叹口气:"以前常和闻儿在一起的虞家的小姐,叫夕露的那个,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朝闻他闻言沉默。
　　刚送到嘴里的那一筷子明虾突然没了滋味,那晚我再没吃一口饭菜。
　　入夜回房,看见朝闻坐在桌前,打开剑椟看着他的那把钢剑。
　　我知道他在想念谁,夕露那几乎被我遗忘的淡淡的笑再次浮现在眼前。绝望而凶恶的妒忌潮水一般地淹没了我。
　　我用连自己都陌生的声音开口:"你想她也没用,你永远都见不到她了。"
　　话一出口便后悔不沓,不禁伸手捂住嘴。朝闻转过头看着我,满脸诧异至极的神色,一点点渐渐消失只剩冷漠。
　　他一把推开我向外跑去,我惶急地追上去,刚到门口他便己无影无踪。
　　只剩下我,扶着门框,流下悔恨的泪。
　　后来.我辞别朝闻的母亲,离开了金云山庄。来到当年杀死夕露的那座荒山,却只看见朝闻亲手立下的墓碑。
　　于是我在那荒山旁当年父母与我曾经住过的旧宅住了下来,常常去夕露的坟上等待,我相信朝闻虽然不会回来见我,但他一定会回来上夕露的坟的。
　　我等了他五年,却始终没有等到他,我最终绝望了,也许他知道我在那儿.所以不愿见我。
　　我看着眼前的坟茔.明白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坟上白莹莹的雪映着朝阳.纯洁得像是我彼时的豆蔻年华。
　　我走到坟茔旁坐下,纷纷扬扬的雪落在我身上,我微笑着抬起头望向天空,在被冻得失去知觉之前想,都结束了.夕露.我夺走了你的一切,现在便是偿债之时。雪融之后,便只剩一座无碑的新坟,希望偶尔从这荒山经过的人,不会觉察并列的两座坟中的一座中,埋葬的是一个罪孽深重的女子.......

　　朝闻：
　　顾雪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一些事情.比如我对她的一见钟情,又比如夕露对我的救命之恩和三年的友情。不然她便不会作出如此举动,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对感情有那么多的怀疑。也许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过友谊,所以便无法理解我与夕露。
　　我再没有见过她,我怕的不是我会失控杀了她,而是怕我会忍不住原谅她。
　　我怕当见到她痛哭流涕地恳求,我的心肠便再硬不起来,然后我会尽弃前嫌地和她一起生活,把夕露抛诸脑后顺理成章地遗忘。
　　我不知道那时自己会不会这样做。因为其实我还爱着顾雪。
　　但我知道我绝不能这样做;如果没有夕露和她的剑.我早已在八年前的那一次偷袭中命丧黄泉。忘恩负义,连我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所以我宁愿逃避,永远不再见顾雪。
　　其实说到底,我不过在逃避自己罢了,漂泊着的这几年,每逢有几分酒意,顾雪她穿着白色锦缎,脸上噙着笑的身影,便氤氲着浮现。
　　我回到了夕露的葬身处附近,却不敢去上坟,我怕见到顾雪。
　　说来可笑,堂堂金云山庄少庄主,十五岁便以一敌十扬名立万,为了见不见一个女子,却瞻前顾后踟蹰不定。
　　但我明白,我怕的,只是对于顾雪残存的那份情愫。感情是那么神出鬼没不可理喻,无法控制也无法强求。就像我爱顾雪,无论她狠毒善妒抑或善良纯真,绝色倾城或是姿色平庸,我仍是爱她。明知自己不该,却无法说服自己。
　　所能做的,不过是逃避。
　　突然有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我回头,是夕露的未婚夫萧祺。
　　他的眉肃杀地上挑:"你告诉我夕露到底去哪儿了？我等了她五年。"
　　我黯然道:"她死了，是我害死了她......."
　　萧祺瞪大了血红的眼;"你不要再骗我了!我没有心情和你开玩笑!"
　　"的确是我害死了她,请你动手。"我静静地说。
　　他怒吼着一剑剌来,我闭上眼,他的剑锋偏了一下,划破了我的颈项。
　　刹那间血流如注,他的眼里溢出泪水:"你曾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我才会让夕露跟你走,你为什么........"
　　我笑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了.杀了夕露的那个女子叫做顾雪........"我晃了晃,倒在地上,萧祺脸色一下便变了惨白。他扑到地上扶起我。
　　"我只求你不要杀她。"
　　萧祺张嘴喊了些什么我已听不见了,我缓缓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