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丘草蔓蔓》Hope囡樘

1、复生

　　庚辰年四月二十日，谷雨，丝丝细雨无声的洗涤着大地。西城宰相独子大婚，红妆十里。街道上张灯结彩，锣鼓喧天，送亲的队伍绵延数不息。莺歌燕舞不绝于耳。悠扬高亢的喜乐穿过街道，越过屋檐，回荡在本就不大的县城。
　　城西，一条鲜有人知的破败小巷之中，一个满身伤痕的妙龄女子扶着墙壁一瘸一拐的踉跄前行，一道道骇人的伤痕遍布了全身。乌黑的秀发散落开来，遮住了她清澈的眸子，干涸的鲜血染红了她雪白的衣襟，呼吸越来越微弱，生机一丝丝的被无情的抽离这个脆弱的躯体。冰凉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混合着泪水，无声的顺着那俏丽的面容的的滴落到地上。女人艰难的，安静的，一步步的向前挪动
　　每走一步，刺骨的疼痛便席卷全身，可是这跟那个人给的伤又算得了什么呢。那欢跳的喜乐
　　时而紧凑时而高亢，像是炫耀，像是嘲笑，又像是讽刺。讽刺她的愚蠢，讽刺她的天真。
　　相府大门前，新郎身着朱红喜服，洁净而明亮，俊逸潇洒，头戴镶碧鎏金冠，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显得那么高不可攀。一身凤凰锦的火红嫁衣，凤冠霞帔，新娘莲步轻挪，一举一动，白银掐丝牡丹镶蓝流苏步摇随着新娘的一颦一笑，在如瀑的秀发上轻轻地摇曳。才子佳人，天造地设。
　　似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视线越来越模糊，一切都结束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苦笑，女子无奈的闭上眼睛，直挺挺的向前倒去，迎接她的是冰冷的地面，是死亡的恐惧。她以为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在这无人问津的小巷，悄无声息的凋零。
　　相府内，宴席结束，送别了宾客，新郎急不可耐的径直走向洞房，脸上的喜悦好不掩饰，窗边摆放着长生烛，桌上拜访花生，瓜子，桂子。罗帐内，新娘子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他，好似一支娇艳欲滴的花苞。徐子衿有些意乱神迷，这一切，像是一场梦，一场不真实的梦，他轻轻的掐了掐自己的左手。有些颤抖的轻轻挑起新娘的盖头。
　　苏见月原以为等待她的是冰凉的地面，却意外的陷入一片柔软。竭力的用最后的一丝力气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一个高大挺拔的白色身影傲然伫立。她努力的想看清他的面容，却总是无济于事。终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窗前的长生烛微弱的火苗在夜风中轻轻的摇曳着。徐子衿轻巧的挑开那精致的盖头。新娘双手轻轻的握在一起，身体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是紧张，似是期待。盖头落地。精致的小脸，雪白的肌肤，清秀的五官，如瀑的黑发倾泄而下，一双如皓月般的眼睛像会说话一般。含情脉脉，魅不可当，似有情意万千。
　　无垠的黑暗之中，苏见月渐渐苏醒，四周安静的让人窒息。身体轻轻的飘在空中。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飞快的闪过。她这一生，或悲，或痛，或悔，或恨，所有的不甘，都被那滚烫的鲜血，那一道道骇人的伤痕，被雨水冲刷，洗散。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灵动空灵的歌声兀自从远出的浓雾中传来。循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寻找，穿过重重浓雾，眼前豁然开朗。
　　流水潺潺，蝴蝶飞舞，皎洁的月光下，小亭中，一对璧人相拥而立，男子高大而俊朗，女孩乖巧而明媚。
　　“月儿，你愿意等我吗？”
　　“不要”
　　“为什么啊？”
　　“子衿你若是四十年回来”
　　“月儿，都成老太婆了，还怎么嫁人”
　　“鬼灵精，你还想嫁谁啊”那俊俏的男子一把抱起女孩，宠溺的抚了抚女孩的额头。
　　一阵微风吹过，女孩轻轻地打了个寒颤，男子小心翼翼的将女孩搂在怀中。二人就这样相互依偎着坐在小溪之中，
　　“子衿”
　　“嗯？”
　　“要是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多好”
　　“是啊”
　　女孩乖乖的倚靠在男人肩上，如墨的发丝随着微风轻轻的摇曳。
　　眼前的场景渐渐消散。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浓雾之中，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径自走来。清澈见底的明眸，流露出一丝不染凡尘的淡漠，缨络轻舞，暗香浮动。温润如玉，仙姿秀逸，绝世独立；一袭素袍，银色的流动的花纹，随风飘动，更显超凡，精美绝伦风采翩翩如嫡仙一般。显得神圣不可侵犯。
　　“别，别说了，求求你”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滴落在地上，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这便是你等了十二年的果吗？”男子淡淡的问道，言语间没有一丝温度。
　　“公子是索命的无常么？”避开男子的询问，她小心的询问道。
　　“你认为是，便是了吧”他淡淡的答道，语气依旧波澜不惊。
　　“呵，妾竟不知，原来无常是这般的好看，我还想是戏文之中，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的模样。“她轻轻的调笑道。
　　“有些事，即便亲眼所见，也不一定会相信，有些人，纵使负你千遍，也自能待之如初，一切都因果都在姑娘的心里。“他轻轻答道。
　　“谢公子指点，不过公子说的这些，月儿怕是没有机会再懂了。“她轻轻苦笑道。
　　“如果能够回到原点，你会做何选择？“
　　“走吧“她释然。
　　“你不怨？“
　　“不怨！“
　　“不悔？“男子不易察觉的加重了语气。
　　“不悔！“她如释重负的长出了一口气。
　　过往的一幕幕一桩桩，一件件，在四周飞快的上演，从山盟海誓，到含泪离别，从在他人的白眼中屈尊下嫁，从相濡以沫，到一刀两断。从家破人亡，到苟且偷生，从久别重逢，到阴阳俩隔。从前的海誓山盟，甜言蜜语在耳边机械的重复着，越来越快。脑袋像要炸开一样。男子一挥衣袖，所有的画面与声音顿时烟消云散。
　　“既然姑娘已经放下，便喝下这碗汤，便可忘却此生的恩怨种种，便可转世投生。“男子轻轻的翻过左手，修长的手指上赫然出现一碗清汤。
　　女子接过汤迟疑了片刻，轻轻地嘬了一口，双眼立即变得空洞。
　　“公子以前见过我？“她迷茫的问道，似乎失去了记忆。
　　”见过“他淡淡的道。
　　“何时？“她有些疑惑。
　　”既然已经忘却，又何必去想起，既然无果，又何必铭记绽放“男子背过身去，挺拔的背影，纯洁而伟岸。
　　“我可以最后提一个冒昧的请求吗“她小心翼翼的问道。
　　“姑娘尽管说“，说字还未出口，她突然的紧紧地抱住了眼前的背影。
　　“再见了——陌生人！“身体一点点的消失，一点点的变得轻盈，终于彻底消失在无垠的虚空之中。
　　耀眼的光芒中，苏见月吐掉了口中的清汤，眼神再次恢复了以往的神采。
　　苏见月努力的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熟悉，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声音，房间的装饰赫然就是自己的闺房。算起来，最后一次见到这里，大概已经是二十年的光景了吧。
　　吃力的从床上坐起，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举到眼前，是一对精美的和田玉双鱼玉佩。精美的雕工，温润的手感，似不是凡间之物。
　　“彩月，我现在几岁？“
　　“啊？小姐莫不是睡糊涂了，怎地连自己的年龄都能忘记了。小姐现在一是一十有二，过了今年便是及笄之年，今日徐公子登门拜访便是前来商量小姐的婚事的“一旁的贴身丫鬟彩月先是一脸迷惑，随即咯咯的笑了起来。
　　“好啊，彩月你胆子越来越大了，都敢取笑于我了，今天非要让你尝尝我的厉害不可“主仆二人就这样在房间之中嬉闹起来。窗外一个不易察觉的身影一闪而过。惊起了院中栖息的飞鸟。
　　虚空之中，男子的背影渐渐消失，一片雪白的羽毛轻盈的飘然落下。
　　“到现在也无法以真身面对她么？“
　　“还不是时候“
　　“你会后悔吗？“
　　“再说吧”
　　陡然间，四周的迷雾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烈焰，与奋力厮杀的人群。画面一转。来到了郊外。幽静的林间中飘荡着泥土的芳香。白鹿在一处陡峭的悬崖边停下慌乱奔跑的脚步，雪白色的皮毛上浸满了殷红的鲜血。一缕微风带来了人类的气息，很快，星星点点的火把便照亮了夜空，上百个手持武器的村民将白鹿团团围住。白鹿回过头望着杀红了眼的村民，清澈的眸子中仇恨与怒火如烈焰般熊熊燃烧，他发出一声低吼，陡然如一道耀眼的白光冲向人群，村民顿时乱作一团，四处溃散生生被白鹿撞开了一个口子。成百上千的野兽从林间各个角落奔跑着涌向人群撕咬扭打了起来，原本寂静的夜晚，顿时血流满地，哀嚎遍野。白鹿不知何时竟长出了獠牙利爪原本清澈的眸子也变成恐怖的殷红色，硕大的影子映射在为首的白衣男子身上，他拿刀的手颤抖不已，白鹿的眼神中尽是不屑，粗重的鼻息拍打在他的脸上，许是身后还有同胞，或是恼羞成怒，男子身形一转，手中长剑直逼白鹿咽喉。“锵”的一声，宝剑应声而断，男子居然凭空消失。毫无征兆的出现在夜空之上，右手掐诀，幻化出一把耀眼的巨弓，张弓搭箭，数十道光箭如流星般射向白鹿。“噗”鲜血喷薄而出，白衣男子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落到了地上。
　　“孽畜！伤我徒儿！纳命来！”远处传来如洪钟的叫骂声。九道耀眼的雷霆从天而降，卷杂着凛冽的北风咆哮着包围了那硕大的野兽，空气静止，刺耳的电流声掩盖了所有声音。耀眼的光芒生生的将夜色逼退，一声凄厉的哀嚎响彻云霄。许久，光芒散去，剩余的村民们向原先白鹿的位置望去，只剩下一片齑粉，微风吹过，随风飞舞。一位得道僧人模样的老叟从天而落在先前白衣男子的身旁，抱起那已经有些僵硬的尸体，布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慈爱。“妖孽已除，尔等尽可归去，他日若这孽畜的同伙再寻衅报复，可来盛京寻我”一跺脚直上高空，旋即遁入无边的夜色。野兽们失去了首领，渐渐有退去的势头。“法师可否留下名号”为首的村民向着远处消失的身影高喊。“名字不过是一个代——”话音未落，一道流星般的银色光芒在天际一闪而过，旋即一团球状的黑影像流星般的从高空像人群冲来，人群慌忙散开，那团黑影就静止的砸在地上，激起一阵飞尘，尘埃落定，为首的村民定了定心神，上前端详，不禁大惊失色“是人头！是法师的人头！”惊恐的神情在那一刻定格。深陷的眼窝中已经没有了生气，整齐的切口将他的脖颈切为两截，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直击要害，一招毙命。
　　空气再次安静了起来，不知何时，无边无际的乌云掩盖了高悬的明月。远处传来两声乌鸦的叫声，昭示着死神将至。原本退去的野兽又悄悄的围了上来，鲜血的味道刺激着杀戮的
　　欲望。锋利的爪牙，低沉的嘶吼，野兽们步步紧逼，仅剩的村民们不安的围作一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空气越来越紧张，杀戮一触即发。
　　左相府，二公子子佩在房间中安静的书写着什么，突然房门被猛地打开，徐子衿径直走到书桌前桌前，自顾自的坐下。
　　“子佩，你猜我有什么好事要告诉你“徐子衿故作神秘道。
　　“应是与那苏家小姐的婚事定下了吧“徐子佩不疾不徐道。
　　“就知道你小子聪明“徐子衿喜不自禁。
　　“呵呵，兄嫂人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郎才女貌，我们两家又门当户对，走到这一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嘛。“徐子佩停下手中的毛笔，兀自一笑。
　　“嗯，月儿她知书达理，聪慧贤淑，又生得沉鱼之姿，闭月之貌，更难得的是心思单纯，没有一丝杂质，惹人怜爱。婚后我定会好好待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他自顾自的说着，眼神里满是疼爱。
　　”子佩你也不小了，也是时候成家了，有没有相中哪家的姑娘，愚兄去跟爹说，帮你提亲，到时候我们兄弟同日成婚，相府双喜临门，岂不美哉。“徐子衿打趣道。
　　”大哥说笑了，弟弟这身子，岂不是耽误了人家姑娘么，不可不可“子佩徐徐道。
　　“子佩，你放心，总有一天哥哥会找人治好你的腿的，到时候我们兄弟二人策马扬鞭，驰骋天下“子衿郑重道。
　　“我等着那一天“子佩浅笑吟吟。
　　“好了，愚兄还要去准备婚礼上用的物品就不久坐了，哦，对了，我前日寻得一良方，应该能治愈你的双腿，晚上我差人送来，贤弟告辞“
　　“兄长慢走“子佩轻道。
　　“三七——“送走兄长后，子佩轻轻的朝內厢喊道。
　　“公子，东西都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出发。内厢之中一个书童模样的小厮走了出来。
　　“我们走小门，不要让人知道。“子佩轻声道。
　　“是，公子“诉秋小心翼翼的推着体弱多病的二少爷，顺着小门偷偷的离开了相府。
　　城郊的一处悬崖之上，一座无碑孤坟突兀的矗立在郁郁葱葱的林间。
　　“三七，扶我下来“徐子佩轻声道。
　　“是，公子“子佩在书童的搀扶下艰难的从小车上站起，摆上贡品，燃上香烛纸钱，跪坐在那小小的土包前，似是想到了什么，轻轻唤书童上前。
　　“三七，你先回吧，我想一个人陪陪前辈”
　　“可是，公子，这荒郊野外的，恐有野兽出没，诉棋怎敢留公子一人在此，若是左相怪罪下来，小的怎吃罪的起”书童有些为难道。
　　“庸仆，莫说此间没有走兽，即便是有，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抵挡得了么”子佩调笑道。“我，我……可是，万一左相问起来”书童一时语塞。
　　“他若为难于你，你便如实相告，子时来再来寻我便可”
　　“求二公子不要为难三七”书童仍没有放弃，若是二公子出了什么意外，左相定会将他生吞活剥的。
　　“公子何必为难于这小书童”不远处的林间，一阵空灵剔透的笑声悠然跃入耳畔。
　　主仆二人循声望去，不远处的林间，一位俊秀的少年翩翩走来。
　　“兄台在此偷听么”子佩调笑道。
　　“非也非也，小弟自此经过，闻此处酒香浓郁，故而寻着香气至此，特地来讨杯酒喝”
　　少年吟吟道。
　　“怕是要让贤弟失望了，我这里并没有什么酒”子佩轻声道。
　　“当真没有？”少年露出一丝坏笑。
　　“当真没有！”子佩答道。
　　“果然没有？”少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嘴角弯起一道威威的弧度。
　　“果然没有”子佩有些心虚。
　　“那这坛上好的女儿红就是我的咯”不知何时子佩藏在身后的美酒竟跑到了眼前的少年手中。
　　“也罢，诉棋，摆上酒盅，我们今日不醉不归”子佩顿时来了兴致，爽朗的笑道。
　　“你也坐下，别站在一边看着”少年抬起头对一边站着的书童道。书童紧张的看了看子佩。子佩微微颔首后，小心翼翼的坐下。
　　断崖之上，碧草连天，三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竟忘却了时间流转。一阵微风拂过，掀起道道碧色涟漪。朝阳夕落，徐子佩看了看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三七，又看了看膝上熟睡的少年，一片落叶飘到了少年的脸上，他想要拿掉那片落叶，却被一只修长的芊芊玉手擎住，衣袖滑下，皓腕半露，皎如明月，皑如冬雪。或许是乏了，少年翻了个身，发带滑落，如瀑的秀发没有了束缚一瞬间绽放开来。他竟然看的有些痴了。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延颈秀项，朱唇轻启，不施粉黛，翩翩而如仙子临凡。周围萦绕着丝丝桃花的香气，清甜而不浓烈。双颊边的红扉若隐若现，使人生出强烈的亲近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