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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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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二月望即是花朝节,这段时日歧阳城自然热闹非凡。亲朋好友齐聚,再邀上三五知己应酬唱和,游春扑蝶的有,种花挑菜的有,晒种祈丰的有,城郊内外皆是熙熙攘攘,欢声笑语,兴致盎然。各家女眷也争相佩戴时鲜花饰,费尽心思做些别出心裁的花糕,互相品尝赏鉴,结伴踏春,嬉闹玩笑。到了十五正日,还有大大小小的赏花会、祝神庙会、花灯会……各地奇人妙物簇拥街头,游人如织,共襄盛会。
正是十五傍晚时候,歧阳城北一家李姓宅院内,一位老人独自坐在院子里假寐。家人儿孙都去城东赶庙会了,老人因为年事已高,腿脚也不灵便,便懒得凑这份热闹了。院子里阒若无人,留下的一个照管的下人此时也不知道偷着去哪儿找乐子了,远处城东丝竹欢闹之声不时传来,愈发显得这里清静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头一歪惊醒过来,略微抬了抬眼,朦胧间看见小石桌对面有两个陌生的身影,一老一少,老的一袭黑衣佝偻着身子立在一旁,年轻的公子却正坐在石凳上,娴熟地倒了一杯桌上的茶递与他:“来叔,坐下喝一杯?他家的茶倒是不错。”
老人立时大骇,睡意全无,刚要起身发问,一股冷冽的杀意强袭而来,如千针百箭刺痛四肢百骸,令人动弹不得。来人都已把视线对准了他,年轻人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一旁的黑衣老者冷声道:“李明庸,如何?可还记得我?”那李明庸闻言便瞪大眼睛仔细辨认了一番,却仍旧毫无头绪。
“你若不记得,可实在不应该啊。八年前在亭北,你可是记性最好的一个,杀了多少人数得清清楚楚……不过,我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你认不得也情有可原……”
“你是……”听得“亭北”二字,李明庸忽然激动起来,挣扎着站起身,满脸惊惧,“你是……蒋来!你还活着!这么说谢仲涛和江十三原来是你杀的!”
“是不是我杀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今天必须死!”蒋来冷哼一声,目所未及身形已至跟前,李明庸避闪不及,抬手硬接他一掌,冷钝的劲力将他震退好几步,半跪着身子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黑血来。
“看来你当真是舒坦日子过久了,老得不中用了。”蒋来正欲补一后招,忽听得院外传来一个小姑娘童稚的声音:“阿爷阿爷!月儿给你买了牡丹花糕!”
李明庸顿时脸色大变,强撑着站了起来,拼尽全力向愣了一下的蒋来攻去,对着院外大声喝止道:“别进来!”院外没有马上答应,不一会儿才传来女孩儿的哭腔:“阿……阿爷生气了吗?月儿再也不贪玩……跑出去丢下阿爷一个人了……阿爷别……别生气……”
此时李明庸已重伤在地,便是连再站起来的气力也没有了,痛苦和恐惧扭结在脸上,血泪俱下,用虚弱的声音哀求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今天杀了我便罢,别伤害其他无辜之人!月儿她还小,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啊……放她一条生路吧……”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些话你到了地下对着亭北数十口冤魂说去吧!”蒋来冷眼看着李明庸,仇恨使他的脸变得异常狰狞。“你们不是想要《玄天秘录》吗?临死之前让你开开眼!”他突然指着一旁一直没有行动的云潜,“你当这人是谁?难不成是专门跟来看热闹的小鬼?哈哈哈哈……苍天有眼,他这陆家的血脉,杀你们也是天经地义了。阿潜,动手!”
云潜放下手中的茶杯立起身来,听到院外的小姑娘还在哭着:“阿爷……让月儿进去吧……”微皱着眉轻叹了一口气,“来叔,你这又是何苦呢?”又望着地上的李明庸道:“杀父之仇晚辈是定要报的。不过请李前辈放心,一报还一报,我既然喝了你家的茶,自然不会动那小姑娘一根毫毛。”
“阿潜!”蒋来似乎还想说什么,云潜摇摇头,眼神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光。
“如此,老夫死也安心了。十几年前我常听得人提起他的名号,大家都称他一声‘陆大侠’,无人不心怀敬仰,誓与结交,哪知后来发生了那些事……你若是他的儿子,此番倒真有几分像他。亭北一案,人心杂乱,为名为利,为《玄天秘录》为个人私仇……爱恨贪欲,群起难遏,终于酿成一场惨祸。如今我也老了,才明白这江湖是一方大沼,一旦陷入,非死不得脱身。我自知有罪有错,今日能死在你手上也算应了命,动手吧!”李明庸说完这些话,便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阿爷……阿爷?你再不答应月儿就要进去了!”院外提着牡丹花糕的小姑娘许久没有听见动静,便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疑惑地往院内走去,“我真的进去了?阿爷你别生气了!我给你买了牡……阿爷!”悲凄的哭叫声回荡在空旷的城北,很快就被黑暗和寂静所吞没。
而此时城东花神庙附近灯火如昼,游人如潮,人声鼎沸。
戏台上优伶的花神故事刚演到第四月,段愁便囔囔着没意思,要拉着段忧去放花神灯。
“我不去,我和绿吟姐姐还有许庭深一起!”段忧咬了一口刚买的桃花糕完全不为所动。
段愁气极还未来得及辩驳,许庭深转过头来轻声问道:“在下倒是想见识见识花神灯会,段兄弟,我和你一同去如何?”漆黑如墨的眸子在灯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段愁眉头都要拧成一个死结了:“和你?”又用手指指了指他和自己,“我们两个?”
“是啊,”许庭深愉快地点了点头,“渝州没有花朝节,我正想四处观赏一下……”
段愁刚想随便找个理由拒绝,不料苏绿吟轻笑道:“既然这样,我们便一起去就是了,我也觉着戏看多了有些乏倦。”
于是一行四人又往花神灯会的方向去了。放了花神灯,在花树上挂了彩笺,又逛了赏花会,吃了各色花糕……及至半夜人渐渐稀了才往段府方向回来,心里还尤未尽兴,一路上兴致颇高地谈论着今年的花朝节,正说到热闹处,段愁突然脸色一沉,停住脚步压低声音喊了一声:“小忧子!”
“嗯。”段忧和他交换了眼神,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迅速绕到了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将许庭深和苏绿吟护在中间,向着四周的黑暗十分戒备起来。苏绿吟和许庭深还未反应出发生了何事,只见十几个黑衣蒙面人从墙头跳下,不由分说提着长剑围攻过来。段忧立时用内力催动了周遭的砂石草叶,暗箭飞刃般朝四方敌人散去,但这伙黑衣人却不是之前那几个能比的,竟一一躲过了,只有少数几个受了轻伤,稍缓一瞬又奔将过来。段愁却未敢轻易动手,因着今日花朝节便没带佩剑,想不到竟又恰逢用剑之时!只好屏气凝神等那黑衣人冲杀过来,身形灵巧地躲过一招直刺,又纠拧住那人的手腕,只等逼落他手中长剑到手,便对着他的胸口踢蹬一脚,借力往旁边掠去,千钧一发之际挑开了两三道刺向许庭深的寒光,未有片刻喘息,又与数人缠斗起来。那边段忧已被几人近身,渐渐被牵制住了。
墙头上还立着一个身形瘦削的黑衣人,似乎是这伙人的头目。初时剑在鞘中并未动手,只冷静地注视着地上的战局,狭长的眼睛内毫无波澜。待到手下的黑衣人悉数与段忧段愁交了手,才点了点头思忖道:“小小年纪倒有些本事。”兀自寻了个时机,刹那间剑出身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逼那混乱中隔得稍远又无甚防备之力的苏绿吟。
彼时段忧段愁仍与数人在混战中,几乎招架不住了,哪里顾得上这里的危机,眼见那人要刺中苏绿吟,两人惊得一身冷汗,欲前去相救却丝毫脱身不得,情切之际不由得大声惊呼:“绿吟姐姐!”
苏绿吟面色苍白,正对眼前这突来之祸惊魂未定,忽听得这声急呼,才回转过身来,不料正对上那人近在咫尺的剑锋,霎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仓惶闭上了眼睛……
只听得“铛”的一声,预期的刺痛感和死亡并未如期到来,苏绿吟惊疑地睁开眼,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护在她的面前,接住了这致命的一剑。
“云潜……”苏绿吟看见他又惊又喜,忍不住在心里舒了一口气:有救了有救了!一切都会没事的!不知为什么,只要他在身边,苏绿吟就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安全感,好像无论什么事,他都能面不改色轻而易举地解决。然而这一次,站在他身后的她却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可怕的肃杀之气。
“哦?”对方的黑衣人头目似乎也没料到自己的这一剑会被挡住,惊讶地抬了抬那双原本死水般沉寂的眼,突然笑道:“有意思!”
“有意思?”云潜神情冷峻,也撇了撇嘴角冷笑道:“那让你见见更有意思的!”说完身形一闪竟出现在那黑衣人身后,毫无声息地挥斩出一剑。那黑衣人断然没有料到会有此一招,差不多只凭着超常的本能反应才扭转了身体勉强接下,又被那凌厉的剑气震退数步,还未稳住身形,云潜的身影又如鬼魅般出现在了他防御的死角,顿时一阵剧痛从腰部传来。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催动全身内力拉开了与云潜的距离,一手捂着腰部喘着粗气,眼睛死死地盯着并未再追过来的云潜,内心早已是惊涛骇浪:“这个身法!莫非是……他究竟是什么人!”
就在他和云潜的短暂交手之际,和云潜一同出现的老者已帮段忧段愁解决了大部分敌人,出手狠厉,也是个难对付的角色。见此时大势已去,再无胜算,便高喊了一声:“撤!”领着剩余的几个人借着黑夜的掩护逃散走了。
“来叔!”云潜朝黑衣人逃走的方向看了一眼,蒋来点了点头,立刻朝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你们没事吧。”云潜回过头来走到苏绿吟身边望着其他三个人,除了受些皮外伤似乎都没有什么大碍。段愁点了点头,抱拳行了个礼:“多谢云大哥出手搭救。”段忧和许庭深见状也都跟在后面道了谢。
云潜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客气,突然又轻笑一声道:“若你们真想谢我,将你们家姐借我一个时辰如何?”未等听了这话愣住的四人反应过来,云潜已搂着苏绿吟施展轻功飞身而去了。
段愁清醒过来就要去追:“呸!我向来当他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竟是这等酒色之徒!救命之恩是自当好好报偿他的,如今拐走绿吟姐姐算个怎么一回事!”却被段忧一把拉住:“放心吧!绿吟姐姐和他在一起不会有事的!你这木头脑袋还是想想怎么尽快让义父知道我们遭袭,又不暴露绿吟姐姐没和我们一起回去的事吧!”段愁在气头上,仍要去追,两人便又吵吵嚷嚷起来,只有许庭深沉默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了“赏红”的花树下,云潜才将苏绿吟放下来。刚刚才逃过一死劫,心情尚未平复,如今又遭遇云潜的惊人之举,苏绿吟一时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正要出言询问,对面立着的云潜突然往她靠过来,额头抵在了她的肩膀上,语气里满是疲惫:“别动,一会儿就好……”
花树下此时已再无他人,被人遗落的花灯残照着一方黑暗,一阵微风吹过,满树彩笺摇曳作响。苏绿吟一动也不敢动静静地感受着肩膀上的重量,原本急促的呼吸也在这沉静的气氛里渐渐平复了。过了一会儿,云潜抬起头,看着她露出温和明朗的笑容:“好了。”一如她所熟悉的样子,那种冷漠与肃杀又全都不见了,总是这样。但苏绿吟从来不敢过问,她还不知道对他来说自己是否有那样的资格。
“你挂了彩笺吗?”云潜抬头望着花树,四处走了几步,似乎在寻找什么。
“嗯……”
“不过这里有这么多,我可不知道你的那支在哪里,真可惜……”又转过头来望着她笑道,“你写了什么?”
“和从前一样……希望奶奶义父,还有段忧段愁……”还有你,苏绿吟停顿了一下,不敢看他,低头将这三个字吞咽进心底,“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
云潜笑着点了点头,“下次记得把你自己也写上去。”又伸手握住一支飘荡的彩笺看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笑道:“听说你家要给你定亲了?”
苏绿吟想不到他会提这件事,想起前几日拒亲的场面,顿时羞愧得满脸通红。因为她态度坚决,又马上到了花朝节,奶奶和义父才放过她,没有再提此事了。不过他又如何知道的?难道段府人多嘴杂,早已传出去了?那她苏绿吟过不久大概要成为全歧阳城的笑话了。正万分纠结时,没注意到那边云潜正愉快地勾着嘴角将一支彩笺偷解下来藏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