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无名》白身

23、惊变

　　朝阳，在饮碧江上，纵火。在十月的季末，颂歌。

　　江潮仍未散。

　　游鱼安静地仰卧在湖底，执拗地见证着整个黑夜。

　　这个对饮碧江而言，不平凡的一夜。

　　对于太虚山上，对于众多弟子，心潮起伏的一夜。

　　此刻，人籁亦或是天籁，都成了有可有无的杂音。

　　阿蒙的耳边，只剩下了心脏健壮有力的搏击声。

　　“砰，砰砰，砰砰砰。”

　　熟悉的节奏声，胸腔内的心，既认真又厌倦地进行着日复一日的跳动。

　　在眼下的情形下，无论是脉搏声，或是心跳声，都被放大至塞满耳畔的地步。

　　这种情形下，随之而来的，是头重脚轻、天翻地覆的晕眩感。

　　任何一场细微的风动，都成为阿蒙脑中世界，天崩地裂的演变——是共工怒触不周山下的“天柱折，地维绝”。

　　当冷意爬满了她的唇，像是不知节制的血蛭，吸吮尽了她面上最后一丝血意时，关节处像是长满了红锈，使她再不能动弹丝毫；血液几近在体内凝固，细细的嗡鸣声，兀地占据了她所有心神。

　　骤然，如物盛而衰的水满则溢，冷意如狂野上烈焰下的枯草，几乎是在几个瞬息之间，迅速从体内消退。

　　肤色又恢复了往日的红润，紧接着，铺天盖日的暖意才慢了一拍地向阿蒙涌来，这般熟悉到陌生的感觉，让她在一刹那，几近落泪鼻酸。

　　只是很快，将四肢烤得暖烘烘的暖意，又逐渐变了调。

　　蒸腾的热气，将阿蒙鬓角处结成的霜迅速融化，而后又化为炙热的气体，在与江心的水汽拥抱时，又滋啦啦地生成大片的白雾，朦胧住了阿蒙整个人的身影。

　　燥热先是从心底发出的，仿佛不经意间，一只梦魇偷偷撬开心扉，躲在一池小小的心湖中，搅得人不得安生。

　　而这梦魇，非得用烈酒浇以，加之烈火灼之，方可除尽。

　　可是心房处，不知从哪泄露出一小小的口子，于是，火红，遍布了整个躯干。

　　焰火，顺着血液，一路焚烧，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道焦黑的痕迹，而这痕迹，非得以龇牙咧嘴、痛彻心扉才能稍稍填补一二。

　　饶是如此，阿蒙还是犟着脾气，将刚刚红润些许的唇，又咬得惨白，不肯略微求饶呻吟一二。

　　体内的火，宛如顽劣的孩子，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给惹怒了，于是他钻入了白森森的骨，撬开那一层骨髓，在其中肆意放火，天真而又残忍地放言道：他非得将这骨，燃成痛哭流涕的黑，方才罢休。

　　这是一场不见天日的拉锯战。

　　身体内的火势几乎冲天而起，阿蒙仿佛可以嗅到燃烧后，体表的焦臭味。

　　这江萃，先是命她脱去衣衫，以冰雪为被，而后，又以天地为熔炉，铺以草木，辅以江河，乃至将她烤得骨肉模糊，皮肉皆烂，仍不罢休。

　　细小至一根发丝，都似乎有着熊熊烈焰附着其上。

　　这般惨状，就是遥遥相看者，也不禁胆战心惊。

　　“人人皆道修行需要机缘，可焉知这所谓的机缘，到底是福还是祸呢？”五岳轻叹，神色悲悯，在他看来，这侥幸获取江萃的弟子，也要到了油尽灯枯的尽头了。

　　她能坚持到现在，老实说，已是超出了他的预料了。

　　“这江萃乃是天地奇物，若说能轻易融合它，这普天之下，拥有虚灵体的修士，又岂会不超过五指之数？”一旁的六耳，闻之也是敛笑摇头，附和而道。

　　二人简短的交谈，丝毫不加掩饰，使得在场中的弟子，也是听得一清二楚。

　　听者莫不是心有戚戚，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要知道，就在不久前，他们之人绝大多数的人，甚至有过强取豪夺，将这江萃占为己有的卑劣念头。

　　如今看到阿蒙这般惨状，他们设身处地，自问若是自己夺得这江萃，这下场，恐怕比阿蒙还要酷烈得多。

　　可惜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苦也好，乐也罢，既是阿蒙选择得，便容不得她扭头寻找退路。

　　时间像是磨盘，以漫不经心的姿态，将阿蒙的血肉逐步碾成一摊肉泥，榨光她最后的一滴灵气与血。

　　阿蒙虽是闭目，可是现下，就是一如既往安谧的黑暗，也无法阻挡体内的痛感分毫。

　　疼痛，仿佛说一不二的君主，在四通八达的经脉内，征战杀伐、信马由缰，直至占领了最后一块□□，这才洋洋得意地停下脚步。

　　体内的灵气在经由肌肤，挥发至天地之间，再不见踪迹。

　　而后，当最后一丝灵气也湮灭在风中，阿蒙只觉得手脚酸软，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力气。

　　此刻的她，较之去凡洞内的她，还要不如。

　　往日，入去凡洞，过奈何桥，三番问心，拜入仙家大派，可如今，反倒得了个肉胎凡人的下场。

　　这期间种种虽多，可算起来，不过半月不到。

　　一股悲凉之郁气，从心口升至咽喉，生生使阿蒙喉尖一甜。

　　来不及思虑更多，已融合大半的江萃，又以强硬的手段，抽取阿蒙体内最后的生机。

　　这最后显露的手段，是比起先前痛楚更甚的酷刑。

　　生机，即人之精气。

　　修行之人，灵气不过是外在，真正修得的是精气。

　　精气不可直接从天地间吸纳而得，只能由境界突破，天道为维持万物平衡而赋予。

　　可以说，修行者的寿命长短，与体内精气多少有着直接关系。

　　阿蒙如今在融合过程中，生机被抽取得七七八八，无异于自掘坟墓，纵然她再如何天资纵横，没有足够的生机作为依仗，不过是空口白纸罢了。

　　一时间，姣好的少女容貌，顷刻间，老态龙钟，深浅不一的沟壑，在面上刻画。

　　一头乌发，也随之转为满目苍白，与太虚山巅的那一抹白，遥遥相对无言。

　　本以为，今夜能见证一场盛事，一场缔造入道天才的盛事，可是没料到的是，这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背后，却是帘卷西风后的瘦黄花。

　　不少弟子甚至已闭上眼，不忍再观这一场惨剧。

　　世上江河虽多，江灵却少，能凝成江萃的大江，更是少之又少。

　　故而在此之前，谁也未真正见过融合江萃的情景，谁也没料到，这一场泼天机缘，竟要以生机，作为代价。

　　江岸上，方才还优哉游哉，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的玉临风，此刻也不由得收敛了嬉皮笑脸，面上一副惊疑不定的模样。

　　这阿蒙，是饮碧江等了近万才选中的道主，她怎么会下如此狠手？

　　左思右想，仍是想不通这其中缘由。

　　他只能暂且放宽心，现在这境地下，就只能相信饮碧江的选择了。

　　倒是一旁的许瞿，这小子平日里显山不露水 ，一副圆滑世故，少年老成的模样，这会儿，眼眶也有些泛红。

　　这贼老天！

　　好不容易遇到个好点的师叔，如今……如今却要她死！

　　死之一事，于许瞿这般意气风发的少年而言，实在是太过遥远了。

　　哪怕是在他眼前，耀武扬威的徐鸿旻，在最恨他的时候，许瞿也不过是想想如何将他踩在脚底下。

　　若真要他提刀杀死徐鸿旻，他……他也只能当个逃兵了。

　　岁月给予他的纯白无瑕，他到现在，还舍不得沾上一点颜色。

　　赤手空拳的他，还未来得及碰上太多的血和泪。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这是他所愿，亦是阿蒙所求。

　　生机仍在体内流逝，磨盘悄无声息地压到阿蒙的肩头，誓要将她最后的不甘给榨出。

　　她现在就像是个珍贵的易碎品，稍不注意，轻轻磕碰后，便会粉身碎骨。

　　此刻的她，才真正诠释了弱不禁风四字。

　　原本平稳的鼻息声，乘着风，愈发缓慢，渐渐的，似乎连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也无法听见了。

　　与此同时，饮碧江像是在阿蒙身畔，构造了方正的囚笼，她只能同笼中困兽一般，在这一狭隘的方寸间，苦苦求生、垂死挣扎。

　　若有若无的天地规则，在她的身侧波动，每一次的吸拉，仿佛都要将她的神识，从这一破败不堪的躯壳中拉出，而后湮灭在天地间，成为这世间大道的奠基石。

　　一寸从、两寸、三寸……

　　她几乎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灵魂出窍的感觉。

　　江上清风拂面，使阿蒙不复先前的折磨，浑身暖洋洋的，就如同回到母胎中一般。

　　这样美妙的触觉，几近让她破壳乘风而去。

　　可就在最后那一刹，积攒在脑中无数的画面，几近争先恐后地向她涌来。

　　黑白的默片，整整齐齐地播放着。

　　她看到了万千星空的注目下，在南夷千万大山的低语中，阿婆揽着她，笑容和煦；
　　她看到了纷呈烟火的辉映下，在一方破败清贫的茅屋里，玉临风嘴贫卖傻的模样；
　　她看到了守在人间孤岛外，指引仙途的去凡洞；
　　她看到了宋嫃然，看到了如烟，看到了钱源进，看到了生，也看到了死……
　　还有如晚风拂面般亲切的太虚。

　　“阿蒙……”依稀间，阿婆在天际，遥遥向她挥手告别。

　　她神色从容，眉目疏朗，嘴角含笑，一如记忆中的模样，不厌其烦地叮咛道：“别回头……”

　　余下的声音太清了，阿蒙听起来时，颇有些吃力，饶是如此，她还是努力睁着眼，在唇瓣张合间，终于看清了那三个字。

　　“向前走。”

　　别回头，向前走。

　　我知道了。

　　阿婆，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