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大人物》是鹿

6、第六章

　　许璟发箭的位置是在御座阶下。
　　“疯了吗？”云炜小声惊呼，目测了一下距离，虽不及当日，但也不短了，他咽了咽唾沫，再转去偷偷问他爹，“老爹，像这个距离，你有把握射中靶心吗？”
　　云大将军摸着下巴，迟疑片刻，之后断然地摇了头：“你爹我要有这个能耐，大徵朝早该没仗可打了。”
　　于是云炜捏了把冷汗，心想，许璟果然是气疯了。
　　一支利箭从承光殿中飞了出去。
　　靶子被劲力一带，直向后翻下宫门檐梁，守在一边的侍卫眼疾手快，纵身跃下时一把将其捞住。
　　侍卫很快把靶子拎回了殿中，所有人都看到，那一支箭虽未直接射中红色靶心，却离得极近了，不过分毫而已。
　　云炜瞪大了双眼，嘴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他站在他爹身后，清楚明白地看到固定箭靶用的木板竟然被刺穿了，小半枚箭镞穿透在靶子的另一面，寒光森森的。
　　许璟漂漂亮亮娇滴滴的一个郡主，侧脸清丽柔和，身量又纤瘦，云小将军望望她，却不由得脖子发冷，莫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裴老侯爷和其他人一样，都惊呆住了。
　　御座上的敬元帝不动声色，良晌才起身击掌，朗声大笑道：“裴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裴老侯爷颤动，朝上躬身一拜，枯声说道：“臣……无话可说。”
　　“助安乐郡主御敌有功者，于今晚夜宴上皆有封赏。”
　　敬元帝走下了鎏金玉阶。
　　近侍内臣忙高声宣告退朝。
　　一干宫人随着敬元帝离开了承光殿，皇帝陛下一走，文武大臣们也都纷纷散去。
　　许璟的双手在袖中发抖，直到确切看到箭射中了靶子，离靶心近之又近，陛下也肯定了她的能才和功劳后，她悬着的一颗心才踏实落下了。
　　夸下海口的时候，她不害怕吗？是，那个时候，头脑一热，意气用事，根本没有想过后果。真正觉得失落害怕，是在箭离弦之后。无数双眼睛盯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那支箭一离开了她的手，她就陡然间就觉得非常后悔和害怕，完完全全地意识到了，自己根本就承受不了其他人一丝一毫的嘲笑：我为什么要争这口气呢？万一射不中怎么办？等着看笑话的人一定会如愿以偿吧？
　　还好。
　　总算是苍天保佑，没让她在今日将王府和爹娘的面子一并丢干净。
　　可手还是颤抖得停不下来，许璟咬着牙，垂下眼睫，默默将双手攥得很紧。
　　承光殿上，文武百官们一一朝外走去。
　　云炜见裴小侯不像要走的样子，他迟疑了半瞬，最后还是选择随着他的大将军爹先离开了。
　　人渐渐走空，承光殿上变得安静很多。
　　没有人与许璟相熟，她一个人孤独站在那里，裴琦先看她伶仃无依的模样，心里感到很难过，他走过去想同她一起出宫，也好说些安慰的话，虽然不知道管不管用：“郡主，我……”
　　甫一张口，还来不及多说什么，许璟就突然扬起脸愤怒地质问他道：“为什么你事事对我讲的都是实话，却唯独要特意绕开最重要的一桩？”
　　那声音不高不低，好几个尚未出殿的官员都听见了，他们各自回头来张望。
　　裴小侯爷又不是傻子，他当然晓得她无头无尾的这一句话指的是什么：父亲是为他好，才会想到用激将和立赌注的法子，去摆脱以前那个对他痴缠不休的安乐郡主，权只当是戏言，因为凭之前的娇痴人儿，根本就不可能立下战功，如今局面惊天逆转，圣上与文武百官都愿为戏言作证，来肯定侯府与安乐郡主的赌约，可是他知道他面对的到底是个脸皮薄的正常姑娘家了，他以为刻意不提是对许璟的尊重，他也以为刻意不提起，就不会有旁的人来多管闲事……
　　裴琦先的声音低了低：“对不起。”
　　许璟眼眶忽而一热，她转身快步走出去。
　　正巧，楚王柴恪和吴王柴昭并肩缓步走在廊上说着话，气急攻心的安乐郡主顾及不上任何事，莽撞地推开他们就抢了路离去。
　　柴恪撞在红漆殿柱子上，下意识护住右手臂，脸色霎时阴冷发青。
　　柴昭看到了，大恼许璟的不知礼数，少年人气盛，当下便高声叱道：“喂，我说你这丫头真出息了是吧？眼睛往哪儿长的，敢推搡我三哥，你不要命啦！”
　　其他大臣们都瞧得心惊胆战。
　　这楚王柴恪，虽然不受圣上过多的宠爱，但毕竟外放的皇子也还是皇子，头上的一字亲王衔并非摆设，岂能由得一个小小的郡主来冒犯？且说那楚王心性沉凉，往日行事就有些狠辣张狂，这一笔账可不知要怎么记下。
　　许璟不管不顾，恍若未闻，追在后面的裴小侯爷却不能视若无睹，他赶忙上前替许璟的无礼给楚王、吴王赔了不是。
　　柴昭低头掸了衣袖，撇撇嘴道：“既然裴小侯你来说情，那这一回就这么算了吧。不过，你见着那丫头可要好好说教说教，要再有下回我肯定不客气。”
　　楚王柴恪则是沉冷而意味莫测地打量了裴琦先，那阴郁的神态像极了一种令人畏惧的野兽，裴琦先猛地心头一震，想起有人悄悄在背后叫这位拥有前朝皇室血脉的皇子作“狼崽子”，他看见柴恪那双沉静幽深的眸子里轻漾起了一层促狭的笑意：“今非昔比了，她未必会领你好意啊，裴小侯爷。”
　　一句话精准地戳到了裴小侯爷的痛处，连嘲讽的语气都拿捏准了。
　　面前两位皇子，性格迥异，三皇子柴恪是远没有五皇子柴昭好相处的。
　　平素裴琦先与柴恪甚少打交道，但他还清楚记得，少年时入宫见到身为皇子的柴恪，柴恪的性情尚且温和，那时候安乐郡主年岁也还幼小，家中无有姊妹，东靖王遂领她来宫中玩耍，然而公主们嫌她娇憨，不喜欢和她玩，年少的柴恪常在御前，陛下和东靖王议政谈事，偶尔会让他带着小郡主，时日长了，安乐郡主也只认他，每每随东靖王进宫来，见着了他就很开心。
　　人的性情，往往会在十几岁发生转变。
　　三皇子柴恪的脾气，大约是在他自己十五六时变坏的，他开始厌烦什么都不懂的安乐郡主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他，他出身皇家，涵养够好，也不曾明言指责斥骂过她什么，顶多是看见了绕开走，直到四年前，他彻底恼怒，和安乐郡主划清界线再无往来了。
　　这些年，始终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安乐郡主母亡父死，孤弱无依。之前她是不够聪明，惹得满城人议论纷纷看足了笑话，可，但凡能有个高位且强势的人来护着她，她都不会平白遭那许多的罪。裴琦先无法忤逆生他育他的爹娘，他尽可能保护着那个憨傻的小郡主平安长大，再多的关爱他真的给不了，他屡次听到关于柴恪的一切，无数次都想去问问他，问他为什么肯神色哀哀出现在东靖王的葬礼上，却不肯多关照三两分东靖王唯一的女儿？皇子毕竟是皇子，他拥有比一个侯府世子更多更大的权力，但他不肯费神顾念孤弱的许璟。
　　柴昭在问：“三哥，有没有撞伤你啊？”
　　裴琦先沉默伫立。
　　柴恪却没应柴昭的话，他扫了沉默的人一眼，将右手背到身后，轻慢地笑了，接续前话道：“再说了，裴小侯和安乐郡主是什么关系，凭什么说教郡主？”
　　柴昭一愣，觉得这话过了，十分刺伤裴小侯的脸面，眼瞧着裴小侯神色微变，他赶忙打起圆场，陪笑要将柴恪拽走：“这天儿不错，那个……三哥，咱们骑马去吧。”
　　柴恪没有拒绝，顺着他有走的意思了，但才迈出了一步，即又转过了身：“哦，你不能说教，但能替本王传个话。让她，来给本王赔罪。”
　　“她”，没有别人了，是安乐郡主许璟。
　　裴琦先蓦然抬起眼眸，他目光中凝起一丝厉色，面上更沉下了三分：“楚王殿下是否贵人多忘事？几年前，殿下曾将郡主推倒在地，郡主摔得双手满是血，殿下可有给她赔罪？今日之事，不过是扯平了而已。”
　　一个郡主再怎样尊贵，如何能同皇子相提并论？
　　楚王脸上果然不好看了，他不言不笑时，愈加能显出浑身的冷峻阴狠。
　　裴琦先低下眉目，当作不见，抬手行礼辞过：“二位殿下请便，裴某先走一步。”
　　柴昭愣傻地看着人从身边过去了，好半天才想到转回头看柴恪，真是要死了要死了，这个裴小侯如何敢这样无礼？他尴尬地张了张口：“三、三哥？”
　　柴恪脸色铁定是不善的，但他一向心思深，外人看不穿摸不透。
　　就如此刻，裴小侯僭越无礼，起码也应该受到申饬，柴昭悬心等了片刻，雷霆未发，连阴云竟也都散了，被顶撞的正主面色渐霁，居然走了。
　　“不骑马了，要去你自己去。”
　　“啊……啊？”
　　柴恪的背影略显单薄，他不疾不徐地走了，留柴昭一个人站在承光殿前的寒风里莫名，真是糊里糊涂，柴昭第一次觉得，莫说在旁人眼里，就是与之亲近者，也实在是捉摸不透他这位三皇兄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