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不如松》画虎类犬

16、第十六幕 剑主

　　“不是……活人？”乐远翼难以置信，“什么意思？”
　　“你木姐姐修的是鬼道，放弃肉身，凭依在傀儡上，寻常兵器根本伤不了她，等她真正开始揍人的时候，就关门放小鬼咯唔！”话音未落，他被一样物事正中鼻梁，向后倒去。
　　“胡说八道。”木姑娘的声音冷冷地从幂蓠后面飘来，放下手，不紧不慢地掸了掸袖子。
　　“你这不是醒着吗……”桂无延哼哼唧唧地爬起来。
　　乐远翼在一旁看得心情复杂，问道：“桂……哥哥，我一直有个问题不明白。”
　　“啊？”桂无延转头看他。
　　“你跟那个……‘剑主无延’，是什么关系？”他咬了咬牙，还是问了出来。
　　桂无延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道：“你见识还挺广，不错，我就是那个剑主。”
　　“……”乐远翼用不信任的眼神将他上上下下刷了一遍。
　　“我就知道你这小孩不信——”
　　“无延不是已经死了吗？我记得据说十年前桂家就已经灭亡了，剑主无延是在更早的时候死的。”
　　他不置可否：“信与不信，在你。而我是谁，则在我。”
　　乐远翼撅着嘴，半懂不懂地睡觉去了。
　　桂无延挂着游刃有余的假笑，等到乐远翼背过身去，那假笑渐渐垮掉了。
　　这个时候才看出来，桂无延这个人，不笑的时候，眉目清冷，浑然天成一股寒霜般的贵气。

　　第二天，乐远翼早上睁开眼发现自己难以启齿的地方因为骑马奔波，怕是磨破了皮，过了一晚疼得难以忍受。但当着木姑娘的面，他也不好当场脱下来检查，只能尿遁，想着找个偏僻无人的地方清洗一下，再找点药草。
　　清晨的森林里还弥漫着雾霭，树木们仿佛还没有醒，那雾气随着参天巨木的呼吸一起一伏，像是无言的波涛。
　　乐远翼深一脚浅一脚地循着水声走，走了不多远就找到了一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但游鱼们仿佛也没睡醒一般，一条也不见。
　　他俯下身去掬起一捧水浇在脸上，忽然有一股声音钻进耳朵。待他要仔细去听时，那声音又没了。
　　估摸着是风声，他没太在意，把裤子利索解了，走进水中。清凉的溪水缓解了发烫的疼痛，他红肿的部位舒服了一些，长吁了口气，却又听雾里传来声音，这次是清晰的一句“不知廉耻”。
　　他警惕地护住要害部位，四下张望，壮着胆喝道：“是谁在装神弄鬼，偷看别人洗澡！”
　　那忽远忽近的女声笑嘻嘻啐道：“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有什么好看的？再过十年我也未必稀罕。”
　　“不想看就走开！”乐远翼光着身子站在溪水里，斥责里带了颤音。
　　这样的状况让他很没有安全感。待要悄悄往放衣服的岸边走，忽然脚下一尾大鱼贴着他的脚踝溜过，他被绊了一下，差点一个狗啃泥趴在水里。
　　乐远翼自诩脾气不错，这个时候也有些恼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闯入我的领地，还公然在我地盘上洗澡，你问过我了么？”
　　乐远翼为了拖延时间，也乐意陪她耍嘴皮子：“这地方写你名字了？”
　　谁知那声音竟幽幽叹了口气：“没写。我没有名字。”
　　乐远翼卡了壳，讷讷了一会儿：“你是山精？”
　　“你又是谁？”那声音反问。
　　“我……我是个路过的凡人。”生怕凡人在这个山精眼里不够分量，乐远翼不服气地又补充道，“我是要修仙的！”
　　“修仙？”那声音笑了，“小子，你为何要修仙？做个凡人不好么？”
　　“……”乐远翼一时竟没答出来凡人哪里不好，但做仙人哪里好，他是知道的，“修仙就能为师门报仇了。”
　　“唔，复仇。”那声音沉了下去，片刻后又笑了出来，“想好再说话，你是真的想复仇么？”
　　乐远翼感到被冒犯，炸道：“当然是真的！”
　　“你入门派不过半年，就算有天大的恩惠，人死如灯灭，你就算报了仇，死去的人也不会回来，更不会夸你一句做得好，何苦呢？”
　　乐远翼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但就是不想让那个声音得逞，于是强撑道：“我复仇不是为了得他们一句夸赞，这世间的事，总得有个公道！”
　　“嗯？所以你想还他们一个公道？好个傲慢的小子，这一点倒是配得上俯瞰众生四个字。”那声音忽然变得缥缈起来，“那你便复仇吧，即使鲜血流尽，骨肉成灰，神魂俱灭，也要手刃你的仇人——如果你真有找到仇人的那一天。”
　　复仇吧。
　　复仇！
　　这两个字反反复复在他脑海里炸响，几乎恨不得攥着他的手把刀架在未曾谋面的仇人的脖子上。充满血性的两个字几乎主导了他的意识，晨雾弥漫的森林不见了，潺潺的溪水不见了，天地间就只有血池和炼狱，他站在血水里，被烫得一阵快意地哆嗦。
　　乐远翼惊醒了。
　　刚睁开眼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杀，直到迷茫的视线对上了木姑娘的眼睛，才如岩浆遇到冷水，滋地一声熄灭了。
　　“小孩儿，你梦里神神叨叨说些什么呢？”桂无延站在木姑娘身后，背着手，像在看珍稀物种一样看着他。
　　乐远翼一脸茫然，看上去有点呆。
　　木姑娘见他没有异状，站起身来道：“赶路了。”
　　桂无延看看地上坐着的小孩，又看看撒手不管的木姑娘，忽然紧走几步上前攥住木姑娘的手，把她拉出山洞，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给他下了什么暗示？”
　　木姑娘道：“与你无关。”
　　“我是你哥！”桂无延低斥。
　　“……”木姑娘态度软化了一分，桂无延趁热打铁，急急道：“我看这小孩挺想得开，灭门之事或许没有放在心上，你别激他，平白毁了他。”
　　“鸣虚首徒程寒月是你的故交，我虽未见过他，却知道他是因你而死，你对鸣虚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吗？他要报仇，于你而言不是乐事？”木姑娘看进他的眼睛里，却没在那双云淡风轻的眼中找到她想看到的东西。
　　“逝者已矣。”桂无延攥着她的手没有放松，反而越来越紧，像是要透过这份力量传达给她什么东西一般。
　　木姑娘左手劈向他面门，桂无延不得已放手，向后跃开，木姑娘站在原地，捞起一旁的幂蓠戴上，遮住了表情：“若无复仇的念头，你以为他能活到现在？”
　　这个孩子，当时木姑娘在问他打算时，他不假思索地说自己要复仇，那时的话怕是无意识地给自己找了个活下去的借口，看他过得浑浑噩噩，三天里有两天在羡慕别人家的日子，只觉得自己才是天字第一号的惨，整天都在顾影自怜，就连那份穷开心，多半也带了有今朝没明日的破罐子破摔。有人说让他离开五泉派他就走，有人说带他去拜入门派他就去，就连看见魔道厉鬼也一脸兴味地往上凑，怕是哪一天遇到稍厉害点的精怪，就会把自己的小命双手奉上。
　　这些担忧，木姑娘自然不会对桂无延说。
　　他见劝不动，只能重重叹了口气：“术法造化我不如你，怎么解暗示我也不懂，但你再欺负我，我就只能去列祖列宗灵位前告状了。”
　　木姑娘被他的无耻惊呆了。
　　剑主无延，年少成名，虽出身傀儡世家，剑术却可与五大派中的平明剑宗一争高下。他的存在，诠释了什么叫老天爷赏饭吃——天赋这种东西，是求也求不来的。
　　成年之前他的名字就传遍修仙界，有他注释的剑谱可以卖到天价。他曾一剑荡平无尽冤魂彷徨不去的赤渊，人称剑主，实至名归。
　　而这样一个剑术鬼才，现在居然一脸可怜兮兮地说有人欺负他，还说要去列祖列宗的灵前告状。
　　无赖至极。毫无人性。丧心病狂。
　　木姑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着活着的他，还是三岁那年，记忆中的哥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怎么魂魄附身傀儡之后，就变得这么……一言难尽？
　　一定是抓错魂魄了。现在宰了他还来得及吗。
　　她冷漠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