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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零五章】多烦忧 ...


  •   这夜之事来得奇妙,令人窦疑却又无可奈何,每一步都似走在刀尖之上,如履薄冰。

      观这位少年郎不似寻常百姓,身份不明,恐是奸恶之辈。只不过自己受制于人,担心烦躁皆无他用,像是被人捏住了命门,万不可正面交锋,否则只有死路一条,只能伺机而行。

      若心宽退一步想,义庄本身便是做善事,义薄云天乃一个义字,死尸都收留,更何况这样一位生者。沈缚从心而论,不能放任不理。简直是在说服麻痹自己。

      “江偃,”她思索了片刻道:“你我之间必须互信。”

      沈缚知道这不过是最脆弱易碎的薄冰上再浇了一层水,水温拿捏不当冰层就化了,颇为可笑却又无可奈何:“义庄的人请不要动,你若不胡来,我便当作今夜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也觉不会让人晓得多余的事,而之后你要走便走,要留则留。”

      “姐姐真是说笑了。你分明不放心我,却硬要让我信任你,这算什么互信?”

      “那你想要如何?”沈缚呼吸一滞。

      “实则……死人才是最可信、最真实的东西,姐姐在死人堆里这么久,不会不知道。”江偃笑了笑,似是探瞧她面色上的阴云。

      “我不会将事多泄露半个字。”她面色煞白,却再度重申。

      看了看沈缚紧绷的神色,他似是乐得见到如此:“这段日子,我会好好看着姐姐如何允诺,寸步不离,”江偃笑着看向她,“切、勿、食、言。”

      沈缚的默许是无奈,她还能如何?纵然心里毫不愿意,却也只能点了点头。熬过这几日,也不知道“这段时间”会有多久,只要此事不要再生祸端就好,习惯性地蹲下身子,吹灭了他台下的长明灯。

      整间屋子一下子变得漆黑,沈缚这才意识到忘记先点蜡烛,后知后觉地发出了惊叹声。

      可此时江偃已经捏住了沈缚的脖颈,霎时,她仿佛能听到自己颌骨的声音,耳朵被阻断一般,充胀着空气。

      难掩局促,沈缚双颊涨红,两手努力掰开江偃,吃力地吐出一句:“放开。”

      几乎没有月光。

      江偃坐在停尸台上,夜风吹起了白晃晃的素帘子,看着被他一手轻易掐握住大惊失色的沈缚,与地上散落的火折子,才明白沈缚或许并无恶意,于是大剌剌地道:

      “姐姐做事怎么这么马虎呢。”

      此时此景从停尸间里传来一声轻轻哧哧的笑声,在深夜里叫人听来也是尤为令人发憷。

      面上带笑的少年终是放开了沈缚。

      她险些窒息,咳了好几声,而颈部被掐出了紫红。

      江偃俯下身,将地上的火折子捡了起来,递给沈缚。她浑身皆是小心翼翼,抗拒却不得不接受,待恢复过来,又重新点了提灯,将他四周的帘子拉开。

      她无法装作无事发生过,却根本不敢再去质问,生怕再激起他的防备之心,只能掩了所有的表情:“你总归不是要住停尸间的么,该找间屋子休息一下,随我来罢。”

      江偃回头,才发现这一间屋子里不仅仅只有他们二人,原是停了一排还未入殓的往生者。

      “姐姐不怕吗?”他下了台子,待她关上门后,却是提快了步子,与沈缚走得近了些。

      先前她讲得什么胡话,生人虽比死人要紧,可比起死者与鬼魅,眼前这位生人才更为可怖。她脑中又过了一遍思绪,盘算着其他金蝉脱壳的法子:“你若是不习惯,我也有个开书馆的好友,或许可以帮你谋个更好的去处,就莫要呆在义庄了,是风口浪尖。”

      少年闻沈缚既然说出“风口浪尖”四个字,想着此人或是对他有所猜测。“不敢再劳烦,”他弯了弯唇角,却又觉察不到他此时的笑意为何,“既来之,则安之,没有比义庄更为绝佳僻静的好去处了。”

      沈缚寒毛直竖,绕过了回廊,穿过了檐下,将他带到自己的住处。

      在这屋子里根本也没有多余床榻,什么男女有别,在她的处境,就是一句空谈罢了。特殊处境需要能屈能伸,顾不得自己舒服与否,沈缚自觉将床让了出来。

      “不必这么客气。”江偃却是径自坐在了她里屋的桌前,拿了茶壶倒了一杯水。

      “茶已经凉了。”

      而他置若罔闻。

      沈缚见此,又看了他一眼,道:“今夜我当值,且我也不困。”

      “姐姐是想同我聊天么?”江偃的眼色里流露出“可笑”二字。

      沈缚皱了眉,不悦,却不敢多言什么。坐到了书案前,背对着江偃,继续抄写方才整理了一半的医书,就当他并不存在。

      少年百无聊赖,站了起来环视四周,越过她的人,目光掠过她所誊写的那一册,一瞬间似是想到了什么,切齿吐露出两个字:“巫术。”眼色飘远,逐渐冷却。

      沈缚一时愣怔,不知他为何出此言。

      “姐姐看陈无择的这本册子,是在浪费时间与笔墨。”

      “他讲病因,倒是颇有见解。”

      少年哼笑一声,不置可否,其中讥诮之意不减。

      江偃分明有一张没有侵略意味的脸,而烛火之中,更加柔和了一些,讽刺的是,这与他暴虐无常的行为完全不相符,让人不得不心惊肉跳。

      沈缚复而在心内轻轻叹一声。还愿天色快亮,明早一醒,发现是场梦便好。

      *

      料峭春风吹人醒。

      沈缚昨夜不知何时睡着,醒来时还伏在案上。一个晚上的胡思乱想重叠梦境,如泡似沫,如幻似影,在回头瞧见昨夜喜怒无常的少年正在望向她的时候,才意识到:

      这不是梦。

      停尸台的尸体间隔三日便要清理一遍,本也是她来清点人数,这两日因宫中事宜繁多,人手不足,要让仅有三人见过的死者完全消失,也是可行的。念及此,沈缚清晨起来同江偃说的第一句便是:“今早我要随人去焚烧炉火化,这名单上也有你。”

      “替我将这身衣物烧了罢。”江偃开始解衣,沈缚垂目,默然接下。这件褪下来的旧衫,外身为绀,内里是绛红,胸口处有一处鹃鸟状暗纹,颇为精致。她见他余一件单衣,便从屏风后头翻了一翻,拿出原先储在她这儿的干净衣物,再交由给了江偃。

      少年也未同她说过半个谢字,好似一切理所应当一般。

      他这般横行,似是素来不知“道理”是何物。

      沈缚原以为江偃不可以出义庄,哪曾想到,他对于踏出这里之事,根本无畏无惧,甚至颇有些光明正大。

      竟还同她一起在堂前吃了粥。

      严笙出了屋子,一眼看见沈缚领着一个陌生男子坐在边上,一时动了动嘴,不知说些什么好。而他眼神尤为……意尤难尽,面色复杂道:“昨晚后半夜你去做什么了?怎么带回一个俊哥儿?”

      “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缚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我可什么都没想。”严笙道,又看了一眼自在吃粥的江偃,小声问沈缚,“怎么回事?阿缚姊姊你这是哪拐儿来的?”

      沈缚只觉得坐立难安,信口替边上这位拟了一个身份,希望严笙能够明辨,纵听不出她的画外音,也好去户部核实下此人的身份,做个准备:“江偃是来参加今年秋试的江阴士子,路上遭了贼人,盘缠尽失,行李被劫,因无所资给,连夜赶路终至临安,今早无处可去,正巧在义庄前徘徊,我便带他进来,赠了一口粥吃。”

      “啊哟我可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阎王殿来的呢。”严笙一颗心放下,着看了一眼沈缚,轻声道:“昨天夜里你入殓了一位往生人,我搭了把手后便回去睡死了,突然看到这一茬,真怪不得我多想。”又看向江偃道,“距离秋试还有好些日子,阿缚姊姊接下来打算如何?”

      沈缚咳了咳,道:“我留他下来,直到他能住到试馆里去。”面色如常照吃粥不误,却从嘴里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那倒是可以与世钩兄一起入馆了。”严笙感叹。

      “我欠沈姐姐的,待我同家人通信后,定叫人回头补上。”江偃颇为不快地看了沈缚一眼,看出她心中九九,亦是将戏做足,不留可乘之机:“考令与身份通牒,也需要缓一缓再补办。”

      “江兄这路上委实凄惨,贼人盗窃钱财,几乎是追不回了。”严笙忽然看见桌下沈缚的手肘似是往少年处挪了挪,未能瞧清楚,一口粥呛在了喉咙里:“咳咳咳。”特意回避江偃,悄声说:“阿缚姊姊你怎么回事就拉人手了?领他进来这也是见色起意吧?”脸涨得通红。

      沈缚看了看严笙一脸吃了鳖的模样,根本挣脱不开被江偃禁锢住的左手,又瞧了一眼江偃眼色中不明的笑意,艰难地点了点头道:“确是。”

      她也确实有那么一瞬间,觉着干净清白品相好的少年方便她入殓。

      严笙足足愣了有半刻钟,沈缚与江偃已经快用完了昼食,才听得严笙又小声同沈缚道:“真真是怪事儿,阿缚姊姊你当真开窍了,李主事知道么?被人晓得了,那么义庄里其他人儿又要多嘴了,哎,你余老板那边怎么交代呢?”他想起了什么,收了声音,严肃了起来。

      “你要真的顾虑我,”沈缚用右手筷子掐了一块腐乳,答:“还望笙哥儿守口如瓶,不要往外胡说了,我自会解释的。”

      “喂。”严笙显然不满,又添了一句:“阿缚姊姊昨儿那具尸体还替我留着吗?”

      “别想惦念着了,李主事不让留无名尸首,我今早便要去烧了。”

      严笙越发不乐意了。

      与李永逸简单谈过“此事”,说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他闻言愣怔了一会,虽勉强,但最后也还是赞成了下来。与义庄其他人介绍江偃了一番,幸好不必交代得极为清楚,这也算是蒙混过关。

      而沈缚眼下只期盼一件事情,盼户部每月清点在籍之人的日子快些来:若他依旧在义庄,办不出户籍则定会被人捉拿;若他不在义庄,天南海北的只要不牵扯到他们身上就好了。

      焚烧炉在停尸间的另一侧,却隔了一座小丘。炉子烧得极旺,站在四周的人,满面发烫,令人不得不想起前天夜里瑶华殿里的一场大火。

      焚化的确是最好的毁尸灭迹的方法。

      若天无雨,也会同这般烧成粉末。可若不在阴雨天,又怎会有一闪雷电引燃宫灯呢?

      尸首有所保留,对于破解这个案子来说,到底是幸或是不幸呢?

      沈缚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袖袋,那半截断趾并没有带在她身旁。而身边又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位来历不明的少年,她此刻不得不更担忧。

      “埋尸生腐臭,棺柜伤财力,分明火化是最好的法子。”江偃瞧着窜上来的火苗道。

      “对于无人认领的尸体才火葬,土葬更有落叶归根的含义。”沈缚答,“且,安葬费也会收得多一些。”

      江偃闻此言道:“你同那哥儿说我是被火葬?”

      沈缚点了点头:“那些碎银还要供你在义庄度几日,不算宽裕,且本身这些钱也不剩多少,只能省一省安排火葬。”不明他问此的意义。

      江偃笑了笑:“死人钱比活人好赚多了。”眼中却无笑意。

      “死仅此一次,生者还有往后,吃穿用度更要花费。”沈缚难得起了性子,句句皆要反驳,不这样认为。

      “你作为生者,还须靠死人生存。”江偃一言概之。

      此话没错,诸如义庄、棺材行、礼花纸钱铺……丧葬类的行当皆是靠死人生财。没人往生,就没人能活。可维系义庄的钱财也有来自户部下拨的,因而区别于其他,在看轻收入的同时,便有了“义”这一字。

      讲礼知义,收容死者,暂送一程,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义薄云天了。

      沈缚或也是看中义的,然她并未将钱财看轻,因自知亏欠李永逸许多,养育之恩她不晓得如何回报,只想在有能耐的时候替义庄、亦是替他多挣点铜钱回来。

      恩情深重,金银亦重,以物换物,或也只有这样,方能还一还债了。

      经历清晨种种,沈缚一时也想了许多,见少年不似昨日暴戾,心头恐惧有所疏解。便待只有他二人的时候,抛出了心中的不解之处:“既然你能以身份示人,呆在义庄究竟是做什么?”

      “那要看送我来这儿的人,想要我做什么了。”少年的回答依旧大方,讲半句也藏半句。

      不过他自然不必与她这个陌生人和盘托出是了。

      送人入义庄,却仅留了火葬的银两,活埋尚可留有一丝喘息,入焚化炉再无回天之力,这是知道了他所作所为,要送他死么?

      少年昨夜一丝探究的神色暗自消弭,到如今换成了一派浑然沉静的模样,反之好整以暇地看着沈缚。

      却是让她愈发疑惑。

      沈缚极其不喜自己浑然不知的状态,若是有心,万事都要弄个清楚。据他所言,沈缚可知他眼下亦是进退维谷,不明去处,也对义庄有所戒备。所以,送他来的人,又是谁呢?

      而现如今的沈缚只知道江偃在义庄一日,则她多一份烦忧。

  • 作者有话要说:  沈缚:“你的名字在火化名单上。”
    江偃:“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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