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长门赋 ...
-
我叫阿娇,是陈家的小女儿,自小父母和两位阿兄就把我宠上了天。但我其实并不骄纵,真的,汉书上都是班固那老头瞎扯。
真正一身公主病的是我母亲。我外祖母宠我阿母没说的,去世后还下令将全部东宫钱财赐给我阿母(当然这是后话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她只有这一个女儿。
相反,我外祖父却不怎么喜欢我阿母。就拿我的婚姻大事来说吧,我阿母和我姨都到了嫁人的年纪,外公做主,嫡出的长公主嫁给千户侯陈午,庶出的妹妹嫁给万户侯周胜之。其实这些嫡啦庶啦什么的我不太感冒,可是我母亲挺愤恨。我真觉得没啥,我阿翁人帅又这么爱老婆,爵位那种东西,重要吗?
反正我阿母这个堂邑侯夫人当得不快活,不过她还有个馆陶长公主的身份呀,那□□耀多了。她和我小舅都特喜欢往宫里跑。外祖母看这个也是心肝,那个也是宝贝,倒可怜了我舅舅。人就是这么奇怪,都是亲生的,还要分亲疏。
外祖母几次三番想让舅舅把皇位传给小舅,可惜都以失败告终,不过如果真成了那历史要大大的不一样啦,而我的生活也完全是另一个模样吧。
舅舅立了刘荣为太子。刘荣这人挺有才,还特别温柔,对我们这些弟弟妹妹又体贴又谦让。我挺喜欢他的,不过他母亲不喜欢我,谁叫我阿母三天两头给我舅舅送美人呢(汉朝的公主是不是都有这癖好啊),栗姬这也是恨乌及乌嘛。
其实栗姬这女人不机智啊,舅舅废了薄皇后,又宠她,她儿子还是太子,谁当皇后还不是明摆着的吗?在这关头还不装得贤惠点多拍拍马屁,白白让王娡钻了空子。当然这跟我阿母的推波助澜也脱不开干系。我阿母对权力这个东西有点病态,她自己是个公主,做不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就势必要在她女儿身上达成这个心愿。
栗姬那碰壁了,还有王娡嘛,两人一拍即合。王娡也是聪明人,还整了金屋藏娇这出,刘彻小弟弟倾情出演。当时他才五岁啊,我听了这话都要笑抽了。如果是刘荣说的,我还勉强红个脸吧。爱情这东西,我不懂,但我觉得,和刘荣过一辈子,应该挺舒服。
老天偏不让我舒服,我阿母和王娡以光速订了亲。我拒绝,不过被无视了。舅舅一开始也不同意,后来不知道被王娡吹了什么枕边风就妥协了。我哭啊闹腾啊,第一次,我阿母没顺我意。
“阿娇,栗姬拒绝你,你一样能做太子妃。”彼时的我没多想,等我明白,已是两年后。
舅舅废刘荣,立王娡为后,刘彻为太子。原来一切在母亲的计划之中,我如她所愿成为太子妃。
面对刘荣,身为刘嫖女儿的我,似乎连安慰不平的资格都没有。
刘荣赴江陵时我混在送行的队伍里。不知怎么的,他回头的时候看到了我,先是微惊,然后微笑。我红了眼睛,努力扬起嘴角。
愿你自由,愿你幸福。
中元元年,刘荣被召,不久传出自杀的消息。我绝不相信刘荣会起意寻死,可是听说他都已下葬蓝田。
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温柔的刘荣,宽和的刘荣,满腹才学的刘荣,再也不会对我笑了。
第二天梳洗时发现眼睛肿得惨不忍睹,刘彻怪怪地盯了我很久,然后切了一声。
“你喜欢他?”
“我讨厌你。”
刘彻就是个小孩,再聪明伶俐也是个小孩,相差十岁的我们怎么也成不了真正的夫妻。
阿翁病重,我赶回堂邑侯府陪他。母亲面上神色淡淡的,我亦无话可说。她前几年收了个养子,模样生得很美,我知道她的心思,而她似乎也懒得掩饰。
娶天家的女儿,也不一定是好事。
阿翁还是走了。我一边哭一边想,人的眼泪怎么可以这样多,好像一辈子也流不尽。
建元元年,刘彻即位,我顺理成章地登上后位。母亲十年前的话在耳边响起,阿娇,你一定会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那时候真早啊,宫中还是薄皇后做主,而如今住在椒房的却是我了。
刘彻长大了,我们的相处变得更加奇怪。外祖母和太后经常会撵他来看我,他对我也算是温情脉脉,甚至在外人眼里,我们帝后还挺和谐。不过我自己知道,刘彻是对风月上心,可他对政事更上心,我于他的作用,除了助他称帝,更是巩固帝位。他对我的好,不过是为了我们陈家的鼎力支持。毕竟他和外祖母一儒一道,政见时时相左,火药味不是一般的浓。而母亲要我后位安稳,势必得保住刘彻的皇位。
这微妙的互取所需我们两都心知肚明,所以虽然对外他是模范丈夫,我是受宠皇后,私下却不知道如何相处,相顾无言或是各做各事。
建元二年,你们心心念念的卫子夫出场了。两个人的相遇挺浪漫。虽然她入宫后被冷落了一年,但是美女总会发光的。而且作为刘彻的第二任皇后,主角光环这个东西必须有啊。
后世史官都觉得我超嫉妒卫子夫,可是我真的没有。我嫉妒她啥?不就是那点帝王的宠爱嘛,我又不稀罕,差刘彻那一个吗。
王娡她们对刘彻无后挺着急的,我阿母亦几次三番给我做思想工作。其实从科学的角度说是他还不到年纪,从逻辑的角度说这也不完全是我的事,刘彻又不止我一个老婆,最重要的主观原因是我跟刘彻根本就没春宵过。好嘛,就算他现在比我还高了,可我心里,他一直还是那个圆滚滚的小屁孩。
我们也睡过一张床,不过我睡相不好,有回直接把他给踹地上了。他倒也厉害,裹了半边褥子接着睡。早上我醒了,看到这情况,就不动声色地把他裹起来往床上拖,可真是累死我了。我靠在床头气喘如牛,一转头却看到刘彻睁着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盯着我。
好吧,我承认王娡是个美人,他遗传得也不错,不过这样卖萌却是何意?我又不是怪阿姨。
“皇后。”他突然出声。
“干啥?”我缓过气来。
他沉默好一会儿,那小眼神好像有千言万语似的。
“……没什么。”
他翻过身,用后脑勺对着我。
莫名其妙,不过他没发现我踹他了就好,我心满意足地爬上床。
岁月马不停蹄,而我身边的人也一个个的走了。外祖父,刘荣,阿翁,舅舅,外祖母。
外祖母去世后,刘彻简直像出笼的鸟儿一样。我冷眼旁观,他总算熬出头了,是不是我这个后位也坐到头了呢。可似乎刘彻暂时没考虑这事。虽然我多年无出,但大概我还没有犯什么大错,想废理由不充分,反而会落下过河拆桥的坏名声。
我小的时候,许负给我相过面。她说我命格高贵,本该显耀一生,可其中却有变数,她参不透。
在后来漫长的幽居岁月里,我曾思考过那个许负参不透的变数。
是王娡,是卫子夫,还是楚服?
这几年我和刘彻闹得很僵。我们本就不是良配,我们的婚姻是两个女人联盟的产物,没有爱情。他强势,我骄傲,以前是他迁就我,而现在他已经没有了迁就的理由,生活中大小摩擦不断,从他的美人们到我殿里用的熏香,什么都能吵。日久生情,不知道是谁说的,挺没有道理。
也许有个孩子会好一点吧,若是以前的我,怎么也不会这样想,但岁月流逝,人的想法和心态确实会改变。对刘彻的感觉,从最开始舅舅那个很受宠的小表弟到害死刘荣阿母逼迫我嫁的太子,再到后来十余年别扭相处的丈夫。长久以来我一直抱着我们结合不是出于两情相悦的想法,固执地不肯正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以前我不愿承认,但我确实没有做好一个妻子的义务和一个皇后的责任。作为妻子,我不关心他也不去了解他,始于利益和抵触的开始,却没有主动去缓和和改变。作为皇后,我不统理后宫,不能忍受他的莺莺燕燕,不大度不贤淑。心高气傲的我总要他来努力,自己不肯哪怕迈出一步。
如果有个孩子就好了,然而孩子,一直没有来。
医工说我的体质不易受孕,而且非先天生就,而是后天造成,我百思不得其解,自小锦衣玉食顺风顺水,怎么会是后天的原因呢。我真正感到了灰心和无力。
护我的外祖母和舅舅都不在了,母亲也越发荒唐。刘彻又真正成为一个睥睨天下,杀伐决断的君主。我和他,大抵真的走到尽头了。
让楚服诅咒之事,是我想要的解脱。刘彻迷信的不得了,这是捋虎须犯大忌。我不会有理由再坐皇后之位。
楚服被枭首了,还牵连了三百多人。
为了我的私心,这多人枉死,我一定罪无可恕了吧。
母亲去求过情,不过毫无回旋之地。她也没有责怪我,她觉得我这种愚蠢的行为是因为爱而不得。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长门宫。”
长门宫以前是我母亲的私园,后来献给了刘彻,他取了这个名字。
虽然是废后,但我的衣食俸给照旧。这大概是我身份的福利。
长门宫的生活很清静很平和,只是午夜梦回,总会想起那些被无辜牵连的人。若这一生我有什么后悔的事,不是当初嫁给刘彻,而是死心时不该以巫蛊之由。
元光六年的冬天比往常冷,又下了大雪,我畏寒,在屋内已经缩了三日。陪侍的女官云锦怕我捂出病来,非要我下床。我不肯,她无法,就一直坐在床边碎碎念,我勉强睡过去她声音一大又把我惊醒了。我猛地起身,一脸怨气,一定是我太好说话,所以她们才一个比一个嚣张——虽然,我知道现在还愿意留在我身边的都是真心为我好。
云锦满意了,叫人来服侍我穿衣梳洗。
“今早上雪停了,娘娘可以去成碧园走走。”
“走走就走走吧。”
才走出殿门,迎面一团白雪砸到肩上,我有点懵,云锦脸色发白,忙替我掸掉。面前已经跪了一地,其中一个小宫女浑身颤抖,眼泪汪汪的。“……都起来吧,冬日打雪仗倒也是一景,你们继续吧。”我回过神开口。众人还是不动,我笑了笑,“怎么,我的话不听?”众人这才起身,但仍像受惊的小动物,怯怯地看着我。大概不是贴身伺候的,脸皮还没练厚。
我回头看云锦一眼,云锦很上道,“娘娘恩典,你们就不必拘礼了。”
待她说完,我抬脚便走。女官们跟上来,身后重新响起欢笑声。那都是群小孩子呢,却难得有个娱乐。我在他们那年纪的时候也喜欢打雪仗,两位兄长被我打得东逃西窜,可得意了。我还缠着大兄教我堆雪人,可我堆得奇形怪状的,一灰心就跑去看二兄雪地捕鸟了。没想到我们还真捉到了只山鸡,不过有点丑,给它吃了顿好的,就放掉了。
小时候不觉得那样的日子有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才真是怀念的不得了。
后来听说母亲自作主张地花千金买司马相如的赋,希望刘彻回心转意;又听说卫子夫生了儿子,册封为后;还听说刘彻陆续有了好几个皇子……这个曾经同床共枕的人,变得还挺遥远的。
许负说我一世长安,我确实度过了漫长的一生。我这辈子,前半生浓墨重彩,后半生却苍白无力。
十五岁那年,我与刘彻的初见。天气很好,我还因为他的“以金屋贮之”大笑。没想到从那年起,我的人生轨迹就开始了巨大的偏离。
那个变数,是刘彻啊。
这辈子过得挺失败的,不过也算给你们贡献了个“金屋藏娇”的典故吧,那我就谢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