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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5 ...

  •   Chapter.5

      夕阳闪烁的余晖已经被天空吸食殆尽,巴黎三区的小屋里也恢复了以往的样子——昏暗,沉寂。这里是奇迹,浪漫,美,上帝,和道德等所有高尚的东西诞生和死亡的地方。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淋在镶着锈铜框的玻璃上。街上的路灯忽明忽暗,偶尔有几个撑着伞的落魄者走进对面的小商店里避雨。

      已经变形了的,粘满铅笔颜料插座上斜插着一只灯泡,暖金色的灯光和着窗外路灯昏黄的路灯一起,给这个古老的城市蒙上了一层华贵而神秘的纱,在墨蓝色的天幕下可疑地闪烁着。没有哪个地方的夜晚会比近郊的巴黎更加静谧和多情。

      没有汽笛,没有音乐,没有欢笑声,有的只是无限的静谧,这种静谧能够勾起人的忧思。

      “夜晚拥抱忧愁,然后解开她的发辫。”

      想到这里,艺术家攥着铅笔的手在桌子上的纸上轻轻划了几下,纸上早就勾勒出一个不太清晰的轮廓,笔触很是柔和,似乎这笔若是用了力,便画不出她的温婉动人一般。他此刻添上的这两笔,正化作细软的发丝,落在她的肩膀。

      随着刺耳的噪音,洗手间那长了霉的、已经变形到不再能轻易拉开的门被人推开。迪里格没有转头去看——他的心思已经全在笔下的这个女人身上了。但他很快就再也集中不了精神,因为少年从小房间的那头直向这边走来,坐在他的身边。

      少年的身上只裹着一张白色的床单;他金色的头发湿透了,颜色更加深了些,紧贴着脸颊,在他毫无表情的面庞中掺杂了些温顺的元素。刚刚的沐浴使得他沾染了人造的芳香,清香却又些过分甜腻的气味地扑面而来。

      阿曼斯靠在椅背上,一条腿闲适地搭上另一条。他伸出肌肉纤长的手臂,拿起桌上余下的半杯酒啜饮了一口,微微蹙眉道:“先生,你就是这样生活的,我的意思是,就靠这个活着,靠画画?”

      “目前肯定是这样,你一定觉得我的生活十分糟糕。”迪里格回答道。他的侧过脸,对着阿曼斯牵强地笑了笑。

      “不,恰恰相反。我觉得它好极了。”

      闻言,迪里格抬起头来望了望他。

      他还是那么美,手中提着高脚杯,金色的灯光射入他眸中的深潭,波光粼粼,忽明忽暗,宛如北欧那静寂的丛林上空闪耀着夺目的极光。白色的床单勾勒出他身体的形状,浅灰色的皱褶遮盖了他的秘密;他比阿波罗更惹人注目,又似美杜莎摄人心魄。

      而此刻,这双眼睛正含着好奇地看向那个柔美的女人。

      “她是谁?”少年开口询问,他的声音带着少许的嘶哑,“你的太太?还是情人?”

      “都不是,”迪里格回答道,“她是个妓女。”

      艺术家拖着长长的声音,每个元音都被人为地拉长了,听上去就像上个世纪的那种开在酒吧里的作家研讨会里自以为是的青年人。

      “你为妓女作画。”不是疑问的语调,少年略带戏谑地开口,“我还以为这是亨利·劳特累克和文森特·梵高的年代独有的癖好。”

      他缓缓地凑近,这样,艺术家能够明显地看到一滴水珠顺着他细软的头发流过脸颊,又紧紧地贴着他颈部的弧线——当然,在喉结处转了个弯,流进了被单遮盖的阴影处。

      “妓女们都是极其尊重情感的。”

      这句话我好像在哪里读到过——或许是格雷厄姆,或许是毛姆——总之是某个人这样说过。这倒是不假。人们往往尊重遥望而不可及的虚无,并把它当作一种救赎。人们是擅长说谎的生物,懦弱的生物。他们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诸神,却始终无法信任自己;当神明开始作恶,他们便向对待瘟疫一样躲开。可他们躲开的不正是自己?他们又如何能够躲开自己?

      喔,万能的上帝,让我们永远无知下去吧——多懵懂,多安逸!婴儿们吮吸着母亲的乳汁入睡,犯罪者在无人时悄悄忏悔,巴黎永远都是曾经的巴黎,高更和塞尚的巴黎。在这样星辰点缀的夜晚,雨水的形状,泥土的芬芳,自然的活力,都一同绽放。

      空气中悬空的宁静被隔壁传来的琴音所打破。少年巧妙地移开了视线,又饮了一口酒道:“安娜。”

      “嗯?什么安娜?”

      钢琴的音律流转,伴着雨水滴答,跟上了时钟的步伐。就在昏黄的光线上,在此时此刻,在巴黎十区的破旧出租屋里,这个城市揭露了自己。光怪陆离的感觉使得艺术家头晕目眩,无意识地地放下了手中的笔,笔尖在女人的腹部留下一道粗黑的痕迹。

      对面的少年也觉察出这一点。他拉开椅子站起来,纤长的手指落在迪里格的肩膀上。他低头,靠近,白色的被单裹着他大理石般的身躯,他说:“这就是安娜。”

      他不知道安娜是谁,正如他不知柴可夫斯基同巴赫的差别。但是因为他生在巴黎,所以他识得这熟悉的感觉,那种,从无形的灵魂里穿过的微妙之感,那种,安然静谧的油画里,壁炉燃起的火焰似的,异样的激情。缺乏实体的激情。而也正是这种缥缈不定,虚空若无的存在,无形地撩拨着人们的心弦,发出震颤的共鸣。一如他,被人奏响时的愉悦和畅快。安娜就是这千千万万人的共鸣间,毫不突出的一段。而即便如此,她也足够,带了两个人的灵魂,去往属于她的世界。

      “这曲子,是《安娜》。”艺术家恍然意识到了少年所指,“当然了,安娜·米尔曼,她喜欢这旋律,却不止因为它与她同名。如有机会,我该带你去拜访她。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她听上去像是位迷人的小姐。”少年俯下身去,他的嘴唇贴在迪里格的耳畔,“我不需要一位小姐。”

      艺术家转过头去,吻他,从浓密的眉梢,再到他震颤的睫毛,贴在脸颊的金发,小巧的鼻尖,带着血腥味和苦艾酒气的唇瓣;他想要吻他的每一处,留下一个个嫣红的,细小的标记,这样一来就只有他能够给他作画,只有他,见过他大理石的肌肤,毫无瑕疵的线条。

      可他不能,他不能占有,因为他不想被占有。这是牛顿第三定律。没有谁能够打破它,即便是唐璜。这位年轻貌美,风流倜傥的男子,怎么会对海甸一无情感,又何能无牵无挂?噢,原来普天下的人们都是一个样,他们做着一个,想着另一个。

      放纵本身也是最大的束缚,十八世纪的启蒙文学家们最懂得这一点。没有界限就没有无拘束的欢歌,就像没有水平面的分界就没有表面张力。那最禁忌的,偏偏最惹人注目。一旦它暴露出来,可就一点乐趣都不剩了。有些东西应该被困起来,放在最阴暗的角落里发酵,才有最清甜的醇香。比如葡萄酒,比如爱。

      可是艺术不同,正如之前说过的,艺术是自由的。艺术本身,就是自由的一部分。她游荡在边缘——什么的边缘?生活的边缘,社会的边缘,物质的边缘,感知的边缘。她游荡在你所能感受到的一切的边缘。她的似即若离,使她成为了一个人最好的伴侣。因为你一旦染上,就再也无法真正离开她,唯有她会离开你。这种时候你就会重返忙碌的生活,可她就在那里,在灵魂里,即使是一丁点的感伤,像巴黎的秋日,都会把她送回你的身边。

      有的人把这称作灵感。我觉得不是这样,因为外物从来都不是他们看上去的这样。但凡能直接得出结论的都是假的,最后都会成为悖论。这算是个约定俗成的规律。似乎没有人愿意谈起它,因此它成了一个时代的人共同的秘密。巴黎有太多个这样的秘密,它们就藏在铁塔生锈的底座,躲在潮湿的街角,刻在半米多宽的树木上,流淌在漂浮着树叶和垃圾的河流里。它们从来不肯轻易揭露自己,可你还是稍微留意就会发现。长此以往,你就发现了太多无法言说的微妙的细节。沃尔特·佩特说,失败就在于形成习惯。

      他的失败就在于形成习惯,尽管此时此刻他并不知晓。此时此刻,他太专注,太主观了。一个人一旦主观,就会变得任性起来。每个母亲都会用一些诡秘古怪的童话教导她们的孩子,任性是没有好结果的。为什么没有?我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少年的口腔是柔软细腻的,有着些许微醺的酒气,清冷并迷人。可正当迪里格想要进一步地索取,少年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慌张地退了出去。

      “我该走了。”他说,“我的母亲很快就会回去。”

      他说着,一边穿好了衣服。还是那件破旧而厚重的棕色皮衣。只有艺术家会知道,那皮革下面,除了鲜艳的印记和洁白的躯干外,什么都没有。

      “当然了,”迪里格将他送至门边,“作模特的费用,我何时支付给你?”

      “下次就好,”他顿了一下,道,“再见,先生。”

      门砰地关上,屋内的一切又似乎恢复了原样,依旧是巴黎十区那个破旧的小租屋。这里没有什么是特别的,床,墙纸,啤酒瓶,或者是性。所有的特别都是因为那个少年而存在,即使是他的艺术也一样。当生活中奇妙的东西离去了,无论它原本多么微不足道,其余的一切都会逐渐暗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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