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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北辰胤不太喜欢夕阳的颜色。
      当他还是北嵎皇城的一字并肩王时,并不会厌恶这种燃烧献血般的颜色。漫天红光下,漫漫城墙的阴影刻在远处山脉清透的黛色屏障之中行龙天下。那时的北辰胤每每登上皇城高处,任红风吹动鬓发,不管或冷或热,总感到只手鼎天的豪气。
      他曾觉得就算杀了兄弟灭了血亲,能拥有这华美江山,所有杀孽都不过是一时的心绪纠结。素贤人曾说,北辰胤是一个枭雄,而江山向来都是枭雄们的毒药,天下最可怕的毒药。可北辰胤究竟是不是死于江山之祸,无人能知。茶童阿屈迎合阿谀的问问什么,大闲人抿一口茶笑笑道:舐犊情深,天道也。
      北嵎皇城一夜覆灭,无人知晓其中缘由。有人说是并肩王犯了江湖魔头,敌方上门寻仇。有人说是元皇帝非天命真龙,逆天而行糟至天祸来袭。有人说那之前,漫天红霞好似天都要烧起来,鎏法天宫但见灵珠飞空,正是天祸横生之兆——之后的之后,谁只手覆天,谁横行天下,谁化杯冢黄土,都不再重要了。
      那一天的红霞,烧掉了北辰胤的江山英雄梦。
      他才明白,这天下想做皇帝的人太多,明白江山是一种毒药,美丽幻惑,让人死到临头还在感叹其妖惑。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并不是一个枭雄,当孩子跪在身前,戚戚一声“爹亲”时,他便只是一个父亲了。
      然后,他像一个江湖客一样接受了一场生死战。无痛无伤,只有生死判的战。
      不落狂阳的刀火红地划过眼帘,铁家剑脱手,苍龙弓落地。无剑,无弓,他北辰胤只余一条命,还有——一个牵挂。挣扎着望向往日旧梦,皇城烧尽。那里并没有孩子的身影,他已走远,远离危险。北辰胤终于安心。
      本来,这世上,就没有北辰胤害怕的东西。
      人,由血中生,自血中亡。几十年痴梦一场,轮回一段。北嵎即已亡灭,他只求元凰平安。
      至此重伤,到完全恢复已是一年之后。拜谢过救命的山野神医,北辰胤一身布衣,孑然一身回到红尘。不再是北辰皇朝的一字并肩王,也不再是赫赫有名的苍龙弓,手臂虽已接上,但事隔一年,那把惊赫天下的弓却早从江湖上消失了踪迹。他只剩一个名字,和一个执念。
      北辰胤忘不了,孩子离开时那双通红的眼,烧着烧着就烧到了他内心最疼的一角。
      他四下打听北辰元凰的下落。初入红尘,满目疮痍让他吃惊,才知异度魔界开启,群魔肆乱,中原武林正道死伤惨重。一年前灭亡的北嵎皇城早在天灾人祸中被人淡忘脑后。现在操控人的,只是求生谋路的本能。
      北辰胤从未那么失落过,元凰虽习武,但在江湖中绝列不上高手,更没有在江湖中打过滚。异度魔界之祸后,孩子能去何处安身?只身一人的北辰元凰——北辰胤甚至担心,那孩子是否还活在世上。
      生,两人纠缠不清。北辰元凰明示暗醒的眼神总让他觉得就算上天下地,两人也脱不开这场恩怨是非。谁知,现在元凰却是音讯全无。泱泱天下,北辰元凰不再是皇帝,他不再是王爷,就能分得那么远。
      他们两人的世界,原来只有那么一个北辰皇朝。
      有一日,他听说,苗疆翳流也在最近异军突起,教皇叫北辰元凰。
      有一日,他又听说,这个北辰元凰就是北嵎皇城的元皇帝。但又有人说,不是不是,那个皇帝早就死在不落狂阳手下,谁让他不自量力要与人家决斗?连并肩王都死了,他还不知好歹。
      他打算去苗疆一探究竟,于是虽然带了一把铁剑便踏上旅程。一路上,回忆洗幕而来。
      那夜明月弯弯,他提着竹篮走在后宫的小道。篮中襁褓中的孩子才刚出生,全身红彤彤的皮肤,只有拳头大小的脑袋上有几根细软的金色毛发。眼睛还没有睁开的孩子,此刻却异常听话的一声不吭,缩起小小的身体抿紧了嘴。北辰胤当时未及多想,将篮子改为怀抱于臂弯中,细细看了一眼孩子。无名的孩子,也在此刻睁开了眼,定定地看着他。
      北辰胤本想笑一笑,不知为何,却怎么都笑不出来。次日东宫太子出生的消息在龙诞华钟的沉吟中阵阵传遍北嵎天下。皇上亲自为其取名“元凰”。他站在一边,沉眉敛目地看皇上喜出望外地抱着小太子逗乐。那一日,他同时失去了妻子与孩子。江山就是这么一样毒药,毒的他醉心蚀骨。
      然后,孩子慢慢长大,俊秀天成的孩子总是腻在自己身边,能为自己的一点小小关心而欢喜一整天。他们终究是父子,不知不觉间彼此都在乎着彼此。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面对孩子赤裸裸的爱意。
      那时的北辰元凰早就不再是单纯少年,看似柔和的双眼中也早就生出君王的冷酷煞意,想要江山,想要霸权。他说,我的确想杀你,但从未想过会把你伤的这么重。他曾说一辈子,无关皇位,我就只喜欢北辰胤一个人。他曾说我要和爹同生共死。
      是情,还是义?
      那时的每一抹笑,每一个眉眼,每一次蹙眉,每一回四目相对。
      他早就将孩子看的比江山更重。
      现下——茫茫落落的风中,苗疆带着青草气息的湿热气息扑鼻,往日回忆竟生出荼靡般艳红花枝,让人喘不过气。
      那个凰儿,眉目细致,温文尔雅,鹅蛋脸上一对凤目,其中黑耀石般的眸子好比天上星辰。凰儿偶尔也会撒娇,每每得逞后,勾起唇角的笑意总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狡黠,连同微眯的凤眼都戴上了酷似母亲的妩媚。那个孩子气的北辰元凰,只有自己能看见。是元凰,而非元皇。
      现下,那个孩子究竟去了哪里?
      可有受伤疼痛,可有伤心哭泣?
      眼前忽现红灯长廊,映得琼山玉草一片红艳。北辰胤停下脚步。暗夜中的艳红长廊——幽幽不知通往何方。他站在原地,不知是否该进入。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悠悠的说:“贵客来访,吾已点起宫灯相迎。王爷为何不进来?”
      北辰胤一愣。这声音完全不曾听过,口气却好似是自己的老友一般。对方见他仍然不动脚,语气中戴上了几分笑意。
      “怎么?非要吾亲自来迎接么?”
      随后,北辰胤看到了翳流教皇。
      红灯下,他的脸反而有些苍白,倒是那一头金红相间的长发与一身艳红,连同那双微微弯起的银红色薄唇,都艳的像那天的血霞。他一个人从长廊中走来,好似凭空掉下来的妖,自一片血色中诞生幻化而成,轻笑浅谈。
      “王爷已经不认识吾了吧?”
      北辰胤犹豫了一下,点头。
      对方笑笑。
      “这是自然,变成这样,连吾自己当初都不认得自己。”
      话语间透出几分落落凉意,北辰胤想说些什么,但此刻却开不了口。
      “吾乃北辰元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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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北辰胤的回忆。负责打点两人生活的哑姑站在面前,咿呀比着手势。北辰胤会意点头,起身走向小院深处的屋子。这里位于苗疆山脉的深处,无人打扰,四周拥翠环碧。晨曦的阳光已将雾气染出一点点粉粉的红。深山远处的鸟鸣遥遥传来,萦绕丝丝奶白色的雾气,脚下小道一层层叠着青黑石块,每一层都薄如刀翼,在雾水浸润下黑的发亮。透过隐隐绿荫,一座小屋出现在尽头。北辰胤轻声推开门,放轻脚步绕过屏风,那里睡着他此生最牵挂的人。
      褪下华丽的装饰,卸去黛青细纹的眼角,五官与记忆中的影子相比似乎也不是那么陌生。只是个子高了,脸却一点都没长,现下显得颇有几分纤小,陷在一片金红相间的发丝里,苍白的没一点血色。他静静的躺在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身后哑姑轻手轻脚地端来了药汤,北辰胤接过后,她便出去了。
      “凰儿。”他弯腰低唤一声,一缕发丝趁机滑下他的肩头,垂在北辰元凰眼前。“凰儿,醒醒。”
      被呼唤的人睫毛微微一颤,微睁的眼顺着声音寻找主人。北辰胤在床边坐下,单手揽起元凰的肩,让他慢慢坐起来。初晨的元凰身体总是冷的,北辰胤从背后尽量将他抱紧一点,将被子包严一点,再小心的注入一点内力让他驱寒。北辰元凰的头发很长,密密的铺了一层隔在两人之间,所以北辰胤每次都把它们拨到他胸前,再把他睡的有些许凌乱的鬓角略为整理。元凰也不拒绝,每次都露出很惬意的样子昏昏沉沉任他打理。曾记得,这孩子以前在自己面前可是拘谨的很,现在唯一没变的,就是那如贝的耳廓每次都会升腾起一阵剔透的红。
      待元凰靠的舒服了,北辰胤微微试了下碗中汤药的温度,只觉得这药苦涩难以入口,方才想起忘记准备冰糖。他想移身去拿,但元凰小声的呻吟让他停下了动作。
      “还疼么?”
      “不。”
      “这药苦的很,我去拿冰糖。”
      “不碍事。”
      北辰元凰的声音还有些哑,只见他慢慢举起手扶着碗喝药,一口一皱眉的样子让北辰胤再次开口说还是加点糖好了。
      谁知,他的另一手立刻被元凰藏在被子里的手握住了。
      “喝了半个月了,早就习惯了。”他淡淡说。
      “晚上没睡好?”发现元凰精神极差,声音萎顿,北辰胤摸着他的额头问。
      “还好。”
      得到如此的答案的北辰胤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
      北辰元凰听后,立刻转口又说:“只是,有点疼……而以。”
      “今晚陪你睡吧。”
      “不用,会影响你睡觉的。我已经不碍事了,这点小痛,不碍事。”
      片刻沉默,药碗已空。北辰胤却没有离开元凰的意思,捏着对方放在被窝里也总是冷冰冰的手,忽然好似陷入沉思。两人就此沉默,谁也不开口。阳光自窗口照入,落在北辰元凰脸上,映得一双细长浓密的睫毛显出一层淡淡的金色。惶惶轮回里,生生死死,分分离离,又像梦又像戏,却又是那么真实。
      谁也说不清,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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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有人一臂错失江山,有人一念痛断思情。
      对北辰胤来说,他的一生只有两个极点——北嵎皇城和北辰元凰。这两样东西中的任何一方缺失,都无法成就北辰胤一生完整,所以他誓以生命守护它们。北嵎既灭,他所剩下的牵挂就只剩下元凰一人。可是此刻,北辰胤却倏然发现当年那个只消被自己摸下头就会安静下来的孩子,从里到外都变成了另外一人。
      何时,他不再自称为“朕”。
      何时,他开始精通毒蛊。
      何时,他的声线变得有点低沉。
      北辰胤发现,身为父亲的他,竟对自己的孩子感到无比陌生。
      他记得元凰的手腕处有一道因儿时顽皮而留下的浅浅伤痕。
      他记得元凰最喜爱的是黛青龙纹绣金的布料。
      他记得元凰私底下看自己的眼神中总是带有一点点的微弱期待之光。
      而今,那些过往似被皇城之火烧之殆尽。
      北辰胤不认识眼前这位自称“北辰元凰”的人。他没有感到失落,却感到痛心。正是这种无法测量深度的痛心感牵引着他,随红影走进山林深处。每一步,都仿若走进回忆深沼——元凰初登宝殿时年轻俊秀的脸倒映在皇城大火之上,昔日意气风发,来日血泪满身。时光交错的幻景,因果前后的轮回,至始至终都是苦境之人难以摆脱的旧伤噩梦。
      红衣人忽然回头,略略抬起削尖纤细的下颌骨,挑着金红相间的眉毛,问:“并肩王可是疑惑吾为何会变得这么不人不鬼?哈……不用脸色这么难看,吾知道这样子和原来的吾相去甚远。不过——入乡随俗罢了。”
      话既然说到此,北辰胤便不再问什么。北辰元凰不愿再提及龙城大火之后所发生的事,仅仅将理由藏在“入乡随俗”四个字里。
      红影憧憧,北辰元凰的脸在阴影闪动的片刻中看不真切,他只是带着北辰胤走进自己的江山与世界,一如多年前北辰胤带他走向北嵎皇城高高在上的龙椅宝座。
      时间的脚步可比江南春雨,时疏时密。当初生死交隔,恍若一眼万年,而今时间却流动的无声无息。何时起蝉鸣不再逍遥,秋虫夜鸣也逐渐无力,星辰渐移,天空也缓缓转动时间的轮盘。翳流教内最清静的角落,此下正被刻意的打扮成一块不谙武林纷争世事红尘的净土,等待接受它的人就是北辰胤。什么异度魔界,什么生灵涂炭,他所在的地方是一方桃源仙境,百花奇草,晨有雾气缭绕,晚有暗香浮动,偶然一阵大雨,必然浇得人心眼目一片清明。教内人士待他如同上宾,除了必须的安排之外,甚少打扰他的清静,连同北辰元凰,都没有来过——自从红灯廊那次再会,两人便再也没见过彼此。他与北辰胤保持着一段刻意造就的距离。后者未曾加快脚步,前者也未曾放缓等待。
      在这里待着虽是耳目清静,有时却也觉得无聊枯燥。北辰胤又不是修道悟境之人,要如此六根清净的地方做什么。一日,他终于踏出庭院,在翳流教的小径大道上来回走动了一回,深山林海,有着一股子异常的清灵之气,远处异禽的鸣叫与山雾缥缈的景色,让北辰胤难得的眼前一片开阔,领受着与北嵎完全不同的脱俗景致。
      “王爷。”
      一道声音插进来,拉回了北辰胤的思绪。他回身,看到一个身着暗色服饰的男子站在身后,虽然恭敬行礼,却透着一股武林客的桀骜。此人貌不惊人,但字词吞吐间的气息却沉稳,内敛且不失锋芒。
      “在下醒恶者。”来人介绍完毕,便出手示意北辰胤往回走。“翳流教本以医蛊为强,故而为防有人异心窜入,多多少少都布置了一些机关陷阱,其中大都是奇蛊异毒,无形无色。王爷不谙此道,若是不小心着了道,我等受罚事小,教凰大发雷霆殃及无辜事大。”
      北辰胤一听,只觉得哭笑不得。明明就是嫌自己碍事,眼下却好像朝廷命官上朝时一样尽力把什么都说得冠冕堂皇。北辰胤后来问元凰,醒恶者那人,是本来就是如此,还是被你接管后调教如此的?整个看起来半个江湖人,半个官家宦族。元凰笑笑,说他是吾的人,自然就是那个样子。
      北辰胤被醒恶者那半吊子管腔一顿说教,也就没了兴致打算折回脚步。一路上但凡来者看到他,统统低头直呼“并肩王”。他皱了皱眉,侧脸看向醒恶者。
      “你们教凰这几日在忙什么?”
      “教内事务。”
      “他……就只忙这些东西?”
      “教凰本就事务繁忙,我等不便过问。”
      北辰胤真不知道醒恶者这套低眉垂眼低声下气,大打天地混沌太极的功夫是否就是针对自己而来。他收了话头,转头前行。醒恶者伸手拦住他,却被北辰胤冷眼一扫,只接着装模作样作揖请王爷不要为难做下属的。
      “我只想明白,你们教凰讲我软禁在此的目的。”
      “教凰吩咐我们要待王爷如上宾,怎会是软禁。”
      “我想见教凰一面。”
      “教凰不见。”
      “那为何还留我在此?”
      “教凰有他自己的理由。”
      醒恶者继续努力扮演一个听话的官员,弯着腰作着揖,恭请王爷回步。北辰胤沉默片刻,低眉说道:“告诉你们教凰,北辰胤不受无由之礼,且另有要事在身,希望教凰放行。”
      醒恶者缓缓挺直身板,看了北辰胤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直至午后,一名布衣男子来到他的庭院,恭请王爷移驾教凰书院后的花园,随带说教凰吩咐天气渐寒,请王爷加衣。
      北辰胤意外,看来醒恶者传话到位,教凰真的打算再露一面了。
      踏出屋子,发现不知何时竟开始落下绵密雨丝。男子为他撑开伞,领他步行来到目的地。甫一踏入这幽深花园,北辰胤的脚步便僵硬停住。眼前的一草一木,一桥一亭,都与当年天锡王府内的景致别无一二。顷刻间,有什么东西冲上了喉头。故国,旧梦,很多东西都被这虚假的一幕挑出,刺破心魂。
      北辰元凰就坐在花园里的小亭内,较之北辰胤的一身轻便装着,他身上多了一件轻裘,领口细白的绒毛纠缠火红发丝。北辰胤想起苗疆地处南方,往年北嵎皇城大雪纷飞的季节,在这里只能化为倒映苍翠的雨,绵绵落下天际。习惯北嵎皇城气候的他这才意识到教凰要他加衣的用意——眼下已至初冬。
      北辰元凰眼前摆着一壶温酒,两只杯子,而他自己却未动手,垂着细长的睫毛掩去眸子似在沉思。细雨拍打植物枝叶的声音缓缓爬过心头,如蚕食桑,慢慢爬出一道道弧形的伤口。北辰胤起步走向亭子,每一步都是打破这静谧景致的激浪投石。
      “并肩王,你看这座园子如何?”
      红衣人听到他的脚步,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请他坐下,并为他斟了一杯酒。“这是我按着天锡王府里的样子造的,王爷可喜欢?”
      “……北辰胤是来向教凰来辞行的。”
      北辰元凰闻言,手下一缓,抬眼看他。
      “为何?是觉得下人招待不周吗?”
      这是北辰胤第一次如此仔细清晰的看到他的脸。那双细长上挑的凤眼纹画精致着的黛青,让他看来又妖又煞,连同其中的瞳核也透出一丝暗暗猩红。虽然声线略为低沉,然仍能觉出这位教凰非常年轻,与凰儿不相上下,北辰胤但觉心头一跳,垂下目帘,道:“我尚有要事在身。”
      “什么要事,非得王爷亲自前往。不如,让吾代劳可好?”
      “北辰胤谢过教凰美意。只是请教凰指一条离开这里的明路。”
      北辰元凰沉默了一会儿,说:“这里没有明路。”
      “北辰胤的命并不重要,只要能活着再见那人一眼,一了心愿,便无其他牵挂……届时,教皇想如何处置我都行。”
      执杯的手一颤,随后重重拍于桌面,北辰元凰抬头,长眸里透出一丝惊愕后的愤怒,随后,又慢慢恢复原来的平淡。他喝完杯中酒。
      “可惜了,这园子我本想送给王爷。可问王爷,这位让你愿意以生命交换一睹解相思的佳人是谁?”
      “……非是佳人,而是吾儿,北辰元凰。”
      砰地拍桌,北辰元凰闻言愠色上脸,一字一顿地咬着:“北——辰——胤!”
      “龙城大火后,他便音讯全无,”对方似乎完全感受不到他的怒气,径自说着,“他当时有伤在身,武功又不足以抵挡追杀。此次北辰胤得以再生,只求再见他一面,求他安好……”
      “够了!”
      “凰儿虽攻于心计,然骨子里却纯良朴直,让他这样独身入江湖,是我最大的不安与不忍……”
      “吾说够了!!”
      气流爆起。两人所在的小亭被震得左右摇动,连周围的花草也未能逃离厄难。震动过后,雨丝又恢复原先的角度,模糊了四周景象,而北辰元凰怒火中烧的眉眼却无比清晰的倒映在北辰胤眼中。
      “吾说过,吾就是北辰元凰!”
      “……教凰你可知你的这座园子,虽与天锡王府的园子看来一模一样,却为何完全不似往前么?因为这里是苗疆,而非北嵎。北嵎的一风一土都带有它独特的气息,独一无二。”
      北辰元凰明白他意中所指,一拂长袖起身,声音顿时哑了几分。
      “北辰胤,别得寸进尺!难道你还想本皇再跪一次,再喊一声声泪俱下的‘爹亲’吗?”
      “……北辰胤不敢。”
      “哈!!你……”北辰元凰怒极反笑,“你——真厉害!”
      北辰胤没再正眼看他。他只记得自己的孩子穿着厚厚的冬衣在北嵎的大雪里玩耍的样子,唯独没见过他在雨中如此悲怆的模样。
      “吾就是元凰,吾是北辰元凰!只是吾不再是你的儿子,至少这个身体已有一半不再属于你的血统。你就这么在乎?北辰元凰非得是你的儿子不可?费尽千辛万苦才抛弃那个躯壳,只为你当初的一句话。吾想成为一个能爱你的北辰元凰。吾要与你对等。吾不要你再用父亲的眼神看吾!!”
      “我与凰儿之间只有血缘的羁绊,别无其它。”
      “你撒谎!!”
      北辰胤觉得无话可说,侧身打算离开。北辰元凰喝住他,疾步走到他面前。殷红的身影刺痛了他的眼,北辰胤别开眼,却被对方强行掰回。
      “如果只是儿子,你为何看到吾就要走?你比谁都清楚北辰元凰就站在眼前!你若是气吾丢了北嵎江山,吾把整个苗疆,待整个中原都拿下来给你。到时,吾还是‘朕’,你还是吾的‘并肩王’——好,不好?”
      北辰胤回转视线,注视着眼前焦急又期待的眼睛。
      “教皇,你错了。凰儿的江山,只为他自己而夺,不会是为了别人。”
      贴合脸部皮肤的冰凉五指松了开来,红衣人眉心微蹙,眼神困惑。他后退两步,一身霸气如冰冻结,脆弱摇坠。
      雨丝轻轻拍打在脸上,沁人心脾的凉。北辰胤深深吸了一口潮湿微凉的空气,望了一眼天空,忽闻身后人哽咽着一声哀叹。
      “为什么……你不肯接受吾的转变,却要吾接受你的不同……朕,要怎么做,才能留住你?”
      朕,要怎么做?
      北辰胤喉头一紧,眼前又浮现出孩子凄惶的脸。荒山明月下,躲避皇城追杀的废帝站在自己眼前,绝望的眼在冷月下分外清亮——朕,要怎么做才能夺回江山?
      朕……要怎么做,才能留你在身边?
      并肩王……北辰胤浅笑。
      既是王,怎能并肩?
      北辰元凰放他走了。
      醒恶者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已不再装的那么谨慎,只说了一句:“教凰让我给你带路。”
      一路上,离去的脚步重叠初来时的印记,累叠起的是远处屋内红衣人心中的层层纠结哀叹。
      想走就走,以你的本事又不是难事,何苦这样气他?
      醒恶者忽然开口,走在前面的他连头也不曾回,好似不屑看到北辰胤的表情。
      变成这模样本非他所愿,但若不变成这样就不能活着再见你。他为你化食人鬼,深山魔,一面之念了了,你又何苦气他气到走火入魔差点伤了经脉?
      北辰胤脚步一顿,却没有言语。许久,他才开口。
      这样,他才能安心的走自己的路。
      醒恶者听后也不再说话。眼前日光渐明,他停下脚步,伸手遥指小道尽头。
      路在那里,出去便是官道。教凰说了,此生不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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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辰胤紧了紧五指,感到掌中的手已有了些暖气。元凰静静靠在他的肩膀未有半点动作,好像睡着了一般。这与之前那次争执时的他大相径庭,好像在静静等待,又好像近乡情怯不敢动作,受宠若惊地猜测身边人的想法。
      元凰从未能猜出北辰胤的想法,即使他耗尽过去所有的心力去猜去摸,却始终未能得到结果,而当他鼓起勇气去刺去探,之后的疼痛却又令他难以忍受。绞碎五脏也不及的痛,众叛亲离也不及的苦,最后脱口一句:此生不再相见。
      思及那次争执,北辰元凰至今无法理解北辰胤为何不愿认他,将他拒之千里之外。他就是北辰元凰。这副身体就算不再纯粹,但主导、灵魂全都是他。它明白他对他的思念,对他的想望。可北辰胤却说他不是,不是北嵎元皇,不是北辰元凰,不是他的孩子。彻骨冰寒侵入心脉,一如,死亡。
      北辰胤感到怀中人的微小动作,低头细细查看。带着薄茧的指腹小心擦过元凰细薄的眼皮,感触指尖微微的颤动。
      “觉得冷?我把窗关起来吧。”
      元凰刚要摇头,微弱的震动却带起了伤势的疼痛。胸骨尽碎,利气穿透心脉,重伤全身筋脉,就算救活了,人也废了。他记得重伤混沌之际,北辰胤请来的大夫只能给予他这样的答案。救还是不救?北辰胤的声音哑的厉害:救!
      大夫叹了一口气:我能帮你接一只手,并不代表我能救活他,你做好准备。
      北辰胤的五指忽然收紧,紧紧捏住自己的手,紧的发疼。
      二十年等待追逐的时光,好似痴梦一场。
      北辰元凰追逐一生人影,自孩提时代就占据了他内心的大半天下。他不甘心,不认命地追着他跑,到现在才明白过来,此生与那个人最近——也是最远的距离,就是这一臂的长度。
      生,你拒我千里之外。
      死,你我亦不能同穴。
      那日北辰胤的身影走出翳流后,恶者回报。北辰元凰回到书房一人沉默了很久,低头看着烛火沉思,直至刺眼的亮光在眼中燎起了剧痛。
      他伸出五指,透过烛光端视。修长的五指苍白得几近透明,对面稀薄的光焰在指间颤抖跳动,他微微收拢手指,似将光华收在掌中,然后在面前展开。掌中纹路刻画,或深或浅,每一条都是独立而行。无人陪伴,直到最后。
      他笑了笑,天下虽大,也不过是一掌尽握。可那个人,却怎么也抓不住。
      北辰胤走出了江湖,而北辰元凰仍在。
      天下与江湖,本是一个太阳下的两个世界。英雄不问江湖,枭雄不问天下。江湖中的腥风血雨悲欢离合在普通人耳边不过是一阵风一样的传奇。北辰胤栖身苗疆村落,虽已不问江湖事,但冥冥之中每次抬头看到那座青峰云雾的山,听苗民们说起翳流传说,心头就像有一根极细的丝线牵住了血肉。
      最近江湖中一片惊涛骇浪,传说中五大神器现世,武林中人为此拼斗打杀死伤无数,而翳流更是其中的血色传说。北辰元凰已得锐感之缨与不解之护,功力倍增的同时也成为了中原武林千夫所指的对象。北辰胤静静听着这些消息,尽管外面的世界风声大作,他所看到的世界依旧是云雾缭绕的山和万里无云的天。他早已置身事外,视线心念所及之处,只有那个仍在逐鹿天下的人。
      离开翳流之后,北辰胤仔细反复思考。细想元凰的一举一动,只觉得他已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脱胎换骨,气势谈吐比以前更具有王者风范。或许这才是让他萌生离开之意的真正原因,而他却仍在念叨元凰的孩子气,导致他的愤怒与怨恨。其实元凰早就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该如何去取得。他已能独立行走,不需要手杖也不需要台阶。
      江湖戏文日渐高潮,翳流与中原已成水火。当北辰胤听说北辰元凰孤注一掷单身赴会时,中原武林早就准备好了重重陷阱,欲在五爪峰将翳流教皇伏诛。待他明白过来,人已在翳流。空空荡荡的建筑早已没有当初的鼎盛之气。他四下寻找北辰元凰,却只在书房里看到那把传说翳流教皇情愿亲自出力也不愿出借的苍龙弓。边上悬有一幅山水。山体连绵,青石横木,久久蜿蜒至云天交织处。北辰胤之前从未来过这里,这才发现这一弓一图全都正对北辰元凰的书桌,抬头便能见到。
      睹物思人,是弓。
      江山旧梦,是图。
      北辰胤仿佛看到昏昏夜幕下,元凰坐在桌前,双手交叠撑着下巴,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中投下一圈淡淡的阴影,恰巧遮住了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这是北嵎天子惯有的表情,如今血红发丝在烛光下慢慢拉开网一样的影子,在翳流教皇的眉目间罩上了一层凄凉的网。
      他感到手中的弓身一阵灼热,仿若精魂回归。他又想起了元凰的话,整个苗疆,整个中原——除了天下,北辰元凰什么都没有。
      如果当初没把他送进宫,没让他一个人逃亡,没让他背负整个北嵎的命运,这个倔强的孩子是不是就不会用那一脸冷酷残忍来掩饰满目仓惶寂寥?
      北辰胤似乎又见雪地里穿得好像棉花团子,跌跌撞撞喊着“三皇叔”向自己跑来的孩子,忽然摔了一跤,全身没在雪里,融化了去,就怎么也找不回了。

      五爪峰夕阳如火,风沙刺痛了眼角,涌起一阵湿热火辣的灼痛。
      翳流教皇单身赴会,身中剧毒,众叛亲离,身陷重围,苍白的脸已染上血迹,火红的发凌乱不堪,一身华丽的红袍也早就沾满了尘土。他一人站在卷土扬沙的沙场之上,双目如炬,仿佛这一身伤痕与自己无关。他只是在等待,等待最后一刻的胜算。不见黄泉,他尚不算输。
      北辰元凰此生就像一盘混乱不堪的棋局。苍天在人生最关键的时刻开了与他一个无比恶劣的玩笑之后,他的路便偏了轨迹。他努力与之抗争,妄图扳回一局。可笑的是,如今漫漫征途快走到尽头,却发现所有人都在和他开玩笑。
      天,地,北嵎,中原,龙气,还有——
      他冷笑一声,脚步略有些虚浮,使他的身子向后仰去,但下一刻他又站直了,站得笔直。不退不倒,他北辰元凰的脚步,只为前进而存在。
      冷眼扫视前方众人。燕归人横戟当前,鲜艳的红披风如泼血一般在风中猎猎抖动,青冷逼命的锋刃在夕阳下泛出丝丝腥红。对方冷冽的眼神直视而来,激得北辰元凰周身一阵血气翻腾。他大笑一声,振袖扬手,不解之护在身后翻出一道凝固死亡的光。
      “敢拦我北辰元凰的路,下场只有一种!”
      杀母弑兄,诛尽叛党的北嵎天子,上天他注定要当恶人,他又何必强求自己放手?
      北辰元凰自封经脉那时,就已准备背水一战。
      燕归人狂戟横扫,怒喝之中真气暴涨。昏天暗地之间一片艳红凄迷,见当胸一戟刺来,迅雷不及掩耳中夹带雷霆之势。燕戟归命人不还的一刺,取的是北辰元凰的命。眼下竟已是决断生死的一刻。北辰元凰气凝双掌,侧身扬起不解之护,电光火石间,左手抓住圣戟神叹的枪身,五指一扣死死咬住。燕归人来不及收手,但见对方眉眼一扬,眼中一片破釜沉舟的绝意,右掌举起,就要取他性命。
      就在千钧一发,生死决断之刻,北辰元凰却忽然停顿了动作,紧扣圣戟的五指也略有松动。燕归人看准时机,凝力一刺。寒芒如流星,冰冷的煞气破了防护,刺进了翳流教皇的胸口。
      巨力穿胸,暴走的真气乱行,冲破心脉,鲜血疯涌而出。“嗤”的一声在元凰眼前炸开蒙蒙血雾。顿时,整个世界都与那猩红的苍茫天地融为了一色。
      燕归人收戟的青芒闪动,尤似奈何桥边粼粼青火。元凰来不及感觉疼痛,眼前一片昏暗,前朝旧事竟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摇晃。是情,是恨,是恩,是仇——楚华容,渡江修,父皇,母后,太傅……五颜六色的人影似从他的身体里冲出去,直向凄红的天际飞去。他伸手去抓,却望见北辰皇朝熊熊大火。这时,剧烈的疼痛在胸腔内炸开,满口腥红滴落沙尘,沉为一点点褐色的印记。
      落日在视线的边际摇摇欲坠,元凰只觉得眼前忽明忽暗,好像世界不断摇晃,就要坠落进浓黑之中。方才握住圣戟之时,眼前忽然出现了北辰胤的脸。那是几年前,在龙城覆灭之前,他对自己说最后一句话的样子。生死交锋时,此景忽然出现,结果让北辰元凰分了神。翳流教皇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倒退几步后方才站住,心想这是否是锐感之缨的作用。这个症状之前就已出现过,但从未如此严重——北辰胤的音容是那么逼真。
      尽你自己的责任,走。
      视线一片模糊,元凰分不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幻像。他捂着胸口的伤,擦去嘴角的血,从模糊的视线望去,但见黄沙漫天中有仇人,有爱人,有亲人。他们身影飘逸,或站或坐,每一个动作都是自己脑中的印象。
      北辰元凰笑了,枯涩的笑声在风中断断续续的回旋。
      他知道,想得到一样东西就必须用另一样的东西去交换。只是——他,没想到,没想到。六亲断尽抵北嵎皇座。心力耗尽抵锐感之智。如今,要换的帝王梦,牺牲的却是自己的性命。
      耳边忽然刮过三道戾气,熟悉的冷冷箭风削断了他肩头的一缕发丝。他以为这也是幻境——一支胳膊扶住他的肩,温热透过布料传来,随即一只手掌抓住他的肩,用力将他拉进怀里。
      他看到了北辰胤的脸,满满的占据了他的视野——无比真实。
      元凰愣愣地看着这于记忆中无数遍描画过的容颜。时间仿佛停止,他忍不住伸出手,想摸一下这张令他无法斩断旧日情怀的脸。因为他,他才无法摆脱北嵎天子的阴影。
      “我当年对你说的那句话,并不是为了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北辰胤忽然开口,真实地声音撞进元凰嗡嗡作响的耳道里,仿佛一个激灵,让他意识到此情此人并不是他的梦魇痴狂。本该欣喜若狂,他却不知道那只手该怎么办。递前?收回?北辰胤为何而来?
      苍龙弓三箭齐发威力不可轻视,锐利的风刃扬起高高的沙墙。北辰胤趁对方迷眼的片刻,将北辰元凰带上肩边向前窜去。对方实力强大,不是硬碰硬的时机,元凰又重伤不知到何种程度,他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检察他的伤势,此时此刻,走为上策。
      时光好似开始倒流。
      几年前,北辰胤也是这样,手执苍龙弓背着负伤的元凰逃亡。所不同的是那时是他抱着必死之心,眼下却是元凰俯在他身后奄奄一息。北辰胤感到身后追兵的杀气,更感到元凰的血渗透自己的衣服湿了皮肤,滚烫烧灼。他不敢作片刻停留,只听得元凰在背后说回转翳流,那里的毒障尚可抵挡片刻。说完,元凰的气息一阵紊乱浅促,北辰胤想稍作停顿,但立刻感到对方的手抓紧了他的肩头。
      走,他说,别回头。
      北辰元凰俯在北辰胤的肩头,微隙的眼牢牢的盯着他的侧脸。他不希望打破这段旧梦重演。他尚是北嵎天子,没有欺世红发也没有绝世武功,生得秀眉细目。那才是北辰胤所爱的孩子,他生怕北辰胤如今一回头,看见面目全非的自己,便破了这片刻的美梦。他想让自己相信,北辰胤依旧会为自己担心,依旧会保护自己。可,在成为翳流教皇之时,他就失去了那个立场。现在,他情愿北辰胤心中的自己还是那个眉清目秀的自己。
      他微微移动手臂,用尽力气搂住北辰胤。
      “凰儿?”
      “……走,别回头。”
      凌沧水等人的追击毫不留情。或许他们并不知道这程咬金究竟是谁,但他们明白之前三箭齐发的威力。燕归人冲在最前,圣戟寒光湛湛,锋利的刃面好像能倒影人世罪恶。世间判了北辰元凰的罪,就必须落刑,他身影疾射,瞬时冲出几丈,戾气直扫北辰父子。北辰胤回身抵挡,却因顾忌身后的人动作不敢太大。几番下来,手臂脸颊均被锐气擦伤。血汩汩的流了出来。
      山林就在眼前,天色渐暗,毒障的幽幽蓝火在树影间浮沉开道。世上只有翳流人的血才能破毒,不然无论谁都会在这里溶骨。眼看目的地就在眼前,背后的锐气却已杀到。一阵皮肉撕裂的脆响,眼前的路面出现了一道深深裂痕。上臂的伤可见骨,血甚至来不及晕染周围布料便淅沥落地。北辰胤头也不回,跨过地面的深痕。身后的元凰却按捺不住了。
      “放我下来。”
      北辰胤不说话,只是将他的胳膊紧紧抓在掌中。皮肤的温热在衣料之间互相传递,北辰元凰微微一怔,任金色发丝拂过眼帘,撩着睫毛发出细微的痒感,原本紧抿的双唇仅有些颤。
      有些东西,不需要辞语多言。但有些东西,彼此之间又明白的太晚——非要,到此时此景才能明白。
      追击的脚步声只离着几丈远,元凰明白此时若不出手,两个人都走不了。食指缠上那段玄蓝发丝,细细的将之勒进皮肤,沉沉开口道:北辰胤。
      北辰胤仍然不回答。元凰深吸一口气,再次念道:北辰胤……
      那人终于低声回答:“眼下重伤在身,别再说话。毒障就在眼前,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
      听得身后元凰浅浅一笑,说:“你……第一次如此应我直呼名讳。”
      北辰胤脚步一顿。身后一道刺骨寒气直逼而来,待他准备回身应战,却只见眼前恍然一段黑色荧光,殷殷红色夹杂其中,随后咋听利器相撞之声,气流之强将他直推出去。烟尘滚滚之中,只见红衣教皇负手而立,另一手微微举起,发丝飞扬下看不清表情,只听见他唇齿清晰的说了一个字。
      “走。”
      北辰胤怀里,正是教皇原本披着的不解之护。
      北辰元凰不再回头。此刻他挺身而立,衣袂飞扬,正是翳流教皇的一派傲视群雄之姿。他就是如此骄傲。无论是坐于大殿之上远眺江山万里,还是立于江湖之巅指点百川千雄。北辰元凰从不曾认输,即使下了地狱,也不会抛弃那颗王者之心。
      这才是北辰胤的儿子。北辰胤曾如此说过,元凰也从未辱没了北辰家的气概。可是此刻看着即使身受重伤也要抵死相杀的背影,他的心底却浮出疼痛。
      “你的身上有吾的血,毒障对你无碍,还不快走!”
      北辰胤不走,元凰有些急了,强提起的真气支撑不了多久,封闭的经脉终会爆裂开来,到时可就真的谁都走不了了。见他双唇微隙,元凰急忙打断,“我早已自封经脉,走不了了。”
      一句话如同水银剔骨,煞地自头骨一直钻透脚底,冰的透骨钻髓。北辰胤怎都没有料到,直觉胸口中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用上喉头却生生哽住,天旋地转。元凰看他如此,有些懊悔告诉他自封经脉之事,又想着要不要说自己本就不是北辰胤心心念念之人,那个北辰元凰或许还活在世上某个角落,好歹安慰一下,也不至于让自己走的太过牵挂。毕竟,他从不想让北辰胤对北辰元凰有半分的失望——无论是生,还是死。
      他情愿北辰元凰永远活在谎言中,也不愿北辰胤失去他。如此放手,该是最后了。
      可,谎言到了嘴边,却没有了说出的时间。燕归人的圣戟已戳值眼前,纯刚之气刺的人脸颊上裂出血口。元凰翻手凝气抵住圣戟煞气,自知如此下场只能是被燕归人一戟毙命,但如此护住北辰胤却能争取让他离开的时间。北辰胤与翳流教皇没有半点关系,中原日后也不会多为难他——何况,北辰胤在江湖上早就是一个死人。
      掌中的凝气正在慢慢减弱,元凰只觉五感渐渐消失,眼前昏暗不明,耳边嗡嗡一片,一些温热黏腻的东西正从口鼻眼耳之间缓缓流出,但他仍能听到背后那个人的呼吸和心跳,与自己紊乱的气息混淆一团,分不清你我。他已力竭,北辰胤若再不走,必被自己的反噬力与燕归人的煞气伤及。情急之下,元凰耐不住那口迸射而出的血,大吼一声:
      “走!!!”
      一声巨响,烟尘涌动。愁落暗尘等人目力再好,也无法在几丈开外看清,心下大急,加紧脚步冲来。北辰元凰早就是强弩之末,又身中剧毒,自封的经脉也到了极限,但教皇生生性狡诈多计,谁也不能保证占尽优势的燕归人此刻毫发无伤。
      圣戟此刻被牢牢缠住,而附于其上的确实一方黑色的软缎,细看其见隐约金丝缠绕,圣光护体,竟是原已给了北辰胤的不解之护。燕归人眼下一怔,抬眼才发觉北辰元凰被人横腰自后搂住,不解之护带着以柔克刚的阴柔之力盘龙而上竟紧紧咬住圣戟,一时间令他进退两难。毒障业火在不远的身后沉浮闪烁,那人单手紧紧搂着元凰,如冰的玄蓝长发在沙场烟云中飞散开开,缠绕怀中人早被鲜血染成锈红的发丝,如此不分你我,看似连血液都混在了一起。恍惚间,让人错觉即使穿越几世轮回,这两人还是会如此相护相拥——上天,入地,碧落,黄泉。
      北辰元凰的视线已是一片血色,抬头只看见猩红的天际,一点爆裂开的夕阳犹如菩提莲灯,摇摇晃晃飘过云河。
      “北辰元凰,你说过,我们要同生共死。”
      耳边轻轻一句,吹进脑海。
      同生,共死。多遥远的誓言,那时,还只是他一人的期盼。
      燕归人见一戟不成,再次催动内力直刺而去。当下三人的脚步在地面拖出滚滚沙尘,真气相冲,气卷云沙。圣戟的戾气在绵细的丝帛中拼死挣扎,青光金曜,刺啦作响,爆裂开点点火花。燕归人不歇气,北辰胤也不松手,眼看三人就直向幽蓝毒障倒去。
      愁落暗尘等人见之大骇。翳流毒障集结百年毒气,触者骨血互溶,尸首无存。饶是北辰胤与北辰元凰能过,燕归人却断断是过不了的,一旦身陷其中,即便是神兵天器也帮不了他。此下怕是那家伙又是热血冲脑,完全忘了这些,打算与翳流教皇同归于尽。愁落暗尘提气冲上前,手中蝉之翼连发,正是看中北辰胤无法自顾,擦过燕归人耳际直取其面门。眼看就要得手,北辰元凰却忽然翻身护住北辰胤,任数枚飞刀扎进背脊,借着这股子冲力与北辰胤摔进蓝火之中。不解之护失了凝力,哗啦松脱,张扬开来掩住了两人视线。燕归人被愁落暗尘按下,懊恼的将圣戟就地一戳,轰隆一声,浓尘四起,眼前只有黑色的不解之护飘飘然落于地面。

      翳流大殿冷冷清清,忍不住让人回想起几年前最后一眼望去的龙城大殿。无论是元皇还是教皇,上天都不曾想让他成为一代君主。北辰元凰空有才能,却无命格。他是凰,而非龙。他惨笑一声,扶着龙椅慢慢坐下。轻掀眼帘,脚下是自己一路走来的血迹,深深浅浅,一直延伸到门口。北辰胤站在身边,一语不发。
      “为什么不走?你知道……这里的出路。”
      “不是说好了同生共死么?”
      北辰胤淡淡的回答。北辰元凰尽力抬眼看他,想将那句曾盘踞自己内心多年的誓言一笑了之,却觉得身心都已空荡疲虚,连一个笑容都给不出。腥味的液体还在流出,他却连举手将之擦去的力气都没有,只有软软的靠坐在那象征着自己的春秋霸业梦的椅子上,遥遥的望着殿外的天空。那里已不再是血沉沉的暗色,而是带着一抹火焰烧灼过的烈红。风中传来焦腐的味道,云朵的阴影在火焰的烧灼下焦躁的跳动。
      瞬间里,他的心冷了下去。
      北辰胤侧头望去,随后走至大殿门口。如此的北辰胤,发丝虽然散乱,却透着一股元凰从未见过的潇洒。元凰拼尽最后的力气凝视他的背影,只见那些曾让自己痴迷的玄蓝发丝此刻如凤翅般展开,一丝一缕都饱蘸着烈火焚天的浓郁色泽,闪闪发光。忽然,那遥不可及的身影回转,半边的脸在耀眼火光中明晰无比,元凰甚至能看到他隐藏在深蓝中的瞳核,看到他对自己微微一笑,笑纹在眼角微微散开,映照在火色里分外明显。
      他意识到这已是上天对自己的最后眷顾,于是想摆出一个笑容给那人看,谁知那人却抢先说道:“若这次侥幸不死,我们重新开始吧。”

      翳流教一夕之间毁于大火。
      翳流教皇自封经脉,战死五爪峰。
      从此,苗疆的传说结束了。
      再之后,谁又东山再起,谁又取代了谁。
      再之后的之后,中原武林又起了什么灾祸,什么东瀛武道侵进中原,什么仙,什么魔,什么人,都与苗疆的那个传说没有了任何关系。
      那是一段说到了尽头的故事,已经没有人再会去臆测。
      ***********************************************************************
      苗疆的雨落得急也去的急,留下一片青草余香回荡。天边慢慢露出一点黄昏的颜色,淡淡的清黄敷在空中,带给人一丝伤愈的慰藉。世间万物在一片清明中涤去尘垢,仿佛经历了一个轮回般的透出再生新绿。
      有人不再穿红袍,红色长发也不再披散,而是随意用发簪盘起一缕垂落,着一身黛色青纹的黑袍,慢慢走过冶艳的花丛。走过花圃,一方小亭之中,有人正在作画。白绢横铺而开,笔锋蘸着墨汁在雪白的绢面上细细描出山河青松,与下面的青石台板相衬出一股子清凉的色泽,空气里也带上了沉沉墨香。
      “今晚儿有走寨,你去看么?”
      描画的人低头不语。
      红发人不满他的沉默,撩起长摆坐下,狭长凤眼瞟了一眼画面,不屑道:“不过就是一幅画,值得你这么认真么?”
      “踩月你又不是没有见过,”那人继续画画,淡淡说着的语气中有着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红发人敏锐的察觉到了,扬扬眉毛,道:“踩月,走寨都是在明月当空时才能进行的,小伙子们吹拉弹唱的去找姑娘,多热闹。你没见过,自然要去看看。”说完,拿起原本放在桌面的茶杯,与鼻下嗅了嗅,喜上眉梢的饮了一小口。“原来你记得我喜欢喝青茶。”
      “恩,你的口味变了很多,以前可没见你喜欢喝这种茶。”
      说完,搁笔,细细查看画作。
      夜色初起,远处就响起了萧笙齐鸣的乐声。红发人侧头望去,天际遥远不可及,一抹弯弯月色在雨后的清透云间隐隐而现,犹如苗家女儿躲在帘后羞涩抿唇笑。乐声时近时远,飘渺于青葱碧空之间,伴着习习凉风,造就一片人间仙境。红头衣人听得兴头上,以食指关节轻叩青石桌面,却不知另一人的视线早已由画作移至他动作的手指,再停留在侧脸之上。
      “苗寨的男人们多方便,吹拉弹唱就有姑娘了。”红衣人径自说着,“如果那时我也生在苗寨,是不是吹几首曲子一样能把你娶回家呢?”
      那人听的哭笑不得。红衣人望着乐声传来的方向,又自顾自说着,“最近日子散漫的很,我无聊就研习琴谱,有空弹一曲给你听。”
      红衣人说话的语调不紧不慢,舒缓着听来分外舒服,看他如此一番悠闲派头,那人觉得十分欣慰。伸手取了他手边半空的茶杯,丢去余茶,重新倒了一杯摆在手边。
      “你想怎么样都好,就是身体才有起色,别累着了。”
      红衣人这才收回目光,浅笑看着他。
      “龙气未绝,又有同命丸相护。我怎么死的了,你又怎么死了掉?”
      “难道等有一天变成山中人参精么?”
      “哈!这又有何不可?”红衣人大笑一声,拂袖而起,伸手就抓了那人的手腕,“踩月已到高潮,现在不去看,以后可就看不到了!”
      青石桌上的画被那人的衣袖隐隐带起一角,抖得千石百川犹如镜中花水中月,前尘往事尽飘渺,连带画面一角的一行小书,都好似要跃出纸面,刻入天地之间。
      愿吾余生长伴,还君千秋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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