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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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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点点金粉看去并没什么不妥,似乎也仅是装扮时用的寻常物什罢了,却令姚罩宝莫名的生出股不安来。他锅着腰缩在窗下转了几圈,终究是心中一横,摸出张流光速神符攥到了手中。
悠悠琵琶音已从水榭中荡开,小楼中装扮好的众人渐次往水榭中走去。待柳扶风从小楼中走出,看见守在小楼门口的姚罩宝时,很是意料之中的驻足在了姚罩宝身旁。
“放心,不会有事的。我看今日的宴席很好,你从这里守着我,错过了宴席也可惜了。”方才姚罩宝从窗外偷看时,柳扶风便觉察到了。他的本意是想支开姚罩宝,却也明白这么个小滑头难以支开,而他自己,也并非完全的想要支走姚罩宝。
原本姚罩宝头上梳的规规矩矩的发髻早在姚罩宝躲在窗下转圈的时候蹭的歪斜,柳扶风看着恢复了几分平常模样的姚罩宝,终是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如果能早些遇到这么个人……
如果他能放的下……
柳扶风的目光掠过姚罩宝,看向了泛着微波的湖面。这世上的一些事情,本就如这静不下来的波涛一样,风至,雨至,无数的风雨堆叠在后面,致使着这水不得不浪起涛涌,不得安宁。
姚罩宝趁着柳扶风出神的工夫,贴身上前揽住了柳扶风,同一时刻心念一动,暗自催动了事先备好的流光速神符。
即便柳扶风事后会恼了他,这戏、这寿宴,也都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流光速神符在瞬时间化为了灰烬,姚罩宝死死的搂住柳扶风,同时闭上眼睛暗想着坠雪楼的样子,感到脚下微晃之时,即迫不及待的睁开了眼。
水榭小楼依旧,姚罩宝松开搂着柳扶风的胳膊,呆愣愣的后退几步,手上不自觉的想要去掏剩下的两张流光速神符,却在摸到之前被火烫到似的又缩回了手。
琵琶声愈急,早先上场的伶人已然入了戏,只等着柳扶风上场,同他们一同唱完这场大戏。柳扶风望了眼戏台,即不再犹豫的往台上走去。
“戏要开始了。”
柳扶风登台亮相时的喝彩声似是压过了这世间一切的动静,姚罩宝的心神也被这爆喝声所引,只能痴愣愣的望向台下众人。在这一刻,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比这场戏重要,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人来分出心思,更何况,这企图得到一丝关注的,仅仅是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小少年呢。
凡世诸人,皆已入戏。
片片灰烬从姚罩宝逐渐松开的拳头中飘出,随着风飘向了天间,飘向了地间,飘向了沉浸在戏曲中的众人之间。姚罩宝的心神,亦随着灰烬飘进了那诸多看客中。一演一看,明明离得这么近,却又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戏姚罩宝已在伶人们从坠雪楼中排练时便听过了几十上百遍,却未曾有一次像今日这般,呆在台下,以一个看客的身份,去看台上的人衣妆齐备的演起大戏。
听到滚瓜烂熟的戏文逐句唱出,此时情景与往日在坠雪楼中的情景渐渐合二为一。姚罩宝飘飘忽忽的盯着台上,往日间的琐事又如流水般的溢了出来。
他知道现今台上唱着的时间朝代不明的故事许是脱胎于本朝旧事,他曾见过这出戏最原本的样子,未把时间印记抹去时的样子。
记忆翻飞,退回到他夜闯坠雪楼,与柳扶风对饮大醉的次日。放在石桌上那几张纸中载的戏文慢慢的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台上的念白顺着纸张所载,已唱至了高-潮部分,堂堂战功赫赫的功勋之家,却因被奸人所诬陷,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一门近百人,转眼间只剩下了被忠仆救下的嫡孙。幸而这嫡孙不忘家仇,终是卧薪尝胆,杀死奸人,一雪家仇。
及至唱罢,也未有人出来报出此戏的戏名,只有柳扶风接过旁人拿来的纸笔,稳步走到了张御史面前,请张御史题名。
正红底撒金粉的纸送到了张御史面前,张御史此时桌前已摆满了瓜果菜肴,再也无处放下这纸。张御史看着身前的柳扶风,也不起身,只面色微沉的注视着柳扶风,像是想要从柳扶风的妆面之下看出什么,亦或是已然看出了什么,才这般作态,把柳扶风晾在了身前。
按席位安排,张御史本该坐在主位,只是贺怀玉突然来访,且身份尊贵,张御史便想让贺怀玉坐在主位。几次推让,才定下张御史与贺怀玉相邻而坐,以双主位的安排重又排了席位。
现下张御史兀自坐在席上,也不理会柳扶风,时间一久其余众人也觉出味来,猜测着张御史是不喜在寿辰之日听到这种沾了血腥气的戏,正各自寻事以免被波及时,贺怀玉侧身向张御史问道:“御史可是在苦恼桌上的杯盏太多,无处题字?”
贺怀玉边问着边将自己桌上的杯碟推到一处,另指挥着伺候他的丫鬟将张御史桌上的杯碟取来暂且放到他的桌上,以好给张御史腾空。
只是张御史的面色实在难看,丫鬟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贺怀玉便也同没察觉到似的,径自伸手,去端张御史桌上的杯碟。
“不敢劳动肃王。”张御史看着贺怀玉伸来的手,知道这遭是躲不过去了,只得命人将桌上的杯盏撤去了大半。然而空闲处虽已腾出,那纸也已然放下,张御史执着笔的手却迟迟难以落下。舔足了墨汁的笔尖在张御史的犹疑之间滑下丝墨水。张御史盯着红纸上的墨痕,手腕一转,又放下了笔。
“这戏既是你苦心写出来的,”张御史言及此处时顿了顿,凝视了柳扶风片晌后,才续道:“我总不好占了它的名字去,这戏名,不若还是你取吧。”
“这戏是为了给御史祝寿才写的,初衷如此,需得御史赐名才得圆满。”柳扶风说罢躬身取过那支架在砚台上的笔,仔细的将笔沾好了墨后,复又递向了张御史。
挨着张御史近些的人,都多少听出了些柳扶风此时似在与张御史打着什么机锋,只是不明就里,便也无从猜测。只贺怀玉就像是没觉出来似的,赶在风口浪尖上,又插言了一句。
“许是这命名的事情过重,一时间让张御史题出名来,张御史反倒是要担心这时的急智当不当用了。”
贺怀玉的话无异于是给了张御史一个台阶,张御史看着贺怀玉温温和和的笑脸,思忖着贺怀玉前后意思相差甚远的两句话是出自何意时,又听贺怀玉说道:“柳相公唱的是大仇得报大快人心的好戏,我恰读过一句诗,与这戏的意境也算相配。”
贺怀玉看着面上的不悦神色已快遮掩不住的张御史,继续道:“‘重义轻生一剑知,白虹贯日报仇归’。张御史不如从这里面摘几个字,以作戏名。”
“重义轻生……”张御史重复着贺怀玉道出的诗句,念到“白虹贯日”时,脸上的怒色霎时间化做了惊容。“白虹贯日……若没记错的话,肃王来时,未带寿礼。”
这话说的实在无礼,张御史却像是急须向贺怀玉确认什么似的,如此直白的说了出来。
贺怀玉仿若是没觉出张御史的冒犯,仍是和缓如故的答道:“是。”
早已知晓的答案再被说出时犹然令人心惊,张御史缓缓地点了下头,弯下的颈项上像是被压了千斤重石,压的他再也无力抬起头来。先前他对贺怀玉两手空空的猜想全都不对,贺怀玉未赠他寿礼,只是因为……没有必要。
悬在空中无人接过的笔终被张御史接了过去,张御史老迈到仅剩下层枯皮包骨的手上青筋暴起,手上力千钧,落到纸上,却只是无劲无道,一丝风骨也寻不出的三个字。
取义记。
“舍生取义,不是个好兆头啊……”轻飘飘的话声从张御史的口中飘出,这丝话声微弱到仅有张御史自己能听清他的自言自语,又或是连他自己,也无力听清这丝话声。
“走罢。”最后的这句话似是抽光了张御史全身的气力,从宦海中沉浮一生,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的张御史似在此时此刻又被打回了原形,成了个孤苦无依的伶仃老儿。
柳扶风听清张御史的话微一愣怔,手上仍是利落的想去取张御史写成的那张纸,张御史却伸手打翻了酒盏。
酒水倾洒,浸湿了红纸,原还清晰的字迹也在酒水中晕染的渐渐不成了样子。张御史看着已然作废的红纸,最终又道了句,“这戏不好,你以后不要再唱了……天意,不可违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