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门拾遗》顾橫阶

3、第二章 惊变

　　四月廿三。
　　第二道急报在宫禁之前传到了柴靖的案上。
　　此时距离孟进一行出发已历半月。

　　晚膳时，柴靖才刚接过来自汴州的奏报。
　　水患在六日前已大体稳住，工部侍郎宋归年带人将阳武堵塞的河道从侧边开槽分流，引向了黄河的支系低洼处。然后又命人重筑堤坝，按照工部的新方法，"束水冲沙"，只需之后汛期一过，再做加固，便可继续使用许多年。
　　户部这边，尚书孟进携其他官员控制住了疫情的扩散。逃灾的百姓陆续回了故土，朝廷拨了一笔款项，专做百姓的安置。
　　柴靖读了奏报，心情终于明朗起来。
　　他又想起先皇在世时的日子。
　　先皇以"仁政"治国，每遇地方灾患，常自出金银以安百姓。百官以之为表率，也纷纷自掏腰包救济灾民。先皇在位三十二年，内安万民外御邻国，大周达到了空前的繁盛。
　　柴靖自幼恩养于先皇膝下，从前看他遇什么事都是一副平静温和的态度，包裹于整个大周的气氛也同样的平静温和。
　　少年柴靖觉得这种气氛太过乏味，让内侍从宫外偷偷带来了话本，他读着话本里英雄们的故事，恍惚自己也度过了戎马倥偬的一生。
　　于是他突发奇想地要跟随卢璋将军去朔方戍边，便乔装偷跑到京畿羽林军营里，混入了定远军中，结果被裴钧将军发现，将士们好说歹说，这位少年亲王就是不动如山，搅得定远军迟迟不敢北上，后来是二哥柴翊连夜赶来，将他捉了回宫。
　　柴靖当时又羞又恼，扯住缰绳，死活不愿意和柴翊回去。
　　柴翊劝说不成，直接伸手将柴靖从马上扯下来，甩到自己的马背上，然后反剪住柴靖的手臂，压住他的身子，用一贯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对柴靖说:"你要是挣得开，我便让你去，挣不开，就乖乖和我回宫。"
　　柴靖像只待宰的公鸡一样扑腾了半天，连身都直不起来，乱动的脚踢得身下的马"呼哧呼哧"地叫。俄顷，他终于耗尽了力气伏在马背上，被带回了宫。那是他记忆里，一向温文尔雅的二哥第一次和他动手。
　　柴翊并没有将柴靖带到先帝面前，而是把他带到了乾明殿的内殿，从书阁内抱出了一摞书，放在柴靖面前，然后静静地看着他。
　　"这是什么"柴靖终于忍不住问。
　　"这就是你的话本里的英雄传奇。"
　　柴靖一听"话本"二字便红了脸，嘴里嘟嘟囔囔，"哦，原来二哥都知道。"
　　见柴翊没有搭理他，柴靖冷哼一声，拿起第一册，书皮上写了隶书的国殇册三字。
　　这一册记录了太祖年间，国境之内大大小小的百余场战役，每场战役的战殁人数，交战地点，军备损耗，补给来源。战殁者的姓名自百夫长以上皆有记录，名字密密麻麻的，柴靖一时读不完。但他知道，更多战亡士兵的名字，甚至都连被记录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之后每一册都是一个时代的战争史。
　　但恭帝时的册子却十分的薄，拿在手中轻飘飘的一本，柴靖很疑惑，那是大周开国以来最为动荡的一段岁月，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生民百遗一"，柴靖最爱看的话本《东蹈沧海》，便是这一个时代的演绎记录，这个时代的册子理应比以往都要厚很多。
　　柴靖翻开书册，只见那册子上战役名所占的篇幅很大，但随后仅仅只是记录了一下大致的战殁人数和战场，人名寥寥无几，而记录在册的人，多半也都在民间故事里留下了身影。
　　“当年太祖开设校书府，命校书郎专管战事记录。然后传下祖训，历代帝王不废兵事，但绝不自引祸端；不扰外邦，但绝不坐以待毙。恭帝年间时局动荡，西迁朝廷连百官都凑不齐，更不用谈校书郎这样在众人看来可有可无的职位了。所以你手里的那一本，其实是高宗朝的老人们凭借记忆和民间故事整理的，这应该是所有国殇册里，最接近你看的话本的一册了吧”
　　柴靖知道，每次二哥动怒时，都会变得这样咄咄逼人。
　　"青夔哥哥，我偷看了民间话本，偷跑去军营，是我不对，你不要生气了。"柴靖唤了柴翊的乳名，他只一见柴翊动怒便会马上服软。
　　但柴翊似乎不为所动，而是继续道，"你我生而便在数代明君治理后的大周，长在父皇的羽翼之下。但你所习惯的安宁，都是册子里册子外的无数血肉之躯搭建出来的，你应该明白"，柴翊看柴靖低头垂目的样子，忽然一阵心软，然后便叹了口气，坐在柴靖身边，放轻语气，"阿猊，我不是气你偷看话本又偷跑去军营，我过去也爱看些话本，也理解你想去军营历练的心思，你只要向父皇开口，等你再长些，我想他不会不同意你去的。但你熟读史书典籍，应知戍边将士本就不易，为政者开疆拓土自然重要，但古往今来有多少只会开疆拓土的帝王能开万世太平啊。"
　　柴靖撇了撇嘴，面上还是不服气，但心里已经把柴翊的话听了进去。
　　那年卢璋还没有大破灵州，朔方以北尚在后夏的国境范围内，后夏骑兵常常骚扰边境百姓，大周军队驻扎在当地，但很少主动出击过，柴靖如同许多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样，觉得如此被动实在太过屈辱。他恨不得马上脱了亲王的袍服就披挂上阵。
　　“那我来为二哥开疆拓土，二哥来开万世太平，这样不是很好吗”
　　柴翊轻轻地搂了搂柴靖，苦笑道:"阿猊，二哥不可能一直都把你护在身后，总有一天你要自己去面对这些。"
　　柴靖觉得空气里忽然充盈了一阵浓稠的忧郁，他疑惑不解:" 为什么二哥是太子，我将来只想做二哥手下的一员大将，去为大周镇守边境，为百姓守住太平。"
　　柴翊温润清雅的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他摸了摸柴靖的发顶，温声道，"你长大后自然会明白的。"
　　零碎的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至于之后先帝如何训斥自己，自己如何去向卢璋将军道歉，柴靖都记不清经过了。
　　唯独关于柴翊的每个片段，历久弥新，在一次又一次不经意的回忆中不断拷打着他。

　　柴靖刚准备睡下，殿外便传来了内侍曹总管的声音。
　　"陛下，汴州急报。"
　　柴靖披上外衣，走出甘泉宫内殿，看到案上放了一折奏报，他展开奏报，瞥了一眼。几行小楷猛然撞入眼中，撞得他一阵头晕目眩。
　　四月廿二清晨，户部尚书孟进被害，陈尸汴州府后院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