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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当拯救失去了拯救的意义,需要的,也许只是毁灭。
      ——题记
      暮霭沉沉,天空上的云朵被夕阳染得微红,这是一个夏日的午后,自行车的铃声时而响起,人们又开始了洗洗涮涮,一切都显得和往日一样。炒菜的爆油声夹杂着孩子的哭闹飘进了各户人家,又汇成一条河,流过各家的门口。这或许是无数人无数平凡而又劳累的一天,此刻,人的最大愿望仅是有一所房子,有一个家,让自己躺下。
      和早晨的嘈杂不同,此时的这里,听不到工地里的打桩机隆隆作响,也看不到闹市区的霓虹闪烁。当人们从行色匆匆的白天醒过来,像饥渴的野兽寻找食物,我们寻找着安静。这里是安静的,这里是泛着泥土湿气的小巷,这个城市仅存的小巷。据常年聚在巷子口下象棋的老人说,这里也曾是这个城市的繁华区域,茶馆林立,酒肆飘香,三教九流各色人等聚集于此。可是往日的繁华被钢筋水泥所包围,这里的未来如同老人浑浊的眼睛,茫然一片。

      子墨的家在小巷的深处。他的鼻尖抽动,似乎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咂咂嘴,喝了口凉水。
      子墨这个名字是爷爷取的,寓意不言自明。名字决定命运的迷信在子墨身上似乎还真是有了一点体现,子墨小时很聪明,七岁识千字,十岁便能背诵百首古诗。爷爷去世得早,是笑盈盈地看着子墨闭上眼的,爷爷心里一定盘算着子墨将来的样子。十五岁前的子墨一直春风得意,受尽宠爱。十四岁那年冬天,一场车祸夺走了子墨父母的生命,当他清早刷牙时听巷子里买菜大妈的喊叫时,子墨一愣,定格了张着嘴的动作,再也没有说过话。
      姑姑和姑父为了抢夺爷爷留下的屋子将整个小巷闹了个天翻地覆,最后以子墨奶奶的以死相逼画上了句号。姑姑给奶奶留下一句:“老不死的,我们断绝母女关系!”后,便再也没和这个家有半点联系,子墨的奶奶也在愤愤中离开了人世。全世界似乎就剩下子墨一个人,一个哑巴。
      从此,子墨全凭隔壁的大爷大妈接济维持生活,仅有的财产是这小巷里的房子。他再没去上学,没人给他支付昂贵的学费,即便是残疾人学校。后来隔壁的大爷大妈也相继离开人世,子墨开始靠捡拾垃圾为生。
      子墨每日的消遣是倚靠着捡来的灯泡看书,爷爷留下的书,据说值很多钱。子墨卖掉了家里一切能卖的,唯独这些书没卖。似乎从那堆发霉的书中,他能看到从前家里的样子。没人知道子墨也会写文章,巷子里的人说他怪,一个捡破烂的孩子还看书,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也有可怜他的,不过都是嘴上说说。巷子里的人都是所谓的社会底层,卖油条的,打工的,等死的。每到晚上,原本生机勃勃的小巷就泛出一股死亡的臭。
      一切似乎如同往常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子墨家的门被敲响了。
      自从小巷里的老人们纷纷去世,这个小巷认识子墨的人已经不多,认识的又往往是避之不及,这扇门有多长时间没有被敲响过,子墨自己都不记得了。
      子墨死盯着那扇门。
      “咚咚咚”
      “咚咚咚”
      、、、、、、
      子墨吓得熄灭了灯,蜷缩在桌子下,抱着膝盖不敢做声。
      “我看到里面有灯又关上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开门,我是张阿姨。”一个女人的声音。
      张阿姨?那个胖得像白面馒头一样的张阿姨?住在小巷巷口,平日里喜欢呵斥自己丈夫的张阿姨?她平日看见子墨一向躲得远远的,像看见只蟑螂,现在她来做什么?
      子墨放下了抱着膝盖的手,但是仍旧躲在桌子下,努力地听着。
      “这娃儿脾气怪的很,自从奶奶死了就没理过谁,我们这边的人都习惯了,您先回去嘛,明天我看到他跟他讲。”
      “好嘛,我就先走,这件事就拜托您了。”
      “放心,哪天来我家耍,让我家老汉陪你喝酒.....”
      声音越来越小,看来是走远了。子墨轻轻地从桌子下钻出来,手臂因为刚刚的急促而划了个口子,他舔了一口,悄悄把门开了个缝。
      巷子深处有两个人影,一胖一瘦,影子被外面的路灯拉得好长,像两个魔鬼。
      清晨,空气中带着一点甜甜的湿气,整个城市都还没醒。子墨轻轻地关上了门,他怕吵醒周围的邻居,独自扛着一个编织袋,开始了一天的拾荒生活。
      酒店的附近是子墨常去拾荒的地方。灯红酒绿下的男男女女缓缓走出大门,各自上车。这群昼夜颠倒的人,究竟是在游戏人生还是游戏自己。不论如何,酒店的清洁工会将很多垃圾丢出来,子墨和一群同样命运的拾荒者守候在酒店的后门。外边光鲜亮丽的人们,他们欢乐一夜后产生的各种废弃物,都将从这个后门走出。拾荒者们排着队,次序井然,这群人没有等级区分,反而更容易形成一种谦让的气氛。没有抢夺,也没有人喧闹,所有的拾荒者都静静地埋头寻找着可被自己利用的废弃物。
      子墨打开了一个垃圾桶,里面有刚刚投放的垃圾,酒瓶,塑料袋,高跟鞋。如果从前门走出的人看见后门还有如此一番景象,不知会作何感想。
      学校周围也是子墨常去的。这是子墨自己的秘密,学校周围的垃圾桶都塞满了各种饮料瓶,废纸。一个瓶子两分钱,一斤废纸两毛钱,子墨贪婪地在垃圾桶里翻着。通常,子墨一天的生活费便是从这里得到。今天运气真好,子墨在垃圾桶里翻到了还没喝几口的可乐,他打开盖子,用力的喝着。跑了气的可乐,甜得腻人,但是对于子墨,他觉得这个星期已经打了牙祭,于是满足的笑了。
      午饭是靠着河边吃的。河边的臭气保证了这里没有城管来驱赶,子墨能够安安静静的享用自己的午餐,学校边捡来的半块面包。这是早晨一个孩子丢弃在路边的,孩子吃了一口,皱了皱眉,就随手丢了,子墨弯腰拾起,藏在了怀中。
      面包真软真甜,咬在嘴里不敢咀嚼,要让它在口中慢慢融化,再吞咽下去。
      一只大白狗悄悄地靠近了子墨,子墨站了起来,扬起了手中的棍子。大白狗怯弱地向后退,眼睛始终望着子墨手中的面包。子墨看着大白狗的眼睛,心里一软。他慢慢地放下了棍子,大白狗仍旧不敢上前。子墨掰下了一小块面包,丢在地上,大白狗缓缓地靠近,然后一口吞了下去。
      子墨坐了下来,大白狗也坐了下来,子墨笑了。大白狗舔着子墨的手,亲切得好像一家人。
      下午的时光,大白狗一直远远地跟着子墨。
      傍晚,子墨拖着疲惫的身躯刚到巷子口,白面馒头就猛地打开了门,叫住他。
      “喂,那个,子墨是吧?你才回家呀?”
      子墨疑惑地望着这个女人,不习惯地点了点头,她想干什么?
      “我屋头有点吃的,你拿去嘛,我们也吃不完。”说完,白面馒头拿出了一个塑料袋。
      “你先吃嘛,不够还有。”
      这哪是一点吃剩的东西啊!白白的米饭,很久没有见过的红烧肉,还有一些红红绿绿不知道的东西。
      “子墨啊,阿姨问你,你奶奶的房产证在你那里对不对。”
      子墨点了点头。奶奶死后,房子按照奶奶的遗嘱留给了子墨。
      “阿姨跟你讲嘛,这片巷子要拆咯,要盖新的好高好高的房子,你晓得不?”
      子墨摇了摇头,什么高房子低房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昨天我去找你,我晓得你在家,我跟你讲,房子要拆,政府要来收房产证,你拿给阿姨,阿姨帮你交给政府,好不好?”
      政府,政府关我什么事情。子墨看着白面馒头一脸的殷勤,心里泛起了一阵恶心。房产证是奶奶给他的,屋子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住过的,这里是他的家。
      “你倒是说话嘛,哦,我忘记你是哑巴了,那个,阿姨晚上和政府的叔叔来拿,好不好?”
      子墨用力摇了摇头,快步跑回了家。一塑料袋的食物丢在了地上,他没有回头。
      跑进屋子,子墨的心跳得飞快。他从床单底下摸出了红红的房产证,这是奶奶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他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但是隐约觉得不能给白面馒头或者其他人,他要藏好。
      子墨用信封将房产证小心的包好,在墙角挖了个洞,埋了起来。
      门外传出一阵呜呜声,子墨开门一看,是那只大白狗,嘴里还叼着白面馒头的那个袋子。子墨让白狗进了屋,从白狗的嘴上取下那个袋子,看了看,倒在了地上。大白狗贪婪地吃了起来,子墨斜靠在床边,打开了昏暗的台灯。
      咚咚咚!
      又是敲门声,子墨赶紧关掉台灯,躲在了桌子下。
      “有人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子墨不做声。
      咚咚咚!敲门声音更想了。
      “开门,我是拆迁办的,快开门!”
      咚咚咚!咚咚咚!
      门被敲得山响,子墨吓得哭出了声,浑身发抖,大白狗汪汪地冲着门外叫了起来,边叫边靠向子墨,仿佛要保护他。
      “你没说过这个娃儿养狗的嘛!”外面的男人没好气的说。
      “从来没见过他养狗崽子啊,我也不晓得啊。”是白面馒头的声音。
      “开门开门,快点开门!”
      古旧的木门被敲得摇摇欲坠,灰尘不住地往下掉。子墨看到这里,猛地站了起来,把门开了个缝。
      “你把狗栓起,不要咬到人。”白面馒头赶忙说。
      子墨走出门,把白狗关在了屋里。
      “娃儿,这个叔叔是政府的人,来和你说些事情。”白面馒头笑着说。
      “你好,我是拆迁办的,你这边的巷子要拆了,我来通知你,拿你的房产证明去做备案,好不好?”
      子墨摇了摇头。
      “瓜娃儿,这是好事情,政府会给你钱,你可以去上学,好不好?”
      子墨又摇了摇头。
      “你不要憨,问你是给你面子,到时候工程车子开过来,压死你你晓得不晓得。”
      还是摇头。
      “你看这个事情怎么办,你不是说这个娃儿是最好搞的嘛,你们这个巷子人都难搞得很,哪个都想多要钱,连个捡破烂的都这个样子,我看要是这个样子你的房子也按规矩办事,谈都不要谈。”陌生男人对着白面馒头没好气的说。
      “哎呀你不要生气嘛,来来先去我家喝酒嘛,这件事情我来处理,走走。”
      说完,白面馒头就拉着陌生男人走了,丢给了子墨一个可怕的眼神。
      回到屋子里,子墨呆站着,眼神环绕整个房子。他的家,要没了?子墨感到一阵无力,瘫在了地上。大白狗上前舔子墨的脸,带着红烧肉的味道。
      咚咚咚,门又响了。
      “开门,子墨,我是李阿嬷。”
      李阿嬷是子墨隔壁的邻居,有一大家子的人,老老小小七八口,平时也会将一些破旧物品给子墨,子墨身上的衣服还是李阿嬷给的。
      子墨开了灯,打开门,李阿嬷走了进来,大白狗坐在子墨身边,俨然一个保护者。
      “子墨,我们这个巷子要被拆。”
      子墨点了点头。
      “我跟你讲,这个屋头是我们家唯一住的地方,我不会让他们拆的,你也不要给他们房产证,晓不晓得。”
      子墨看着李阿嬷,不懂她是什么意思。
      “我跟你说,不管他们要给你好多钱,你千万不要答应,房产证给了他们,他们就不管你了,都是骗你的,你千万要相信阿嬷的话,晓得不?晓得就点下头。”
      子墨顺从地点了点头。
      “那个小张不是哪样好东西,她想自家多拿点钱,就帮着那群拆迁的人搞我们,我们不怕,大不了死在这里,我老婆娘不怕这些,你也不要怕,晓得不?”
      子墨狠狠地点了点头。
      “乖孩子,这边有点吃的,你先吃嘛,可怜的娃儿,以前我和你奶奶还经常聊天的,你奶奶可喜欢你了,要是她现在还在,不晓得是哪个样子。”
      李阿嬷放下一碗饭就离开了,子墨捧起那碗饭,哭了。大白狗在一边轻轻用身体蹭着子墨。
      又是清晨,露珠从叶子上滑落,滴在满是青苔的地上。整个巷子还没有苏醒,子墨打开门,扛着编织袋,走了出去。
      咖啡馆的里的人悠闲地品尝着咖啡,端着本书仿佛很专注。宾馆里走出了互相挽着的男男女女,却又在门口迅速分开。卖早点的摊贩们是这个城市起得最早的人,他们拖着沉重的摊子车,来到各自的地盘,等待着形色匆匆的人们。孩子在父母的呵斥中起床,不情愿地洗脸刷牙。喧闹了一整夜的酒吧纷纷偃旗息鼓,从里面走出无数穿着暴露的人。五点,老人开始出现在街上;六点,晨练的人穿着运动服跑来买早点;七点,无数自行车电动车开始穿梭在这个城市的街头巷尾,吆喝声和叫骂声此起彼伏;七点半,无数的父母驮着自己的孩子开始出现在街头,孩子们彼此打着招呼,闹着笑着;八点,汽车开始拥挤,那些买的汽车的人们开始拥堵在街道上,开始了一天的堵车和叫骂,鸣笛声,刹车声,组成了城市的交响乐;九点半,最后一批上班的人出现,他们大腹便便,西装革履,走出小区,坐上早已等候多时的汽车,扬长而去,这批人的汽车通常都是高档的,而且车窗都是黑乎乎的,看不见里面的猫腻。
      子墨每天行走在这样一个城市中,眼见耳闻着人们生活中的琐事,这些琐事构成了我们所处的社会,不管它是好的还是坏的,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共同创造的生存环境,每个人都在这个环境中生老病死,如此往复。
      回到巷子已经夕阳西下,今天的收获不错,捡到了一件破了的毛衣,子墨打算补一补,留着过冬。
      到了家门口,子墨的心一凉,门开着,锁头不知被谁撬开了。
      子墨赶紧跑进家中,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抽屉被丢弃在地上,床被掀开,被褥被撕扯得满是棉絮,整齐的书籍被丢得满地,有的甚至被撕开,纸张洒了一地。
      子墨知道自己丢不了什么,也实在想不通小偷想要什么,看到一个如此穷困的家,难道还有小偷有心思去翻?子墨放下了编织袋,慢慢地整理着地上的书,这都是爷爷留下来的,怎么有人这么狠心去撕它们。子墨小心翼翼地擦拭掉书上的泥土,轻轻地摆回它原来的地方。他知道自己丢不了什么,因为他根本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只要台灯还在,只要这些书还在,子墨就心安了。
      “哎哟,这是怎么啦?”
      子墨回头一看,又是白面馒头。
      “哎哟,这是招贼了吧,赶快看看有没有丢东西。”白面馒头使劲探头向里面望。
      “哎,快看看房产证丢了没有,快拿出来看看呢。”白面馒头盯着子墨的一举一动。
      子墨仿佛明白了什么,摇着头,要推白面馒头出去。
      “哎哎哎,你别碰我,滚开!”白面馒头用力一推子墨,子墨摔倒在了地上,头磕在门框上,咚的一声。
      大白狗不知从何处一跃而出,冲着白面馒头嘶吼着,作势要去咬她,白面馒头看见大白狗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连连后退,尖叫着要跑,脚却不听使唤的动弹不得。
      “走开!”一块石头砸向了大白狗,是那个陌生男人,他远远地又捡起了一块石头,这次石头砸中了大白狗的身体,发出一声闷响,大白狗冲向男人,男人拔腿就跑,一人一狗消失在了巷子转弯处。
      “龟儿子,竟然放狗咬老娘,你个狗日的,你等起!”白面馒头惊魂未定,满嘴脏话,逃难般跑回了自己的家。
      子墨扶着门框勉强爬了起来,坐在门口。他的头好晕,殷红的血液慢慢地流了下来,染红了子墨的衣领。子墨用手捂着头,喘着粗气。
      李阿嬷悄悄地把门开了个缝,看见没人,蹑手蹑脚地走向子墨,给了他一块毛巾。
      “孩子,房产证被他们拿去了吗?”
      子墨摇了摇头,一阵晕眩。
      “那就好,那就好。”李阿嬷把毛巾留给了子墨,就顾自走了。
      子墨希望这个时候谁能扶他一下,或者仅仅是关心一两句。没有人,没有人愿意帮助他,甚至没有人理会他。
      张建国疲惫地将钥匙插进了锁,这个动作似乎是他鼓起了十二分的勇气才做的,门开了,房间里的热气扑面而来。
      “你回来了,今天咋个这么晚,我烧了土豆牛肉,和娃儿先吃了,我给你再热一下。”张建国的老婆是个下岗工人,在一个家酒店当清洁工。儿子正在上高三,马上高考了,但是成绩却不怎么理想,想要上本地的大学也要到处托关系。为了儿子的事情,张建国到处花钱,光香烟就送掉了几千块钱,但是都像丢子水里的石头,水花都没见到一滴。
      “今天怎么样嘛,那几户人家怎么样。”老婆关切地问。
      “不要说了,我累的很。”张建国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
      “晓得你累,吃饭吧。”扒拉了两口饭,张建国稍微缓过了一点劲。
      “那个巷子的老人们难缠的很,说只要有一个人在,他们就不搬家,说是祖宗留下来的房子,不肯搬走,其实还不是就想要钱。他们拉着一个捡垃圾的娃儿一起不走,说除非给他们个满意的赔偿方案,不然绝对不会劝这个捡垃圾的走。那个捡垃圾的也是个憨包,给人家骗了自家还不晓得,可恨呐!”
      “都是普通人家,都不容易。”
      “难道我容易,我为了这个家腿都要跑断了,整天赔笑脸,我脸都要笑抽筋了。”
      “晓得你不容易,你对人家也客气点嘛,捡垃圾的也是人。”
      “不说这些了,你看一下我这个腿,今天被条狗给咬了,严重不嘛?”张建国拉起自己的裤腿,几个血窟窿已经结痂,老婆看了不免心里一紧。
      “你这是被狗咬的?”
      “是的嘛,倒霉的很。”
      “你要赶紧去医院打针,不然会得狂犬病的。”
      “打哪样针嘛,打一次针就好几千,你有钱不得嘛!”
      “可是这个样子的伤要是不打针太危险了。”张建国的老婆急的眼泪掉了下来。张建国一阵心酸。
      “好了好了,我去洗一下,明天去医院看,你不要担心了,去看一下儿子嘛。”
      张建国去厨房洗自己的腿,老婆悄悄的打开儿子的房间,看见儿子正在埋头写卷子,消瘦的背影哪里像一个青春期的孩子。老婆叹了口气,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第二天早晨,张建国早早地出门了,这些天他每晚都睡不着觉,花白的头发又蒙上了一层灰色。他推着自行车,在早点摊上买了一根油条,匆匆地吃下一元钱的早餐,抹了抹嘴上的油腻,走了。
      路过医院,张建国停了下来,腿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是想到打针要花的钱,张建国咬了咬牙,埋头离开了。
      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张建国感觉像是被推上了刑场一般。他每天最害怕的两件事就是打开办公室的门和打开回家的门,他宁愿永远在路上奔波,宁愿吃尽一切的苦,可是他不得不接受一个残忍的事实:自己那么辛苦,家里却始终没有得到改善。
      现在这份职业,邻居都说在政府单位找到了一个职位,算是捧上铁饭碗了。可是外人都不知道,其实张建国这份工作是替别人跑腿而已,因为自己姐夫的舅舅当了某局的副局长,这才托了关系进了政府单位,当然他也一度耀武扬威。谁知没几年那个副局长就被抓紧了监狱,据说是得罪了上面的人。这下张建国就跟着倒霉了,本来就不被人待见,失去了靠山就更没人理会了。
      张建国原本是一个印刷厂的技术工人,娶了一个外地妻子,早早就生了个儿子,一家人本来过着小日子,在别人看来是挺好的一个家庭。可能人贪欲的浮现就是一个人堕落的开始,原本幸福的家庭,因为张建国的努力往上爬,反而坠入了无底深渊,妻子下岗,儿子不争气,学习不行。还要面对什么,张建国心里也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老张啊,昨天怎么样,钉子户清理掉了吗?”办公室的老刘关切的问。
      “哎,莫提了,一群铁公鸡,会算计的很。”张建国无力的说。
      “你自家当心点,陆局要下来视察了,丁科对这件事情抓得很紧,王主任说你是打前阵的,大家都看着你的哦。”老刘一脸的堆笑,让张建国看得恶心。
      “我晓得了,那我过去了。”张建国像是要窒息了般逃了出去。
      路过肯德基快餐店,张建国停住了,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力推开了门,他局促地站到收银台前,哆嗦着从钱包里掏出三张十元,买了一个汉堡一袋薯条。
      又到了那个巷子口,张建国做了个深呼吸,他知道在这里他永远是不受欢迎的,唯一欢迎他的那个胖女人也仅仅是想讨好自己利用自己而已,不过,能被人利用,张建国心里也有一点点的得意。
      那个小乞丐就坐在巷子口,头发乱糟糟的,后脑上结了黑黑的一块枷。“你叫子墨是不是?”张建国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显得缓和。
      小乞丐痴痴地望着自己,眼神里透露出的无助让张建国一阵无力。
      “我是拆迁办公室的,我姓张,你叫我张叔叔嘛,我娃儿和你差不多大,要考大学了。”说完这话,张建国看见他浑身颤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的话伤害到了这个同样处于那个年龄段的拾荒者。
      “那个.....这个是肯德基,我儿子好喜欢吃,你也吃嘛。”张建国赶紧从车把上拿下了快餐的袋子,递给小乞丐。
      小乞丐默然地望着这个袋子,里面飘出来的味道是那么诱人,他的食指抽动了一下,但没有伸手去接。
      “哎哟你拿到嘛,没得关系的。”张建国硬要推给小乞丐,两人推搡了起来。
      汪汪汪!
      斜刺里又窜出来了那条大白狗,张建国看到它心里一凉。
      大白狗越来越近,锋利的牙齿仿佛已经触到了张建国的皮肤,而张建国此时只能呆坐着,双手无助地保护自己的头部,等待着被噬咬。
      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张建国等待了几秒,但是没有动静,他不知道小乞丐做了什么,大白狗此时正顺从地坐在他对面,威严地望着自己。
      “它不会咬我吧?”张建国觉得自己问了一个特丢面子的问题。
      小乞丐微笑着摇了摇头,用手拍了一下大白狗的后背,白狗踱着步子离开了。
      “这条狗,好凶哦。”
      拾荒者笑着看自己的眼神,竟然是这么友好,面对他的微笑,张建国有点接受不了,自己是来驱赶他离开的,怎么被这个乞丐当做同伙了?张建国赶忙又板起了一张严肃的表情。
      “这栋房子是你的?”
      小乞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到底是不是你的嘛?”
      小乞丐用手在泥地上写了两个字:奶奶。
      “那你奶奶在哪?”
      小乞丐默然地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又用手轻轻地写了两个字:死了。
      “那……你的爸爸妈妈呢?”张建国感觉自己在抽取小乞丐的血一样,他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卑鄙和无耻。
      小乞丐用脚重重地擦掉了地上的字,跑开了。
      张建国望着小乞丐佝偻的背影,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再做这件事了,他的心理防线被这个默然的小乞丐摧毁了,他在这个孩子远去的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儿子的影子,那个被高考压榨得干枯的消瘦的背影。
      公共电话旁,张建国斗争了好久。
      “喂,王主任,是我,小张。”虽然张建国比这个王主任大了整整十岁,可是在这里,他只能是小张。
      “哦,建国兄啊,哪样事情?”王主任倒是热情的回答着。
      “西街老巷子的事情。”张建国有些无力。
      “哦,咋样了嘛,搞定了?”王主任语言里带着一些期待,又是那么冷漠,像是踩死了一只蟑螂。
      “我......恐怕不行,这些人太硬脖子,拿不到房产证。”
      “哪样?拿不到?”王主任语气中透露出一丝不快。
      “是......实在是难搞,这边有个捡垃圾的,精神有点问题,还放狗咬我......”
      “好了好了,你不要讲了,我晓得了,这样,那你先回去嘛,这件事情我来处理。”
      “好嘛,那我先回来了。”
      “哦,这样,你就先不用过来了,这边最近也没得哪样事情。”
      “……好。”此时的张建国只能被迫的接受一切。
      “对了,我那天帮你问了你儿子的事情,恐怕有点危险,现在上面抓的紧,做不得假,要不你再托其他有本事的人,就这样,挂了。”
      电话那端迅速的传来了嘟嘟的忙音,张建国知道,一切都完了。
      正午,夏日的阳光异常强烈,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蒸发着屋内的潮气。
      子墨躺在床上,他的额头滚烫,应该是发烧了。子墨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无力的四肢让他连站起来的能力都没有,他一头滚在了地上,挣扎着想要去拿桌子上的一杯水。
      屋外传来了人群声,是陌生的声音,不知道有多少个人,隐约听到有人说“抢”,“绑起来”这样的词语。子墨感到了一丝不安,下意识地缩在了床边。
      砰砰砰!
      这次不是敲门的声音,而是踹门。
      “开门,有人没得!”明显是带有醉意的声音。
      汪汪汪!是大白狗的声音!
      “小心,有狗!”
      “用棍子敲死它!”
      接下来的声音子墨听不大清楚,只听到几声吆喝,叫骂声,笑声,还有大白狗的哀鸣。几声大白狗刺耳的尖叫之后,外面安静了下来。
      “狗日的个头大的很嘛,先放到一边,晚上我们吃狗肉。”
      “龟儿子又有酒喝了嘛!”
      “哈哈哈哈哈......”
      子墨挣扎着打开门冲了出来,扒开黑压压的人群,跌倒在大白狗的身边。大白狗的毛乱糟糟的,嘴边流着血,一只眼睛被打碎了,鼻子也凹下去了一块。它已经没有了呼吸。子墨抱着大白狗,咧着嘴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哭不出声,泪水顺着面颊缓落,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在嘴角边汇成一条小溪,滴落在大白狗的身上。
      “是不是他?”一个声音打破了暂时的安静。
      “是,就是这个娃儿。”是白面馒头!子墨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她!
      一个胖男人一把抓住了子墨的衣领,像拎塑料袋一样把干瘦的子墨拎了起来。
      “娃儿,你不要怕,告诉叔叔,你家的房产证明在哪里啊?”胖男人的这番话让子墨不住的泛着恶心,本来就已经天旋地转的子墨再也忍不住,一口血吐在了胖男人的胸口。
      “操!狗日的,老子打死你!”胖男人一脚把子墨踹到了门上,一步赶上前,对准胸口又是一脚,连人带门一齐踹翻在地上。
      “都给我进去找,快点,龟儿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群人蜂拥地涌进了子墨的房间,子墨脸贴着地面,头被胖男人踩着。他的胸口仿佛要碎裂了一遍的疼痛,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向自己的口内狂奔而去。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堵住了自己的鼻子,子墨感到自己快要窒息而死,这时胖男人的脚又狠狠地在他的背上踩了一下,奇怪的,他没有感觉到疼,反而是一阵轻松,他觉得自己浑身变得轻飘飘的,但是却动弹不得。他听见房间内一阵乒乒乓乓,爷爷的桌子倒了,捡来的台灯碎了,奶奶留下的碗筷碎了,床被掀翻了,什么都没了。
      “给老子起来!”胖男人又是一脚,狠狠地踢在了子墨的腰间,子墨被这股力量踢得翻了过来,胖男人旁边的有一个和子墨年纪差不多的孩子,染着金色的头发。金发孩子将子墨双手一提,对着腹部就是一拳,恶狠狠的问道:
      “在哪里,快点讲,不然打死你!”
      “哎呀,他是哑巴,你打他做啥子嘛!”是白面馒头。
      “娃儿,你看,我现在把这瓶油倒在你爷爷的书上面了,你要是再不拿出来,我就把这些书全烧光咯。”白面馒头说完,把一个铁桶里的东西全倒在了书上,书被丢弃在地上,堆起来有半人高。子墨抬头望向巷子口。
      “你不要想了,没得人来,这条巷子的人早就搬走了,就剩你一个,你晓得不,就剩你一个了,你倒是把房产证拿出来啊!”白面馒头扇了子墨一耳光,这一耳光好清脆,打得子墨脑子里一片嗡嗡声。
      “龟儿子硬气的很,老子烧了你的书,看你再装哪样文学青年!”
      金毛给胖男人点了一根烟,胖男人猛吸了一口,便把烟丢到了那堆书上。
      火瞬间燃了起来,照的整个房子通亮无比,子墨还从未见过自己的房间这么亮。灼热的火焰吞噬着书籍,一页一页,书本被烧的卷了起来,像是也有生命一样。一群人望着熊熊的火焰高声的笑着。
      “把狗丢进去,直接烤起吃嘛!”
      “不好不好,狗还没得杀干净,肚子里面脏的很,晚上吃。”
      “龟儿子还当真,哈哈哈哈哈!”
      ...........
      子墨的眼睛始终盯着那些被火一层一层烧着的书,烈火迅速蔓延开来,他的床,他的柜子,家里变成了一片火海。火焰中,子墨好像看到了爷爷,看到了妈妈,看到了十四岁前的自己,一家人其乐融融,妈妈烧着晚饭,爷爷在逗自己玩。
      “啊!”子墨发出了一声尖叫,谁也没听清他喊的是什么,但是子墨确实喊出了四年来第一声声音,他奋力摆脱了金毛的手,冲进了火海。
      “狗日的想死!”金毛想要抓住子墨,却脱手了。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怪响从地底下传出,接踵而来的是一阵天旋地转,大地在摇晃,周围的房屋像被抽去了骨头般瘫倒,发出让人恐怖的吼叫,这吼叫像是一头发狂的巨兽,让人从心底里发毛。
      “地震!快跑!”
      子墨冲进了房间,他奋力扒开烧着的书,火焰烧着了他的头发,他的眉毛。他脚一软,栽倒在了地上。
      子墨仰面看着屋顶,时间仿佛变慢了,周围不再是天崩地裂的呼啸,子墨仿佛听到了咯咯的笑声,视线渐渐模糊,子墨好像看见了小时候的家,爷爷在书房写书法,一笔一划透着一股气势,院子里,妈妈在炒菜,爆油的声音携带着诱人的菜香。妈妈看见了子墨,她捋了捋散乱的发髻,冲着子墨笑。子墨张开怀抱,想去拥抱妈妈,激动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妈妈渐渐消失了。
      伸开双臂的子墨看见一根巨大的房梁缓缓地落了下来,空空的屋顶透出刺眼的阳光,太阳变得血红,真的是血一样的鲜红,像是一张血盆大口,要吞掉一切。
      子墨闭上眼,轻轻地喊出了声:“妈妈。”
      2008年5月12日下午14点28分,四川汶川发生8级地震,共有68712名同胞遇难,17921名同胞失踪。其中共有5335名学生遇难或失踪。
      当拯救失去了拯救的意义,需要的,也许只是毁灭。毁灭了的一切将被掩埋,但是那些被时间记住的伤痕,那些留在人们心中的久久不能散去,反而愈演愈烈的贪念和排挤。当人们不再友善,当利益取代了悲悯,试问,我们在生命这出戏剧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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