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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风花雪月 ...

  •   这一年,雪下得特别大。

      民间素有瑞雪兆丰年的说法。可遇上这鹅毛大的雪花,还连下两日不止,百姓们只剩叫苦不迭的份。镇上不少房屋已被大雪压塌,无家可归的人只能拖家带口,钻到背风的小巷里等待官府救济。小巷并不宽敞,平日里最多容一人通过,若是两人迎面相遇,都需侧身,方可顺利通行。

      这巷子并非原来就有,而是刘员外和李员外家院墙间的夹缝。两家人平时没少为这一星半点的地方争得面红耳赤,现在叫一群衣衫褴褛的难民占了去,当即不干了。

      两家空前团结,一致对外,直把这些可怜人赶到一片鲜少有人问津的废墟。此处原是一土庙,后来不知怎地被雷劈了门匾,镇上人觉着犯忌讳,无人再来。没了香火供奉,日子一久,这里便荒废下来,如今倒成了乞丐的聚集地。

      骤失居所的百姓每日还能领点聊胜于无的赈济,身上裹着足够厚实的棉衣,乞丐们自入冬以来照旧是那身陪他们走过四季破烂布衫,御寒凭的是意志,以为熬一熬冬天就能过去,一场百年难遇大雪,浇灭了他们求生的意志。

      雪地里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体,冻得青紫僵硬,每日清早会有官府派来的人,推着板车把这些尸体抬到指定地点焚化。起初一天能拉走十来个,到现在两天拉不走一个,都死差不多了。

      积雪难化,偏又遇上阴雨连绵,雨水刚一落地,立刻结成冰。道路难行,小贩们不愿出摊,行人也没几个,镇上显得死寂一片。

      “阿嚏!”

      打破寂静的是一声喷嚏和车轮碾过冰碴的“吱嘎”声,两个衙役模样的人拉着车,晃晃悠悠往土庙废墟走去。

      手中空闲的那人搓了搓冻紫红的面庞,抱怨道:“这鬼天气,什么时候是个头。”

      另一人拉着车,连抱怨的精力都没了:“咱们动作快些,办完差好回去喝口酒暖暖身子。”

      两人步伐加紧,到了地方,在雪地里一番搜寻,拖出两具半埋雪中的僵硬尸体。

      抬上车,刚要运走,紫红面庞的衙役努努嘴,示意另一人看残垣断壁下的半截衣角:“那儿是不是还有个?”

      帽子戴得歪斜的衙役走过去抬脚一踹,踢了个结实,从雪里把人拽出来一瞧,是个七八岁左右的半大孩童。

      “摸着还挺软和,不会没死吧?”

      那孩子生疮的手指微微颤了颤,做出回应。

      “不死也活不成,一并拖走算了。”

      “拖到地方要还没死,是烧是留?”

      “那倒也是……下次来再说吧!”

      两衙役拉着板车离开了。

      风吹来,浮雪簌簌落了一层,半掩在雪里的孩子拼尽全力挣扎了一下,身体还没离地,又软绵绵栽了回去。他已经感受不到寒冷,迟钝的身体并不能屏蔽痛感,哪怕只是稍动一动手指,都疼得钻心。

      他又累,又饿,又困,也许睡过去,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可他不敢睡,怕错过自己想等的人。

      此地名为千桃镇,附近有一座碧桃山,山上住着一个好看的少年,他每次下山都会带走一两个小乞丐,其中便有这孩子认识的。

      看到昔日一起拾荒乞讨遭人白眼的伙伴,穿着干净的衣服,梳着整齐的发髻,走在那少年身边,他心中不可抑制涌出羡慕……希望自己也能被挑中。

      与他有着类似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往往是那少年刚一露面,就让人一窝蜂围了个水泄不通。他没那个信心,也不敢去尝试,只是远远看着,默默期待着,渴望着,像守着一份近在咫尺的希望。

      如今,这份希望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抓不住,便只有死。

      雪掩盖的墙角布满密密麻麻的浅白竖痕,这是他刻来计算少年出现天数间隔用的。往常每隔七日,少年便会下山一次。今天第八日,少年依旧没有出现。

      他不确定能否把人等来,但他清楚,再等不来人,自己大概就没机会了……

      夜幕再次降临之际,雪彻底停了。

      多日来混沌的天空终于云消雾散。皎皎月光澄凉如水,流淌过天际,洒向大地,将白雪映成璀璨的银沙,于人汇成间灿烂星河。

      寂静天地中,除了风在轻声呜咽,还剩时有时无的诡异“沙沙”声,似有人用足尖轻轻在雪面碾过。

      “奇怪,到底掉哪儿了?”鬼魅般的白影随着这一声嘟囔自雪地一晃而过。白斗篷宽大的兜帽遮住来人的面貌,如此装束,也只有在这样的环境,才显得不那么起眼。

      他转了一圈,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有些自暴自弃道:“这下完了,弄丢信物,师傅回来铁定要拿柳条抽得我满脸开花。”

      白斗篷孩子气的在雪地里猛地一踹,雪花没能铲起来,脚下倒踢了个结实。惊疑之下,他踩了踩半埋地下的异物,弯腰把那和雪冻在一处的东西拽出来,看形状勉强能认出是个人。

      白斗篷伸手在那人鼻前探了探,已经没气了。这样的世道,死人是很常见的事,他虽然看出这具尸体年纪不大,却没动什么恻隐之心,随手将之抛到一边。

      尸体落地,发出一声异响。

      那声音嘶哑难听,与其说是呻吟,更像野兽临死前破碎的哀鸣。

      没死?还是诈尸??

      淬毒的银针在白斗篷指间乍现寒光,可他转念一想,万一真是巫蛊之术炼出的阴尸,无论是毒还是针,对它都不管用啊!

      生死难辨的“尸体”无力抬手在雪面拍一下,它的手指微微蜷起,看动作是想抓住什么:“救……救我……”

      白斗篷将“尸体”踹得翻了个面,银针抵在它死穴上,两指在它颈侧摸了摸,果然还有微弱的跳动。

      “命可真硬,”白斗篷感叹,“一般人早挨不住痛快去死了,你居然还想我救你,不怕活受罪啊?”

      冻得紫红的“尸体”目光涣散,像是听不见他说的话。

      白斗篷正准备确认“尸体”的死活,卷着寒流的风来势汹汹,迎面掀开了他的兜帽。他抬臂挡了下,风止后放下手臂,露出少年人尚且青涩的俊俏脸蛋。

      少年天生一张笑面,微微上挑的眼尾给本该清澈的眼添了丝别样神采,似有绵绵情意流转其中,不难想象待他长成,这双眼又会有怎样风情。

      雪地里本已没有多少生机的“尸体”,突然回光返照般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亮,他挣扎着要爬向少年,无奈体力实在有限,爬到离少年还剩两步的地方,再没了动静。

      少年看着以狼狈姿态向他卑微求生的人,心里不由有些发堵,也顾不上会不会把自己斗篷弄脏,从雪里将人挖起,摸出随身带着的伤药给喂了进去。

      他把人半抱在怀里,使劲摇了摇:“喂喂,听着,不许睡!”

      少年解开斗篷,脱下自己的不算厚实的外袍,给对方裹上:“别闭眼,不许死!我答应救你!”

      肿起的眼皮吃力睁开一条缝,化脓的手指轻轻搭在少年衣角。

      无法辨清五官的人,断断续续呢喃道:“神……仙……哥哥……

      少年没听清他的呓语,正在将斗篷重新系好。他把外袍裹着的人,一起罩进斗篷内,贴身抱在怀里,自言自语道:“老天爷在上,今日我也算干了件积德的好事,你可一定要保佑我,千万别让师傅那母老虎揍我!”

      雪路湿滑不好走,少年轻功修习不到家,速度虽快,却不怎么稳当。一连在雪里栽了几个大跟头,这才磕磕绊绊,摸黑回了碧桃山。

      少年前脚刚迈进门,院里石凳上跷二郎腿等他的人已娇俏出声:“好你个谢焉,又偷我衣服!这防水斗篷是我新做的,才穿过一回!”

      少年不以为然道:“谁让师傅偏心,有什么好东西都先给你们。这大雪天,我穿一身黑出去,不成活靶子了?”

      “狡辩!”少女从石凳上下来,出手要抢回自己的斗篷,“快还我!”

      少年忙侧身避过:“别闹,我捡了个人回来!”

      少年掀开斗篷,少女抽抽鼻子,往后躲了躲:“哎呀,他好脏啊,还这么丑,你别抱着了。”

      少年察觉到怀里的人缩缩手脚,自卑地低了头,顿时不高兴了。

      这是他捡回来的人,再脏再丑也只能他来说:“把你扔雪里冻个三五天,你比他还不如呢。”

      少女性格蛮横了些,心肠倒还不错,听到这孩子在雪里冻了那么久,热心道:“他好像挺冷,我们烧点热水给他洗洗吧。泡完澡他就暖和了。”

      少年找了个背风地把人放下:“行,那你烧水,我去厨房给他找点吃的。”

      少女傻眼:“为什么不是我去拿吃的?”

      少年脚底抹油,已跑出一大截:“辛苦三师妹啦!”

      两人一个愤愤劈柴生火,一个摸黑在厨房“叮咣”找吃的,合力之下,终于把不该吵醒的人弄醒了。清瘦的女子披着薄衫走到外院,看到满脸面粉的少年从眼前一闪而过,秀眉不由紧锁:“谢焉,我看你又皮痒了!深更半夜不睡觉,还带着师妹瞎胡闹,等你师傅回来,定要她好好收拾你!”

      正劈柴的少女像是找到靠山,扔了手里的斧头,唯恐天下不乱道:“师叔,谢焉他出门捡了个小孩回来!”

      “没大没小,他再不成器也是谷中大弟子,你身为师妹,怎可直呼其名?”女子训完少女,转头去问少年,“你自己说,到底怎么回事?”

      少年将事情避重就轻简单描述了下,女子的心神果然被那快咽气的孩子吸引过去。她探完脉象,发现情况十分危急,废话不再多说,忙安排道:“谢焉,你把这孩子抱回自己房,先用体温暖着,印娆来帮我煎药!”

      少女印娆跟着师叔走了,半途回头给了少年一个鬼脸。

      名为谢焉的少年对着她们的背影挥挥拳,挥完有些做贼心虚地四下看了看,不情愿地抱起他捡来的孩子回了房。

      他的房间不大,能坐能躺的地方除了床,再无其他。

      谢焉不舍得弄脏干净的床,便在地上铺层褥子,咬牙扒光衣服,和那团脏到看不出人形的东西抱在一起。

      他心里快把这孩子祖宗十八代都骂完一遍了,眼见没什么可骂,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脑子不清楚捡这麻烦回来。

      “神……神仙哥哥……”

      谢焉往自己怀里看去,被那张冻伤流脓脸吓退了目光,恶狠狠道:“我不是神仙,我要做大魔头!”

      对方不理他的胡言乱语:“不要……不要……把我丢掉……”

      咒骂的话如退潮的水从谢焉心中散去,他抱紧怀里起初冰冷,现在滚烫的小身躯,整个人莫名安定下来。

      他想到了当初在街头乞讨求生的自己,抱住这孩子,就好像抱住了曾经无依无靠的自己,心里也跟着有了一丝温度。

      这孩子虽然脏了点,丑了点,但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声音还算好听,软软的,糯糯的,像个女孩。

      咦?

      可别真是个女孩,那样就不能留身边了!

      谢焉忙往这孩子胸口摸了摸,平的……但这不能说明什么,有的师妹在这个年纪也很平。他往下抓到了一团自己也有的软肉,这才放下心来。

      “神仙哥哥……”

      谢焉像是抱着一失而复得的宝贝,不去计较他奇怪的称呼,态度好得出奇:“是不是哪里疼?忍一忍,等师叔的药来,你就不疼了。”

      为了不让他睡过去,谢焉还得不停跟他说话:“你有名字吗?”

      孩子脑袋微动,摇了下头。

      “没名字多不方便,我给你起一个。”

      谢焉想了想道:“你是我在雪里捡的,叫雪儿怎么样?”

      “嘿,你不喜欢也没办法,我真想不出更好的。”

      “要不,大黄二花三狗,你随便挑一个?”

      谢焉绞尽脑汁,嘴皮子都快说破了,总算把师叔等来了。

      他自觉让到一边,还没走远,地上奄奄一息的孩子突然呜咽出声,两手死死拉住他小腿,肿得发亮的手指崩开一道道裂口,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谢焉让这阵势吓到了,他僵在原地,脚像有千斤重,无法挪动分毫。

      师叔放下药碗,取出银针,扎在这孩子睡穴上。那双发紫红肿的手无力垂下,却依旧没有放开,维持着虚握的动作,搭在谢焉脚踝上。

      师叔动容道:“这孩子应该被人遗弃过,他怕你也扔下他不管了。”

      谢焉蹲下,从怀里摸出帕子,给他把手包上:“怎会不管?捡回来就是我的人,我当然要对他负责。”

      师叔施针间隙,睨了谢焉一眼:“你捡回来的可不只这一个,庄子里还有不少大黄二花三狗等你负责吧?”

      谢焉哂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那不一样。”

      “有何不同?”

      谢焉企图蒙混过关:“哎呀,师叔你就别问了,我自有打算。”

      师叔捏着那孩子的下颚,把药灌进去:“小小年纪,莫要自作主张,真有什么想法也该跟长辈们商量过,再做打算。”

      谢焉笑得讨好:“师叔可饶了我吧,师傅那暴脾气像是能商量事的人吗?她不把我吊起来打一顿,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师叔处理伤口手法熟练,说话的功夫已经给人上好了药:“涉玉处处要强,对你这亲传大弟子亦不例外。她的管教是粗暴了些,但到底还是一番好意,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你莫要怨她。”

      谢焉没心没肺道:“师叔就别替师傅说好话了,她怎么想我还不知道?随手捡一徒弟,养段日子发现‘谢嫣’变‘谢焉’,上当受骗还退货无门,日日相对,可不看着来气?”

      师叔摇头笑道:“你们师徒这性子,还真是如出一辙,谁也不肯让谁。”

      谢焉低头看自己沾了血的靴子,半张脸隐在烛光照不到的黑暗里:“明年我便满十二了,再赖在谷里不走,一旦有心人知晓利用,会有损师妹们的名节。”

      师叔手里拔针的动作缓了下来。

      “师叔不是问我,为什么捡人回来吗?”谢焉强颜笑道,“我打算出去自立门户,这些人没准是我今后立业的根本,多几张嘴吃饭而已,这买卖我还做得起。至于风华谷,我不会再回了,你们就当从来没我这么个人,早点把我忘了吧。”

      师叔沉默许久,长长叹了口气。

      她收了针,捡起手边的空碗,起身道:“过完年再走不迟,记得亲自跟你师傅说一声。”

      不太结实的门发出轻响,谢焉没有抬头,他知道人已经走了。

      水雾在眼里慢慢凝结,谢焉死死瞪着地面,像要用目光把地戳个窟窿。

      他知道自己早晚要走。

      风华谷只收女弟子,也只能有女弟子。那些师妹长到如花似玉的年纪,多半是要入宫当娘娘的,自己不伦不类混在其中,就是那面缸里的老鼠屎,处处不招人待见。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多留些日子。

      师傅脾气很差,这么些年他虽受了不少皮肉之苦,真正伤筋动骨的时候少之又少。师傅捏鼻子认下他这徒弟,用心教了武功,要说欠,也是自己欠她。

      师叔虽是前任皇后,她品行端庄,为人公正,嘴上说着嫌弃,实际上一视同仁,五年了也没见她真把自己赶出谷。

      师妹们古灵精怪,少数几个傻是傻了点,却不失为一种率真可爱。

      大家都特别好。

      可惜自己……从来都是个外人。

      谢焉嘴抿得紧紧的,眼睛越瞪越圆,泪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还没等他憋回去,后背让人轻撞一下,眼里含了半天的泪飞出,在没铺砖的泥土地上砸出深色的小坑。

      谢焉当即怒了,红着眼扭头吼道:“你干什么!”

      那小孩十分没眼力见地抱住他:“神仙哥哥……你别走……”

      谢焉一把推开他:“别拿脏手碰我!”

      对方果然没用手碰他,小心翼翼靠在他身边,似乎只是这样,就能汲取一份温暖。

      谢焉冷静下来,觉得自己拿一个小乞丐撒气很没劲,在门前站够了,抬腿刚走一步,倚着他的小乞丐“扑通”一下摔得地上尘土四起。

      谢焉让这一幕逗乐:“你可真是个废物!”

      他把人拎起,带到床上:“赶快把身体养好,我尽快带你走!”

      “还有,以后要么叫我名字,要么喊主子,别张口闭口‘神仙哥哥’,你叫着不羞,我听着臊得慌。”

      “咕——”

      清晰的腹鸣声让那孩子惭愧地将脑袋埋低。

      谢焉翻身下床:“我去给你找吃的。”

      这次他没被拦,顺利到了门前。

      “小焉哥哥!”

      谢焉没回头。

      软糯的声音颤抖着:“你还会回来吗?”

      谢焉不耐烦道:“你管得着吗?就算我不回,你又能把我怎样?”

      “我会找你……”轻软的声音不大,“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

      谢焉为这番不负责任的大话感到愤怒,他甩上门出去,耳边,心里,却一直回荡方才听到的话,呼啸的风都没能吹散。

      他站在白雪里讥笑道:“找?拿什么找?要不是我把你捡回来,现在尸体都长毛了!”

      他只有自己。

      能陪他走到最后的,只有他自己。

      谢焉去了一团乱的厨房,点上柴火,抓了把米撒水里一起煮,煮完埋雪里降了温,这才拿回房给那孩喂下。

      一碗米粥下去,没到半夜,那孩子烧退了。又过两天,能下地走了。生命顽强到令人不得不叹服。

      凛冬逝去,初春来临,死寂的千桃镇迎来新的生机。

      谢焉也找到了弄丢的信物,雪里埋了一个冬天,天一暖它自己就冒出头了。

      离开风华谷那天,谢焉谁也没有惊动。

      师傅常年在外游荡,师叔作为谷里唯一的主事,新年一过,就让人请进了皇宫。谢焉为了不引人注目,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只身后跟了个衣衫褴褛的小尾巴。他把失而复得的师门信物,连同象征谷中弟子身份的腰牌,一并放入师傅房内。

      腰牌除了证明身份,还是打开入谷的通道的钥匙,没有它,哪怕有上天入地的本领,也入不得这风华谷。

      谢焉从积灰的房里出来,跪在院里对着门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他起身掸掸膝上的灰,看了眼身后乖巧驯服的人,又是那张没心没肺的笑面:“我们走吧。”

      和煦的风,吹来春花的暗香。

      谢焉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留在谷里。

      这一路,再没回头。

      风华谷和谢焉从小生活的桃园庄只隔一道山谷。桃园庄本身并无特别之处,只是碧桃山上转种桃子的庄园,但外人要擅闯风华谷,桃园庄是必经之地。

      作为最外侧的简陋大门,桃园庄就这样被纳入了护山阵中。谢焉自幼与母亲生活在这里,对哪条路能回家轻车熟路,不知其关窍的人,在山里绕再久也找不到庄子。

      “喂……”谢焉原本想提醒身后的人别跟丢,扭头过一看,对方亦步亦趋正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

      听到他的声音,瘦到皮包骨的孩子抬起那张结了痂的脸,细声细语问道:“小焉哥哥,在叫我吗?”

      谢焉半张着嘴,一时结舌。

      自己好像给他起过一个名字,叫什么来着?

      “雪……雪雪?”

      那孩子的眼睛仿佛在一瞬间亮了起来,变得灵动有神:“小焉哥哥!”

      谢焉把这个不怎么好看的小孩抱了个满怀,装作不耐烦道:“你太慢了,照这速度,我们要走到天黑!”

      一双短手抱住谢焉的脖子,那孩子温顺道:“雪儿听小焉哥哥的,你说怎么走,就怎么走。”

      带着一个累赘,谢焉那自诩飘逸的轻功也没快到哪儿去,两人在傍晚云霞飘满天时,才到了桃园庄。

      庄上一片静谧,鸡鸭牛羊们结束了一天的放风生活,各回各圈,眯着眼准备入睡。

      谢焉托大,抱着人跑了一下午,两条胳膊都快软成面条了,他甩着手臂带着捡回的雪儿往内走,屋里正巧走出个圆脸少年,手里端着吃完的碗筷要送回厨房。

      “诶,主子?”少年把碗往石磨上一放,跑到谢焉跟前,“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谢焉没好气:“你怎么不干脆说我是天上掉下来的?”

      说着,他拉过小媳妇一样粘在他身边的丑小孩:“这是我新捡的,叫雪雪。你带他找间屋子住,再拿点吃的,剩下的让三狗安排。”

      谢焉交代完,回了自己房间,倒头就睡。

      半夜,他感觉有活物往他怀里拱着,一睁眼,差点没让雪儿那张紫一块黑一块的大花脸吓得魂飞魄散。

      谢焉想也没想,一脚把人踹下去:“丑八怪,你搞什么名堂!”

      雪儿从地上坐起:“小焉哥哥,我要和你一起睡。”

      谢焉抄起手边的方枕,举了半天也没砸下,最后重重拍在床板上:“滚回自己房间睡!”

      “小焉哥哥……”雪儿人不大,胆子倒不小,刚被谢焉踹了一脚,还敢爬上床,“你……是不是哭了?”

      谢焉胡乱抹了把脸:“滚,你才哭了!”

      雪儿体贴道:“好,是我看错了,哥哥没哭。”

      谢焉没心情赶他,好在这小孩不闹腾,睡床沿上一动不动,只是时不时拿眼角偷看他一下。

      谢焉让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你看什么呢?”

      “看哥哥,”雪儿一笑,那张开染坊的脸更加精彩纷呈,“哥哥好看。”

      谢焉嫌弃道:“小小年纪就爱看人皮相,长大了肯定是个色胚,你还这么丑,到时怕是要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我只爱看小焉哥哥,”雪儿道,“你不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却是最喜欢的。”

      谢焉听完又不高兴了:“还有谁比我好看?”

      雪儿忙道:“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看的!”

      谢焉心里得意,面上不显,哼了一声:“还算有眼光。”

      他往床内滚了一圈,拍拍自己刚才躺过的位置:“过来睡吧。”

      雪儿却没有动:“小焉哥哥,你是好人,好人一定有好报。”

      谢焉不知他想说什么,斜着眼看他。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伤心,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不伤心,我不希望你伤心,看你伤心,我也会伤心。”

      “哈哈哈哈,”谢焉笑得直拍床,反问道,“你在说顺口溜吗?”

      笑完,谢焉平瘫在床,心里像是突然间卸下了所有包袱,轻松得很:“我啊,不是什么好人。我捡那些乞丐孤儿回来其实别有目的,是为了等他们长大后为我卖命。”

      雪儿摇着头,不容置喙道:“小焉哥哥可能不记得,有一回你乞讨得了块碎银,立刻拿去买了包子和馒头,刚接过找零,你就让小混混盯上了。你没有死守着钱,一把铜板冲那些人脸上砸过去,趁他们蹲下捡钱的功夫,抱着油纸包就近躲进了我和奶娘藏身的巷子里。我们实在饿得不行,奶娘便厚着脸皮向你讨口吃的。你给了我们一个白面馒头,我却馋你怀里的肉包子。”

      “馒头你买了五个,包子却只有两个,可你还是给我分了半个。”

      “奶娘告诉我,如果一个人拥有得很少很少,但他还愿将自己拥有的那极少一部分与人分享,那他就是好人。”

      这孩子的话像一泓清泉,顺着耳朵流遍谢焉全身,他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之前令他烦躁郁闷的事,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他对雪儿说的事已经没多少印象,但他大抵能猜出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当时心里八成在想:与其便宜那帮孙子,还不如分给别的乞丐,就当做好事积德了。

      自己的无心之举,现在得到了肯定。

      这感觉好比曾经随手扔到土里的种子,多年后长成参天大树,还结出甜美的果实,让人既意外又满足。

      谢焉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真的很美妙。

      经过这一夜同床共枕,谢焉默认了丑小孩每晚爬床的行为,日子一久,雪儿干脆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东西搬进谢焉的房间和他一起住。

      起初,谢焉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看到雪儿与大家相处得不是很热络,还好心问了一嘴。

      雪儿自己倒不怎么在意,答道:“他们是嫉妒小焉哥哥对我的宠爱。”

      谢焉牙酸:“好好说话!”

      “我有小焉哥哥就够了,他们对我如何,不重要。”

      谢焉每日事情多,听他这么说,也懒得再去多问。

      没过几日,其他人倒是主动来找他,问要不要给雪儿服药。

      谢焉纳闷了:“为什么要喝药?他病了吗?”

      大黄不正经道:“主子你装什么傻,你每天抱着他在被窝里那什么,心里还能没点打算?”

      谢焉皱眉:“我抱着他,在被窝里……哪什么?”

      大黄鄙视道:“干了就是干了,还不承认,太不爷们了!”

      三狗脸微红,替谢焉辩解:“主子脸皮薄,跟你这粗人可不一样!”

      谢焉总算明白了,勃然大怒:“放屁!你才跟他在被窝里干那事!你见过哪个天鹅去吃癞蛤蟆肉的!”

      二花心直口快道:“我就说嘛,主子跟那丑八怪只是玩玩,怎么可能要他生孩子,你们还非得把事捅到明面上,让主子不痛快!”

      谢焉听出他们对那孩子的不以为然,怒气更上一层:“什么丑八怪?丑八怪也是你们叫的?都滚出去,没事别在这碍眼!”

      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带着奸计得逞的阴笑出去了。

      傍晚,雪儿结束一天的劳作回到房里,就见谢焉沉着张脸坐在床沿上,一言不发看着他。

      雪儿知道白天发生的事,他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但从那几人的态度,再结合他们得意时脱口而出的只言片语,已经足够让他分析出他们所做的事。

      他也清楚,以谢焉的脾气性格,听到那样的话后,会有什么反应。

      他在门外徘徊了许久,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进去,一见屋里安静古怪的气氛,紧张得连发丝都透着小心和僵硬。

      出乎意料,谢焉没赶他出去,只是语气不善道:“等你睡觉呢,干什么磨磨蹭蹭?”

      雪儿按捺住心中惊喜,小心翼翼问道:“小焉哥哥是等我吗?”

      谢焉把床铺好,撇着嘴道:“废话,不是你还能是谁?快打点水洗洗睡觉,明日还要早起练武!”

      “嗯!”雪儿乐颠颠跑去洗漱了。

      两人早早睡下,一人面朝床外,一人面壁思过,眼睛睁得一个赛一个大。

      面壁思过的看腻了光秃秃的墙壁,翻了个身,脑袋轻靠在谢焉后背。谢焉没躲,他索性也翻过身,和雪儿四目相对:“怎么还不睡?”

      雪儿一如既往地乖巧,声音轻轻软软:“我怕我睡着,再睁眼,小焉哥哥就不在身边了。”

      谢焉听得心酸,没忍住把他抱进怀里:“他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很宠你?”

      雪儿不敢答,他在谢焉这里,其实就这么一点特权。他长得不好,活干得没别人好,资质根骨大概也不行,左思右想,实在没什么能让谢焉另眼相待的地方。

      谢焉自己也说了句大实话:“我要是真宠你,他们就不敢欺负你,看他们今日那态度,八成是拿你当笑话在看。”

      “我不在意,”雪儿缩在他怀里,“只要小焉哥哥别赶我走。”

      谢焉笑道:“我不赶你,你想在哪儿就在哪儿,除非,哪天你自己不想待了,否则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雪儿侧过头,耳朵贴在谢焉胸膛,一下一下数着他的心跳,心安得很。

      自己最想待的地方……不就是这里吗?

      没了心事,雪儿很快有了睡意,谢焉晃了晃他的肩,不让他睡:“还有件事,你以后是打算娶妻,还是嫁人啊?”

      雪儿努力让眼睛睁开一条缝:“小焉哥哥问这个干什么?”

      “你老大不小了,如果想嫁人生孩子,现在就要开始喝那种药了。”谢焉说着,颇为苦恼地挠挠头,“主要是你这开了染坊似得长相,谁敢娶啊……还有你这绵软的性子,就算讨到媳妇,没准也会跟人跑了。”

      “我不娶妻,也不生子,只想一辈子陪着你。”雪儿唇角弯弯,“小焉哥哥还有想问的吗?”

      “就这一件事,没了。”谢焉想了想又道,“雪雪,你是我唯一一个不带任何目的,只是为救而救,捡回庄里的孩子。意义很不一样。所以,我对你没什么要求,你完全可以自己选以后的路,不只是这个庄子,不只是我身边。”

      雪儿道:“除了你身边,我哪儿都不想去,小焉哥哥说好不赶我,怎么出尔反尔?”

      谢焉举白旗投降:“好好好,当我说错了话,反正等你大了,自己就有想法了。”

      这段小插曲过去没多久,就到了八月半。

      大黄二花三狗几个刺头,在谢焉亲自收拾一顿后,果然服帖了,没再有事没事惹雪儿。

      中秋这天,为了应景,大家决定做个脸盆大的月饼庆祝庆祝。这么些人中,见过吃过月饼的除了谢焉,还有一个自告奋勇要帮忙的雪儿。两人进厨房没多久,满身面粉的谢焉就被客客气气请出来,最后除了他,所有人都进厨房帮忙去了。

      天黑前好歹是做出来了,说是月饼更像画了花的烧饼,还特别硬,想用牙咬基本不可能。每人轮流拿锤子敲一块尝尝味道,发现里面的枣泥豆沙味道不是一般好,挣着抢着去抠大饼馅吃。

      谢焉也想尝口味道,但又觉得跟那帮小毛孩抢吃的太掉价,只好一脸忧伤地托腮坐在石凳上旁观。雪儿走到他身边,悄悄拉过他的手,将一个东西放到他掌心。谢焉低头一看,是个巴掌大的小月饼,虽然没外面卖的精致漂亮,但也看得出是用心做的。

      谢焉啃了一口,觉得这比自己吃过的所有点心都好吃。

      几下吃完月饼,谢焉拍拍手上的碎屑,拉着雪儿往后院走。

      出了后院是片桃林,树上的结的果子,上个月刚摘下卖完,轻轻松松赚了一百两。

      说起来这还真是托碧桃山的福。山下千桃镇之所以叫这名字,只因早些年这里盛产桃花,一到镇上,脚底是落花铺就的道路,鼻间是清风带来的花香,更别提酒楼里的桃花膳,乐坊的桃花姬,还有碧桃山远观如天边粉霞的万桃林,似人间仙境,热闹非凡,美轮美奂。

      万桃林是不是真有一万棵桃树,谁也不清楚,但这里的桃子是出了名的好,还有个“人间蟠桃”的美名。早年繁盛时,人们会在这里举办“品桃大会”,从桃子的大小、色泽、果香等选出“桃王”,当众拍卖,最高曾拍出一百金的天价,据说是位人傻钱多的风流公子为讨佳人欢心拍的。

      如今的碧桃山别说“桃王”,正经能结果子的就剩谢焉他们家后院当年随手栽来玩的这片桃林。起初它们也跟死了一般枝头光秃秃,谢焉起早贪黑把它们当祖宗伺候了小半年,这才肯纡尊降贵开了花,结了果,让他结束了长达半年的乞讨生涯。

      谢焉对着桃树感叹完,开始蹲下挖土。

      雪儿也忙蹲下,有些莫名道:“小焉哥哥,你在找什么?”

      “在找……我去年埋下的酒。”说话的功夫,谢焉已经挖出了酒坛,他拉起衣服擦了擦酒坛上的泥,递给雪儿,“礼尚往来,按说过中秋喝点桂花酿才应景,但我这只有桃花酒,你先拿去将就下,来年我们早做准备,过个像样的节。”

      雪儿捧着酒坛,笑着应道:“好。”

      他尚不知,这是他此生唯一的中秋。

      开了酒坛,酒香飘出,谢焉所谓的桃花酒,其实就是在酒里泡了点桃花瓣。酒液泛着些混浊,并不是好酒,可雪儿不在意,抱着酒坛小口小口喝着,喝得很开心。

      谢焉看着他常年遍布紫斑发肿的手指,纳闷道:“冬天早过去了,你的冻伤怎么还不见好?”

      “不是冻伤所致,”雪儿抱着酒坛,靠在桃树上,“是中了名为‘寒毒’的毒药,它会让人一年四季如坠寒窟,浑身血脉瘀结,皮肤生疮溃烂,最终死状如同活活在冰雪里冻死。”

      雪儿侧头对谢焉笑了笑,毫无阴霾:“不过我命比较好,侥幸活下来啦,这只是一点后遗症,你不用担心。”

      “放屁!”谢焉气的从地上跳起来,“这还不用担心?真等你死了,对着你的棺材板去担心啊?不行,你赶紧告诉我谁给你下的毒,谢小爷爷今天就要让他知道‘死’怎么写的!”

      雪儿忙拉住他,没脾气道:“小焉哥哥你别闹。”

      “我没闹!”

      “你有。”

      “我说没闹就没闹!”

      雪儿哭笑不得:“好,你没有。”

      他拉着谢焉坐回树下:“我错了,我不该说这些,我只是有私心,想得到你更多的……关心。”

      雪儿羞愧得抬不起头,谢焉捏了捏他的鼻尖道:“你可是我疼到心坎的大宝贝,没看出我把你当半个儿子在养吗?”

      “但有件事我不得不多问一嘴。”谢焉收起嬉皮笑脸,“又是奶娘,又是寒毒的,雪雪你到底什么来头?”

      雪儿看着手里的酒坛,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坛子上的泥块,不安道:“我的身世……说来不怎么光彩,大部分是我从奶娘那里听来的。”

      后面的内容,雪儿难以启齿般讲得分外含蓄,谢小爷爷还是结合他走街串巷听来的各类武林中家长里短的秘闻,分析出了大概。

      事情大致是这样。雪儿的娘暗恋一个男人,这男人还挺有身份,是个大门派的掌门人,长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奈何心有所属。掌门与他心爱之人,在众人眼中可谓天作之合,极其般配,二人关系稳定,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雪儿的娘求而不得,心有不甘,给那掌门下了药,发生了关系。

      这下可了不得,掌门那爱人眼里容不得半点沙的,连解释都不听,当场与之恩断义绝,远走天涯。掌门大受打击,一病不起。雪儿的娘自知没脸再见他,后来又发现有了雪儿,便隐姓埋名,躲起来生下了他,最后,自己没能熬过血崩,死了,留下雪儿和奶娘相依为命。

      剩下的谢焉不用听都能猜到,这中毒和流浪乞讨肯定和雪儿他那个掌门爹脱不了干系,没准就是打击报复什么的。

      痴男怨男的故事,谢焉不感兴趣,有件事倒是给了他启发。

      从宫廷内院,到武林门派,再到秦楼楚馆,这春药还真是哪儿都有它影子,跟人手一瓶似的!

      自己真该好好研究下,没准能靠这玩意儿发家致富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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