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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是,我恨你 (三) ...

  •   万箭穿心。

      陆寒江这才体会到这短短四字背后的含义。

      她投过来的目光安静地仿佛一柄寒气透骨的刀,笔直刺入他的胸口,没有任何犹豫地扎了进去,心脏的血哗啦一下涌了出来,连带他思量一晚的哄骗话语都被这刀刺得支离破碎。

      陆寒江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只望着她惨白的面庞。哑然半晌后,他垂头,自嘲似的轻轻一笑,指尖隔着床褥触到她蜷曲的双腿,可下一秒又像是碰到了快要坠落枝头的玉兰,急忙收回了手,慢慢握拳。

      他不怕她有所求,最怕她除了离开自己外无所要求。

      所以陆寒江一直对许笺说,林青雩的贫穷是正正好的事儿,这让她有欲望,有机会亏欠自己。何况她心肠软,见到路边小孩跌倒了都忍不住上前去哄,如何不被他以爱情挟持,让一柄名为流言蜚语的利刃高悬头顶。实在不行,她还有个居无定所的老母亲,哪怕退到无可退的地步,又有谁不怕死呢?

      陆寒江有恃无恐到如今,此刻在她平静无波的眼神中明晃晃读出,死这种常人连提及都不愿的存在,她是全然不怕的。

      原因是她早早死过一次,被另一个自己逼死。

      “医生下午到,你乖乖的。”陆寒江不经意地重复先前的话语,“恨我没事,别害了孩子。”

      林青雩道:“陆寒江,你预备怎么办?”

      “什么?”陆寒江一愣。

      “这个孩子。”

      “如果真是怀孕,当然要生下来。”陆寒江说。

      “如果我不想呢。”林青雩问他。“你预备把我绑在这里,直到孩子生下来吗?”

      陆寒江停顿片刻,反问:“青雩,那你是想杀死他吗?杀死自己的孩子?”

      林青雩不说话了。

      “会好起来,青雩,我们会好起来的····”陆寒江轻声说。“我会当一个好父亲,我会很爱很爱他,满足他一切愿望。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没有人敢欺负他····这样不好吗?青雩,我们一家人,不用管外面如何,我们就这样慢慢过下去。”

      林青雩虚脱地笑了笑,愣愣地撇过脸去,木然半晌,兀得流下两行清泪。

      “陆寒江,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恨你,然后恨我,”她哽咽着说,“她一定会。慢慢长大,迟早会恨我被你这样伤害又心软地回心转意,恨我为保护她,每次搬出同一套说辞——你不要管,这不关你的事,这是大人的事。”

      “不会,不会,小乖别这样,”陆寒江喃喃,伸手拭去她的眼泪。

      林青雩不依,右手拽着他的手臂,无力地抗拒。她把陆寒江的衣袖拽了上去,修剪得短短的指甲抓过皮肉,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指甲痕。

      “杀了她吧,我一个人养不活她,你也不会真的爱她,与其来世上受难,倒不如痛痛快快死了好。”林青雩继续说。“陆寒江,为什么是我?你娶许落落不好吗?她不比我懂事,不比我会讨你欢心?”

      “因为我爱你。”陆寒江反握住她抗拒的手,柔软的一只小手,五指蜷缩起来仿佛一朵胆怯的花,安然躺在他的手掌心。

      林青雩听闻,觉得自己可真是问了个傻问题。

      是,他爱。

      可他的爱,比任何恨都来得锋利。

      陆寒江没了法子。

      他在这一瞬成为隔着玻璃罩抚摸蝴蝶的小孩,一遍又一遍绝望地隔着被褥轻轻触摸她掩藏其下的肌肤,小心翼翼地说了许多讨好的话。

      林青雩默默流泪,鼻翼发出抽泣的轻响,渐渐地,她止住了哭泣,不愿同面前哀求的男人多说半句。

      陆寒江请到家中的医生约是中午到的,三十岁上下的女人,扎着朴素的马尾,带眼镜,话很少。
      林青雩没吃午餐,也没喝水,等着用验孕棒。

      验孕棒显示她没有怀孕,这让林青雩着实松了口气,但月经推迟还不满十日,让她不敢轻易松懈,于是来的医生带走了林青雩的尿液样本回去检测。

      她额外帮林青雩简单看了下身体,嘱咐她好好休息,不要操劳。

      陆寒江在一旁听着,没作声。

      医生离开后,林青雩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睡了一下午,醒来口干舌燥,不知是不是白日哭多了的缘故,嗓子直冒烟,连话都说不出了。

      她独自呆在卧房,泡在一团黏腻的漆黑中。四面门窗紧闭,连遮光窗帘都拉得严丝合缝,伸手不见五指,嗓子又干得说不出话,除却起身带起的链条晃动的声响,什么也没。

      “王妈,王妈,”林青雩试着叫了几回,没人应。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纠结了会儿,又喊:“陆寒江,你在吗?陆寒江····”

      依旧没人回应。

      林青雩一个人躺在床上,忽然想到了江溪。

      他说他明天就来找她,是真的吗?还是一时瞧她可怜而说的冲动话?林青雩从未如此矛盾,既贪婪地希望他能来,又不希望他因自己无端受牵连,手机和现金都留在办公室,她怕江溪真来了,却找不到自己,沮丧之下失去与她做朋友的耐心。

      大家萍水相逢,自己给他惹得麻烦已经够多。

      这一日几乎没吃饭,身体的饥饿感逐步攀升,胃里的酸气翻滚涌动,嗓子更干了,林青雩几乎发不清楚音调。

      “有人吗?有人在吗?”她撑起身,勉强高声喊了几遍。

      隔音太好,被困在卧室里的林青雩简直是一只有翅难飞的鸟雀,连喝上一口润嗓的凉水都要等主人有空。

      “陆寒江!陆寒江,你在吗?”林青雩哑着嗓子再喊了一遍,沮丧地想要是这回喊了还没人来,就算了,她自己难受着。

      话音落下不久,门外隐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身着睡袍的陆寒江打开门,倾斜而入的白光晃得林青雩急忙遮眼,弓着身缩成一团。

      陆寒江意识到林青雩的不适,反手合门,快步走到她身边坐下。

      “是不是眼睛疼?让我看看。”陆寒江说着,掰开她遮眼的双手。

      林青雩躲开脸,“没事。”

      “怎么了,突然叫我。”

      “口渴,”林青雩低着眼睛道,“还有点饿。”

      “我去给你倒水。”陆寒江说着,步履匆匆地离去。

      说是饿,其实也没有多大胃口,她捧着玻璃杯咕噜咕噜喝了三杯水,浇灭了胃里的燥热,便忍不住对送到嘴边的米粥摇头。

      “稍微吃一点,”陆寒江轻言细语。

      林青雩细眉微蹙,就这他的手,小口抿掉瓷勺中软糯的米粒,又问陆寒江:“现在几点了?”

      陆寒江答:“凌晨两点。”

      “居然睡了这么久,”林青雩自言自语。

      “还想睡吗?”陆寒江听见了她的呢喃,起身调整林青雩背后的靠枕。“睡久了不好,要不起来走走。”

      林青雩使劲晃了下身上的链条,不答话,就看着他。

      屋内一阵叮铃哐当地乱响。

      陆寒江躲开她的眼神。

      卧房开得是小灯,密密匝匝围绕着天花板周边,光晕朦胧,宛如半梦半醒间的眩晕。当陆寒江侧过脸,床上的林青雩才发现他颊边有一道浅浅的压痕,兴许是枕头压的,她后知后觉地想起现在已是凌晨,怪不得她先前喊了那么多次都没人来。

      “你是被我吵醒了?”她看向陆寒江。

      “没,”陆寒江答得简短。

      “哦,”林青雩低低应着,别在耳后的长发落了下来。

      陆寒江本能伸手去帮她撩起碎发,快要摸到她的脸的时候,还是缩回了手,让她自己整理不听话的发丝。

      “把窗户打开,好不好,”林青雩小声说,“让屋子里通通气。”

      陆寒江走去摁按钮,遮光窗帘慢慢卷了上去,今天是满月,月光极亮,照得屋外笔直的绿树化为银白,颇有“瑶洁短长阶,玉丛高下树”的滋味。他打开窗,微风习来,含着带露的草木香,令屋内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深吸一口气。

      “好点吗?”陆寒江问她。
      “嗯。”

      陆寒江转过身,松松散散地倚着窗棱,两只手交叉在胸前,头微低。额发垂落,清癯的面容藏在灰色的阴影下,不知在思量何事。

      彼此沉默许久,早已习惯的沉默,林青雩甚至怀疑,陌生人头一回见面的寒暄语都比他俩来得多。

      倏忽,陆寒江仰头冷笑一声,摸出随身的银盒子,抽出一根伶仃的细烟,冲林青雩稍稍示意。
      见她没有出声反对,陆寒江点燃了手中的烟,指尖火星一闪一灭。

      “青雩,”淡淡的月光照得他面色惨白,“你还有一点喜欢我吗?喜欢我的钱,喜欢我的模样,喜欢什么都可以。”

      林青雩无言以对,万万不敢承认那一丁点留在心里的喜欢。

      她在眼前的男人身上花费了多久?
      五年?六年?

      她依稀记得新婚,不管春夏秋冬,陆寒江出门上班,无论如何也要把她闹醒,黏人的大狗似的趴在她身上,亲她的耳朵,亲她的脸蛋,亲她的眼睛和肉肉的鼻尖,待到她哼哼唧唧地推他,陆寒江又会说:“小乖我去上班了,你要好好睡觉。”

      还有恋爱,也是这样,她喊着牙疼,背地里又偷吃零食被他发现,便耍赖地埋进陆寒江怀中大力蹭着嘴巴。

      “真拿你没办法,”陆寒江叹气,俯身抬起她的下巴吻她,整个人都被亲晕了,双颊绯红。

      如果有一柄刀能剜掉曾经的好,林青雩必然毫不犹豫地对准自己,将那些可悲的回忆统统挖出来,像扔发臭的垃圾般倒个干净。

      “没有嘛,小乖,”陆寒江声音苦涩。“一点也没有了?”

      柔和的微光下,林青雩看见他幽深的双眸带了点湿意,这个折磨了他无数次的男人,映着缥缈的月色,眼眶通红。

      林青雩抽了抽鼻子,轻声同他说:“陆寒江,你放过我吧。”

      陆寒江听闻,熄了烟,走到林青雩身侧坐下,手掌轻轻抚摸她光洁的小臂。“青雩,不可能的,别以为这是底线,我后头还有的是法子。”

      林青雩被这句话惊动,若有所思。她安静了一会儿,缓慢抬起手臂反抱住了他,在他耳边以了然的语气轻声同他说:“我知道。”

      感受到她温暖体温的陆寒江松了口气,胡渣没刮干净的下巴蹭着她的面颊,林青雩忽然想,陆寒江小时候是不是也像这样,小心翼翼地将面颊凑过去,祈求豢养的鹦鹉碰一碰自己的脸。

      他童年如何,少年如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有真正交心过的朋友吗?与父母相处得好吗?陆寒江似乎一出现在林青雩眼前,便尽全力表现得完美无缺,是个符合少女幻梦的绅士。

      也许林青雩从来都不了解陆寒江。

      又或许天底下没人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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