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迷恋安全 ...
-
这不是江溪第一次接待被家暴者。在他不算太长的“行医”生涯中，曾接触过几位长期被家暴的人，多为女性，亦有男性。同一件事会演化出不同版本，各有各的困境，有的迫于家庭压力，有的放不下孩子，有的是因为心软……
江溪曾在一次家暴研讨讲座上问出过愚蠢的问题“他们为什么不离开？”，教授严肃地告诉他“别问，这是错误的问题”。离开不简单，并且它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在那一次交流中，江溪知道了一个名词——受虐配偶综合症。
被虐待者深信自己无力反抗施虐者，也无法从别人那里得到帮助，只能在施虐者身边摇尾乞怜。
“要喝水吗？我再帮你倒。”江溪轻声问对面的人。
林青雩摇摇头，努力露出一个礼貌的笑。“不用了，谢谢你。”
她受过很好的教育，江溪开始在心里缓慢推论，配偶有一定的经济能力，女方没工作，两人曾有过一段甜蜜的恋爱期，这也导致她反复心软。
精神虐待，孤立，拘禁，经济控制，威胁……占全了，这简直可以说是教科书式的虐待。
“你说还爱着你的……伴侣，为什么？”伴侣两个字江溪说得略显困难，他潜意识里不愿意将那样一个家伙称呼为眼前这个温和得体的女性的配偶。“他既然做了那么多让你伤心的事情，你应该远远逃开，不是吗？就好像小孩子被火烫伤后，不会再去玩火一样。”
林青雩还是摇头：“我不知道。”
她要是知道为什么，可能就不用找心理医生了。
“那跟我说说你们的事吧，怎么认识的？”
“因为朋友。我的一个朋友……或者说闺蜜，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然后我们就认识了。他先约我吃饭，渐渐就熟了。”
“恋爱时他肯定对你很好。”
林青雩苦笑着说：“是纵容，百依百顺。有时候我会突然很急躁，有点无理取闹，但他从来没说过我不好……他好像，不会因为我脾气不好而发脾气。”
“婚后也一样？”
“一样。”林青雩肯定地回答。“我曾经拿平板砸破了他的头……你可以理解为互殴，他因为这事去医院缝了三针，但没有因为这件事和我生气。只是关了两天作为反思。”
“没有动手或是其他——”
“没有。”
江溪停顿片刻，突然有些犹豫要如何问下去。
按理说施虐者受到反抗后会发怒，从而变本加厉地去镇压受虐者。但眼下这个意外地没有发生这种事。难道说，他并不是以暴力泄愤，而是偏执？他不能理解这世上会有人为爱痴狂，但他承认此种人的存在。
林青雩抱着大白菜玩偶，垂头想着些什么。
她记得有一年陆寒江带她去雪山赏雪。具体是哪一年林青雩记不清了，对于此时的她来说可能是一两年前，但回忆起来已过去太久。
他们在山上租了一栋别墅，有漂亮的壁炉、装饰画和毛毯。
外头一片白，屋里有暖气，他们缩在一起看电视剧。
雪就静静地落。
后来林青雩忽然想吃夏威夷果，屋里没有，陆寒江就要冒雪出去到就近的小卖铺买。林青雩想开口阻拦，但被他搂着腰狠狠亲住了。
他说：“我不给你买还有谁给你买，乖乖等我回来。”
林青雩听了他的话，乖乖地趴在窗户前等，看着他回来，带了满头满身的雪，像从上个世纪降落至此，像是旧日的幻觉。
她好想去抱他，去亲吻他，告诉他“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她也这么做的。
如果这不是爱情，什么是？
“其实、其实你不用问我爱不爱他，我爱。”林青雩长叹，懦弱又不争气地给出笃定的回答。
江溪看着紧紧抱着玩偶的林青雩，语气中有难以抑制的悲悯。“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不是真的爱你的配偶。你喜欢的可能只是最开始那个和你恋爱的男人，彬彬有礼，温柔体贴……”
“为什么这么说？”林青雩皱眉，说话的尾音微微上扬。
“爱应该是健康的。”江溪说。
林青雩笑笑，她不是容易发脾气的人，但此时却对这个本应信任的心理医生萌发了难以抑制的愤怒。
还是不懂，和许落落一样。不管是陌生人还是相熟的人都没法懂她此时的处境，也无法伸出援手去救助。
我爱他，也恨他；我怕他，也依恋他。
为什么就不懂呢？
“愿意谈谈你的家庭吗？”江溪敏感地捕捉到了林青雩的情绪，选择先转换话题。“您父亲是做什么的？”
“我没有父亲。”
“母亲呢？”
“没有工作。”林青雩抿唇。“她靠男人养。”
林青雩十岁前跟着外公在乡下生活，待在潮湿的老屋，没有朋友，孤单了就和自己的熊娃娃说话。他们几乎不与亲眷来往，毕竟母亲离婚的事儿落在乡下要被戳脊梁骨。只有逢年过节，办酒做岁亲戚串门时，那些干瘪的老家伙们才会吝啬地吐出一句掺了三钱人情味的“哎呦，青雩长大啦”。
后来外公过世，墓碑上亲眷那一栏也没她的名儿，只有母亲那里标着女儿。
女儿离了婚就是没了配偶，没有女婿自然不会有外孙女。
林青雩搞不懂这其中究竟是哪门子的歪理，但当时小，才是个七岁小丫头，在人高马大的一群人前做不了主，只得闷声闷气地听大人做决定。
再往后她改跟母亲在城市讨生活，流浪在不同的出租屋，叫过很多人叔叔，也叫过很多人为爸爸。
但林青雩知道，她是个没有父亲的人。
“所以你希望你的伴侣能保护你，”江溪说。“你受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希望另一半能保护你。你迷恋那种强势的，与现实彻底隔绝的感觉，他不会背叛你，不会抛弃你，会永远保护你。你迷恋那种安全感，然后误以为是爱但除了你自己，没人会给你安全感。”
林青雩叹了口气，如果他们那么想听那样的回答，那么她说。
“是的，是你说的那样，没错。”她抬眼，神态厌倦。“没有人爱我，除了他，没人爱我。”
江溪听到回答，终于露出了笑容。
就在他想一鼓作气继续往下引导时，定时钟响了。
林青雩松开抱枕，递还给江溪。“谢谢，打扰你了。”
江溪有些不甘，他提议：“要再坐坐吗？如果你想多坐一会儿就再坐一会儿，这里还有沙盘游戏。”
“不用了，我还有事。”林青雩拒绝。
“那好，我送你出去。”江溪说。
走到门口时，林青雩忽然问：“您干这行多久了？”
“严格来算五六年了，就没换过职业。”江溪说。“本来是在医疗机构里当心理医生，后来出了点事，就暂时出来当心理咨询师了。”
“什么事？”
“我的患者自杀了。” 江溪说，有一丝落寞。“我自己也常做试题，去判断自己的精神状态。有心理问题不羞耻，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有一点精神问题，你可以理解为缺点或是不足，只要能正常地宣泄出来就没关系。这和感冒发烧一样，要看医生，要吃药，还要花很长时间自愈。”
“我就是很难受。”林青雩的声音很轻。“说不出来的难受。”
江溪笑笑，眉目和软地安慰着她：“没关系，我会尽全力去帮你。”
“嗯。”林青雩说着，摇摇头。
不必了，放弃我吧。
就让我这样没有希望地沉沦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迷恋安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