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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母狼受难 ...

  •   插队的第三年,春夏大旱,秋后收成巨减。入冬过完年村里就开始有老弱病残的饿死,饥荒的阴影笼罩着若寺沟,村民围着老贾要出去寻饭(要饭),老贾无法,就给要去寻饭的都开了介绍信。没过多久又都陆续被遣返回来。公社大发脾气,批评若寺沟大队要组织社员抓革命促生产,要农业学大寨。还下任务,要增产三成,在公购粮上体现。完不成任务就撤老贾的职。
      陕北广种薄收,尤其像若寺沟这样的山村,地无三尺平,就是黄土坡靠天吃饭。想增产唯一的办法就是开荒种地。若寺沟村要解决饥荒,还要缴够公购粮,那个春天若寺沟的村民为是否开荒种地吵翻了天。受苦人哪管什么政策,当然是荒地开得越多越好。
      虽然若寺沟地广人稀,但真正的生荒地已经不多了,满眼看到的都是没有一点绿色的倒茬地。再说农业税是以地定产,以产交税,你扩种土地就要增加税负,否则就是瞒产私分。贾顺祥就是因为三年灾害时带领村民开荒种地,被李茂山策动状告下的大狱。
      陕北开荒,下游遭殃。因此官面上是不允许开荒的,可是又没有办法解决陕北的饥荒问题,上头还一个劲的责问延安老区的生产生活水平为什么没有提高。只好对陕北开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干部还偷偷地鼓励农民开荒。李丕斗就是这样一个阳奉阴违两面三刀的干部,他偷偷的跑回若寺沟,暗地里鼓动村民干部开荒,他的家乡增产了也给他做官增光添彩。老贾在开荒问题上受过大冤大罪,要开荒他是死活也不当这个书记了。辞了书记去打坝了。在刘丕斗的攒动下队长刘树生暂时当了若寺沟的家。刘树生是刘丕斗的表兄弟,人不太灵性,这一下若寺沟就像无头的苍蝇。
      这时若寺沟的知青招工、上学、当兵走的就剩下柳树青一人。当了干部,进了班子。
      作为知识青年的柳树青从心底里抵触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种不完、锄不完、收不完、打不完,广种薄收的落后耕种方式。但是他刚进班子,人微言轻,螳臂挡车,阻止不住全村人的疯狂。他在大会上提出:开荒可以,但陡坡不能开、东山水源地不能开、不能砍树、不能断路,还要抽出人力打坝修田,定出规划,签字画押,一旦违规,他就告到公社负荆请罪!干部村民们只要能开荒,一漫答应,满窑洞应承的声音。柳树青心中还有一块最后的桃花源,他大声喊了出来:“锅塌沟不能动!”他原以为会引起骚动,但是一片哈欠声:“太远”、“太碎”、“不值当”。
      于是那年春天若寺沟开荒开得昏天黑地。开始还按着规划开,后来是见地就开,见荒就垦。开荒的人都是几个干部分片包干的,柳树青几处跟着跑,管得了这片管不了那片。最后把打坝修田的人也抽去开荒了,只剩老贾一人打坝。这些干部敢这样毫无忌惮的疯狂开荒,与李丕斗的暗中鼓噪是分不开的。

      这荒一直开到五黄大热。干部碰头,树青说,这荒不能再开了。天大热,春耕已到了尾声。干部们也都应声允诺。副书记老申说:糜子咋还没种呢?一句话惊得干部们五雷轰顶。
      “当初只说熬饥荒,先安排能裹肚的粮食。哪还有地种糜谷呀。”是韩生根的声音。韩生根虽是个生产组长,但脑瓜灵性,生产规划都是他来策划。
      “再饥荒,也得让乡亲们过年有个盼头,没了糜谷,那人心就都散了!”支委老胡重重的说。糜子虽然不是主粮,但是陕北人过年、过节、过事情必须应景的吃食。
      “糜谷是一定得种,还要好地!”申有福说。
      “再想想,还有能种糜谷的地没有。”队长刘树生问。
      “你没看都跟疯了似地,能开的荒地都开了。”生根无奈的回答。
      “日他先人呢,咋这急的,再找!那‘九尾黍’要好地呢!不行,翻了,重种!”老申急得大声嚷嚷起来。
      “俄倒是想起一处好地界……”老胡刚要往下说,抬头看见柳树青,一下把话咽回去了。
      树青虽是干部,具体生产安排还是由这些村干部们制定。尤其像糜子这种庄稼,精贵得很。树青插不上嘴。只是说:“一定要安排播种。”
      申有福说:“好个青娃呢,这大事俄们不会耽搁。一定商量个好办法给你汇报。”意思是你就不要掺和了。
      树青下炕:“好吧,你们仔细安排,不能再开荒了啊。”

      第二天一早,柳树青赶着牛去了背峁子的峁尖种豆。
      峁尖上那地块像船头弯度特别大。耤地喜直,怕弯,牛耤这种地非常烦躁,左右摇摆,掌弄不好,不是掉到崖下,就是留下空当。手要死死的插稳犁杖,脚步岔开,步步为营,眼睛既要盯着犁铧,又要看着牛头,另一只手的鞭子要随时准确挥舞、抽打,不让牛乱了方寸。

      树青打起十二分精神耤这最后一块弯弯地,吆喝声、鞭打声,声声不断。
      尽管他的声音不断,但是还是听到一种隐隐的吵闹声萦绕耳边,使他总也集中不了精神。这种弯地,不能总顺着弯耤,要尽快把它拉直。否则,牛就躁得不行。耤了几个来回,牛已经呼呼直喘,双眼滚圆,树青停下,一方面让牛歇一下,缓缓情绪,一方面也合计一下耤地的路线,如何耤才能尽快拉直。
      东边的太阳刚刚翻过猪背岭的山脊,朦胧的晨雾渐渐散去,那吵闹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是从对面锅塌沟传来的。回首一看,一向安静的锅塌沟,人影绰绰,沸腾嘈杂。这背峁子的峁尖,正对锅塌沟口,可以非常清晰地看见对面沟里的情况,只见沟里镢头飞舞,草叶乱飞。
      大事不好,柳树青血冲脑顶,扔下鞭子飞奔峁下。

      根本没有路,树青是滚下背峁子峁尖的,棉袄划烂;又不顾一切的踏过芋子坑旁的泥泞,溅起一身泥巴;穿过桃树林,被树枝刮伤脸颊,落瓣纷纷;被倒在牌楼下的石板绊倒,摔到水瀑上。窑院前硷畔下的斜坡已经被镢头掏过,全是泥泞。树青疯了似地跑向后沟,又几次被泥土滑到,几乎滚成了泥猴。
      后沟人声鼎沸,除了背峁子上耤地种豆的几个人外,全村男女老幼的劳力几乎全集中在这里。每人都挥舞着陕北特有的下宽上窄的镢头,面向沟掌翻垦那肥硕的沟底土地。段德胜肩背褡裢在后沟掌挥舞着胳臂撒种,已经快退到崖根。沟底已经面目全非,早已没有了芳草萋萋,绿珠漫漫的静逸景象。潮湿的泥土像黑浪一样翻滚在人们的脚后。所有够得着的山壁都刮的一干二净,形成一道际线,像娃们剃的那种宝盖头。人们的身后堆着各家的战利品,有成捆的柴禾、成把的草药、一篮篮的野菜,上面露出各色各样的野鸟蛋;拴住腿的兔子和圆脸大眼睛树青叫不出名的小动物在那里挣扎。三只皮被剥光的狼崽,血淋淋的躺在那里,皮子上那几只小小的狼眼凸鼓的睁着,望着蓝天。刚结骨朵的山丹丹被不知哪个喜花的女子绑成一束一束的放在崖根任凭泥土撒埋。沟中间刚翻过的泥土上孤零零的放着那只装着九尾黍糜种的口袋,那是树青千辛万苦从种子站驮回的口袋,再熟悉不过。
      柳树青满眼泪花的楞在那里,心底里在叫着“俄的小桥流水,俄的桃花源!”晕晕的,全身软的站不住,双腿跪下,声嘶力竭的喊出:“你们这是干什么呀!”那声音混合着若寺沟各种苦难人儿的哀婉、悲戚、无助,整个崖沟里震荡着撕心裂腑的回响。
      人们回过头来,也愣在那里,惊得、吓得。一个满脸是血湿漉漉的泥人,在那里嘶嚎。一些女娃已经吓哭,一些婆姨已经腿抖,几个老汉先跪下来:“俄们要吃饭呀!”后面的人都跪了下来:“别告俄们,要吃饭呢……”

      当天夜里若寺沟四群羊连死带伤毁了小一半,都是咬断脖颈,并不开膛破肚。人们看见,那不是一只,而是一群,像一阵风似的刮过若寺沟,带头的就是瘸腿母狼。村里的猪、鸡甚至狗都被咬的死的死伤的伤,满村嗷嗷乱叫,娃们吓得整夜哭。
      一气之下,队长(也是民兵连长)刘树生带着民兵,拿着钢枪,满山寻狼。这些畜牲哪敌得过人类的围剿,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若寺沟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可是瘸腿母狼却死活不离开若寺沟地界,远远地站在若寺沟周围的几座山头上,或长久的注视若寺沟,或长长的冲天嘶叫,弄得娃们还是不得安生。刘树生又从公社借了几只钢枪,动员全村男人,把母狼逼上了东山。
      东山顶上有前年修的战备工事,母狼躲在战壕里,钢枪打不着,天黑人又不敢上,大家把东山顶团团围住。天亮时刘树生带人从官道两边围住,撤了东边的人。东边有东平峁与东山相接,顺坡直下,一马平川,直通冯富川,出了若寺沟的地界。西边是官道,官道下面是万丈悬崖,崖下就是若寺沟的后沟掌。刘树生的主要兵力也在西边的官道上。老狼要想活命,只有向东逃跑,跑向平川。刘树生的意图就是打不死瘸腿母狼,也要把它赶出若寺沟地界。
      刘树生开始指挥民兵缩小包围圈,鸣枪向山顶逼近。
      当母狼从战壕里露出头的时候,不是冲东,而是向西冲了过来,穿过官道,穿过刘树生的枪林弹雨,冲着西边的若寺沟嚎叫一声,极刺耳,一跃跳下了天窖。当众人到沟底寻到摔死的母狼时,狼皮上的毛全蹭光了,睁着大眼,眼窝湿湿的全是水。德茂老汉说,它舍不得若寺沟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母狼受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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