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林间微光

74、第 74 章

　　三日后，原先北平燕王府的一行人都来到了皇宫，其中自然包括燕王妃徐妙心。在安顿好了自己的两个孩儿后，徐妙心先去往了自己的娘家魏国公府劝解自己的弟弟徐辉祖，但对方只回了她一句话，绝不做没有骨气的二臣。朱棣对这个一直与自己作对的大舅子早有诸多不满，但碍于徐妙心的一再求情及他是开国功臣徐达的长子，所以对他的处罚是革去爵位和俸禄，并圈禁在府中。
　　这日午后，康青鸾正在自己宫里小憩，下人来报说是徐王妃来了。因着朱棣尚未封后，且有着储秀宫正主的这一层关系在，徐妙心虽是当今天子未登基前的嫡妻，但日后究竟由谁入主坤宁宫还真是不好说，所以下人还是称呼徐妙心为徐王妃。
　　“王妃。”
　　“郡主。”
　　二人客气行礼，自上次一别已有十数年，期间虽未谋面，可各种恩怨情仇她们心中都是心照不宣。众人退去，只留二人在厅中相对无言地静坐着。
　　许久之后，徐妙心先打破了沉默。
　　“郡主，当初你出手相救我的两个孩儿，一直没有机会当面向你道谢，今日我以茶代酒，敬你。”
　　康青鸾向着她淡然一笑，回复道：“王妃不必客气，高炽与高煦也是他的孩儿，我自然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
　　“是啊，当初若不是我横亘在你们当中，也许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事发生了。”那么多年过去了，徐妙心对康青鸾的怨恨也早已放下，“你与皇上真心相爱，如今总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么多年，你对他的付出，不会比我少，终究是我们有愧于你。”
　　二人对视一眼，徐妙心无奈地回道：“付出再多又有什么用，他的心里只有你。我努力过也不平过，可最后发现纠结其中，痛苦的还是我自己，只有放下对他的执念，才让我轻松自在些。”
　　康青鸾愧疚道：“对不起，你的完美人生，被我给搅乱了。”
　　徐妙心见她一脸愁容，豁然地笑了起来。
　　“你不用向我道歉。康青鸾，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你那么执着地爱着他，全心全意，将你能给予的所有都毫无保留地给了他。你们的爱情轰轰烈烈，炙热地燃烧着彼此，任何人想要靠近都会被化为灰烬。输给了你，我心服口服。”
　　原来认输也不是一件难事，将这些话说出口后，徐妙心顿觉整个人都轻松不少，于是她继续道：“皇上登基，后位空缺，这皇宫总该有个女主人，你不必顾忌我，我已经顶了这燕王妃的名号这么多年，也够了。只要给我个安生之所让我好好将我的孩子抚养长大，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见她依旧如当初那般快人快语，康青鸾亦坦然道：“立后关乎国本，这事还得由皇上和朝廷拟定。”
　　“在皇上心里，他的妻子只有你一人，若不是你顾虑到我，恐怕这诏书早就下来了吧。”
　　徐妙心说的没错，朱棣的确有意要立康青鸾为后，但被她拒绝了。
　　“你是先皇钦点的燕王妃，为皇上诞下子嗣，且这些年来他四处征战，是你在北平操持守候。从无半点过错的你，自当是皇后的第一人选。至于我，能够陪伴在他的左右，就已知足。”
　　听她这么说，徐妙心有些恼了，不悦道：“就你清高，不在乎虚名，难道我就愿意当这有名无实的皇后吗？”
　　康青鸾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别只是了，康青鸾，我都已经说了不恨你，你就别再自以为是地乱做好人了。”徐妙心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行至门口停了停，转首道，“能名正言顺地昭告天下他对你的爱，也是他一直的心愿，你就随了他吧。我走了。”
　　康青鸾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自言自语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康青鸾与徐妙心二人多年的纠葛在开诚布公的交谈后烟消云散，可是朝廷中朱棣与建文臣子积压的怨愤正在爆发。朱棣接连处置了众多官员，太常寺卿黄子澄，凌迟，诛九族；兵部尚书齐秦，凌迟，诛九族；御史大夫练子宁，凌迟，灭族；户部侍郎卓敬，凌迟，灭族；礼部尚书陈迪，凌迟，杀其子。当年在济南城阻挠朱棣南进的铁铉亦被凌迟处死，而盛庸与平安则是选择归顺，免于一死。此外，黄子澄、齐泰、铁铉等人的家中女眷皆被没入教坊司为妓。女。
　　是夜，朱棣忙完朝事便来到储秀宫，一进房间就见康青鸾面无表情地静坐在桌案旁。莲儿站在她身后，冲朱棣使了个眼色。
　　朱棣颔首会意，走至康青鸾身旁坐下，开口道：“讨论了一天的朝政，嗓子都说干了。”
　　见康青鸾没有回应，莲儿开口道：“皇上您辛苦了，奴婢给您倒茶。”
　　“这茶不错，青儿，你也来一杯吧。”说完接过茶壶，亲手给康青鸾倒了杯茶，递给她。
　　康青鸾看了眼茶杯，然后抬首看着他，眼中透着一股陌生，缓缓道：“都说帝王冷酷无情，看来此话不假。皇上杀了这么多人，还能在此有闲情逸致喝茶。”
　　“是谁在你面前嚼舌根了吗？”
　　说完凌厉的目光看向一旁的莲儿，吓得她忙跪下撇清道：“皇上，此事与奴婢无关。”
　　“空气中早已弥漫腥风血雨，我岂会不知？既然做了，还怕别人议论吗？”
　　朱棣对着莲儿道：“你先退下吧。”
　　莲儿磕了个头便赶紧退出去了。
　　待屋里只剩下两人后，朱棣将康青鸾转过身面对自己，语重心长道：“青儿，我才刚登基，若不用重刑震慑住那些公然反对我的人，以后我怎么立足？”
　　“杀伐决断我能理解，可是为何要下如此重手？你将齐泰与黄子澄灭了九族，这是暴君才有的作为！”
　　“你知道此二人是一心拥护建文帝的，我若不将他们斩草除根，势必日后还会死灰复燃。”
　　“既然要全部杀光，那他们的女眷呢？你为何要让她们如此羞辱地苟活于世？”
　　“……”朱棣回答不上来了。
　　康青鸾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激动的情绪，开口道：“朱棣，我不是要干涉你怎么处置那些人，这些人当初对你的打压我也感同身受。可是……可是你如今这么报复他们，是不是有些过于残忍？”
　　朱棣紧咬牙关，一字一句道：“我要让那些人知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当初他们加之于我们身上的痛苦，定要十倍百倍地偿还！”
　　康青鸾推开他的双手，站起身退开了两步保持距离。
　　“为什么，你做了皇帝会变成这样？”
　　朱棣亦随之站起身，回道：“青儿，不是我要变成这样，你想想父皇，想想唐宗宋祖，哪一个成就霸业的帝王不是踩着别人的尸身上去的？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我如今成的是帝业。现在我灭去的不过是那些公然反对我的人，父皇当年呢？你忘了他是怎么处置胡惟庸，怎么处置蓝玉的吗？还有徐达，你都不记得了吗？”
　　康青鸾怔怔地看着他，他说的没错，朱元璋的铁血手腕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当年除去徐达时，她就是帮凶。
　　“是啊，我也是个手上沾血之人，我有什么资格来说你……”转身背对他，不禁掩面抽泣起来。
　　见她哭泣，朱棣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将她拥入怀里，心痛道：“青儿，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些的，对不起。”说完便对着她的红唇吻了下去。
　　康青鸾留着泪抬首回应着他热烈的吻，双手搂着他的脖颈。不知为何，近日来她心底时不时涌起一阵阵的恐惧，她觉得与眼前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间似有一团阴云笼罩着他们，挥散不去。思及此，她不自觉地将他搂得更紧，身子紧紧贴向他。
　　朱棣在感受到康青鸾的回应后，高兴地抱起她步向床榻，放下床幔遮住似水柔情。在一番激情过后，朱棣拥着心爱的女子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了，可康青鸾伏在他胸口却默默地留下了眼泪......
　　第二天待朱棣去上早朝后，康青鸾便悄悄带着莲儿去往锦衣卫诏狱，恰巧遇到了在那里巡视的纪纲。
　　纪纲见康青鸾前来，很是意外。
　　“郡主，您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听闻方孝孺不愿归顺，被皇上下旨关在这里了，是吗？”
　　“是的，郡主。”
　　“那好，带我去见他。”
　　“这……”纪纲面露难色，“郡主，此人是朝廷要犯，没有皇上的旨意，微臣不敢随便带您前去。”
　　康青鸾正色道：“我亲自过来，还需要皇上的旨意吗？你觉得，我的意思，皇上会不同意吗？还是说，我就请不动纪大人了，是吗？”
　　一连三个问题，惊得纪纲一身冷汗，他自是清楚康青鸾在皇上心中的位置，违拗了她的意思，自己实在是讨不到好果子吃。于是连连解释道：“不不不，微臣绝没有这样的意思，微臣是怕牢房这种地方阴森晦气，伤了郡主您的凤体。既然您坚持要进去，那微臣这就给您带路。”
　　阴暗潮湿的大牢内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莲儿用帕子掩住口鼻，紧跟着康青鸾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道：“郡主，这样的鬼地方，活人怎么待的下去？”
　　“不要多嘴。”康青鸾回了一句，强忍住胃里不断翻涌的恶心感继续向前走。
　　眼前这间牢房内有扇窗户，光线要比其他的好一些，里面穿着囚服的人正在挥毫泼墨。
　　“郡主，到了。”纪纲恭敬道，“因为方孝孺是皇上有意招揽的人，所以平日里会对他稍加照顾。”
　　康青鸾点点头，吩咐道：“把牢门打开吧。”
　　“这……恐怕不妥吧，万一他无礼冒犯了您怎么办？”
　　“没事，你们不是拿链子锁着他吗，我会小心的，你把门打开吧。”
　　见她坚持，纪纲只好应声打开，并守候在旁。
　　方孝孺听见身后有响动，放下手中笔，转身看向来人，惊讶道：“是你！此乃诏狱重地，姑娘为何能来此处？”
　　康青鸾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微笑着说道：“方大人，好久不见。”
　　方孝孺羞愧道：“当年匆匆一别，的确已过去很多年。每次见着姑娘都是方某最窘迫的样子。曾经是街头卖字的落魄书生，如今已成阶下囚。可姑娘容颜依旧如初。”
　　他看向康青鸾的眼神流露出爱慕之情，令一旁的纪纲颇为不满，不禁大声喝道：“方孝孺，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青鸾郡主出言不敬。”
　　“青鸾郡主？”方孝孺重复了一遍，“难道，你就是康青鸾？”
　　康青鸾峨眉微蹙，脸上没了方才轻松的神色。
　　见她默认了，方孝孺难掩失望，叹息道：“当初见姑娘气质不凡，就曾猜测你必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就是青鸾郡主。”
　　他没想到，当年匆匆一瞥，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佳人，竟然就是那个与建文帝及燕王有情感纠葛的康青鸾！
　　“你是来替朱棣做说客的吗？”
　　“大胆，方孝孺，皇上的名讳岂是你能随便叫的！”纪纲又插嘴呵斥。
　　“纪大人，”康青鸾语带不满道，“你能在外面等我吗？我有些话要与方大人交谈。”
　　纪纲见她向自己下了逐客令，随即讨好道：“郡主，方孝孺是朝廷要犯，卑职需保护您的安危，否则您若有什么差池，皇上怪罪下来，卑职承受不起啊。”
　　“那好吧，那请纪大人稍稍退后些，且不要打断我们交谈，可行？”
　　“是，郡主。”纪纲见她已有些不耐烦，便拱手乖乖向后退了几步。
　　康青鸾重将视线回到方孝孺身上，继续道：“方大人，我知道你效忠于建文皇帝，可是如今他已不在了，现今皇上亦对你十分器重，你若能归顺于他，我能替皇上向你保证，之前的事一概既往不咎。”
　　“郡主，您请回吧，希直宁死不做二臣。”
　　“建文皇帝已去，当今皇上也是太，祖皇帝的子嗣，你若接受，一样是在为大明朝廷尽忠。”
　　“朱棣为了争夺皇位逼死自己的亲侄儿，且将建文年号抹去，大肆诛杀建文遗臣，其篡位野心不言而喻。这样狼子野心之人，焉能让我摧眉折腰侍奉于他？”
　　康青鸾无言再反驳，只能叹息道：“先生乃今世大儒，若执意追随建文帝，恐怕……青鸾实在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
　　方孝孺朗声一笑，释然道：“多谢郡主关心，人生在世，若能坚守自己的初衷信念，也是一件令人快慰的事。您......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