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和二

1、第 1 章

　　顾回晚心情似乎不错，回到府邸，左手打伞右手抱酒，轻哼着小曲径直拐进自家西北角那处小院落。
　　时白雪霏霏，四下静寂无人。
　　顾回晚直接推开那道红花檀木雕门，走了进去。院内积雪几许，一井一槐，台阶屋檐处皆雪落叠叠，一片干净敞亮，了然无痕。夜色与雪色相融，惟窗棂处透出一映灯火暖光。
　　走到屋下，顾回晚单手抖了抖伞，收起放在墙边，敲门。
　　“门没锁。”
　　顾回晚推门而入，便看见晏行几靠着床头坐在床上，下身盖着条兽皮氈，上面垫了块粗布。顾回晚进来，晏行几眼皮都没抬一下，仍在入神地刻着手中的木头。
　　“就这种态度对待本王吗？”顾回晚半开玩笑道。说着脱掉鞋袜，随带把沾了寒气的外套也脱了。
　　“亏我还抱了一坛烧春来给你。”晏行几还是没搭理顾回晚。顾回晚倒是习惯了，也没想着等晏行几个回话，走到桌边从桌底熟门熟路地摸出个小泥炉折腾几下开始热酒。
　　此屋不大，前后左右拢共也就十多个开方。起初，顾回晚想给他安排个幕僚身份，让他跟自己住在东厢。
　　结果，晏行几听了顾回晚的想法后摆手道：“王爷藏的是暗人，办的是暗事，上不了明台的东西就不要摆出来了。”
　　偌大的王爷府，晏行几就窝进了这个放杂物给家仆落脚的小院子。
　　顾回晚没办法，只好吩咐下人收拾打点好，再请晏行几住进去。
　　大冬天的，就只有床侧不远处放了个大火盆。幸好房屋不大，一个火盆足够供暖。
　　顾回晚在火盆边烤了烤，等到身上没那么寒冷，才回身坐到晏行几的床上。
　　“喂，别刻了！”顾回晚伸手抓住晏行几的左手和木刻，阻止了晏行几继续雕刻的动作。
　　晏行几顺从地将刻刀和木刻放到粗布上，然后看着顾回晚。
　　顾回晚也看着他，两人相对无言。
　　顾回晚愣了片刻，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子烦躁。
　　他想说些什么，像之前那样，有长夜，有热酒，两人不着边际谈天说地，全是无营养的话，两人却像心有灵犀似地扺掌大笑。
　　顾回晚扯起嘴角，刚想说话，晏行几却已开口道：“王爷放心，二爷的事情和巡防营的部署已经办妥。陈副将明天就能回到来。这是倒数第二步棋了，刘钰他们已经警惕起来有所防备，还请王爷这段时间多加注意，朝堂酒局小心圈套，请务必沉住气。”
　　顾回晚话在肚里千回百转到嘴里只是面无表情吐了个“嗯”字。
　　空气又慢慢开始僵持，顾回晚起身去取那温酒及时打破这气氛。
　　仅仅是转身的功夫，顾回晚又换上了他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孔，仿佛刚刚空气中的异样氛围没存在过。
　　他递了个酒杯给晏行几，晏行几接过一饮而尽。
　　顾回晚笑着一边给他斟酒，一边问他：“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廿八一同去凇湖边看看那花市？”
　　晏行几眯着眼又泯了一口酒：“年二八我恐怕要去五爷那里了，我打算除夕行动，先潜伏几天以防万一。”
　　晏行几拿起酒杯再泯口酒，看着顾回晚的双眼，继续道：“王爷，根据现在的情形，最好的时机是大年初一，皇帝祭天之时。”
　　顾回晚不动声色，一边饮酒一边看着晏行几。
　　许久，顾回晚才淡淡道：“本王知道了。”
　　顾回晚浑身上下除了皮囊都是黑的，黑到骨子里，黑出了年少老辣的城府。晏行几了解这个人，顾回晚说一句知道了，那必是已有胸有成竹的计划。
　　晏行几于是不再多言，又饮了几口烧春便放下酒杯，继续摆弄他的木刻。
　　顾回晚心中的那点狂躁又被点了起来，连续自斟自饮了好几杯，也没再刻意控制自己的表情。
　　“你准备什么时候干掉我？”晏行几问到，手上功夫和视线都没有离开木刻。
　　晏行几这一问犹如平地惊雷，惊得顾回晚眼眶直跳。
　　晏行几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继续自言自语道：“初七前还是让我过完元夕？”
　　“我既然接得了这刀尖舔血的活，就有那亡命天涯的功夫。”
　　“我也是从风风雨雨里出来的人。不该说的，不该见的，不该听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王爷你放心，这票过后，晏行几这个人便会从世间消失。”
　　晏行几不急不缓说完一大串话，手上功夫依旧未停，仿佛只是跟顾回晚讨论今晚吃什么菜一样平淡。
　　晏行几一语中的，顾回晚深吸几口气才让脑子清醒过来。
　　顾回晚被揭穿后也还是漠然地盯着晏行几，然而晏行几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还在雕刻着木头。
　　顾回晚突然冷笑一声，猛地一把掀开晏行几身上的氈子扔到地上，伸手到晏行几的腰间用力扯下挂在那里的月白青糯丝香囊，“啪”的一声扔到晏行几的脸上。
　　“是啊，晏公子算无遗策，怎么可能没有想到本王会防备你呢？那晏公子又有没有算到本王放在香囊里的毒何解！”
　　晏行几没有立刻作答，屋内时间仿佛被强行静止了。而后，许久。
　　“不是不可解。”
　　晏行几说罢，似乎有某种情绪决堤，认命般闭上了双眼，良久才说：“只是难解。”
　　顾回晚暗骂了一句娘，心跳急速不可抑制，心道今晚要被晏行几这小兔崽子折腾出心疾了。
　　那年游园，宴宾投壶，晏行几一眼相中这只做工精良的香囊，未及反应却已被人一箭射下。
　　“你是不是喜欢？”说罢顾回晚将香囊从箭上取下，递给晏行几。
　　那年顾回晚正年少，鲜衣怒马，眼里一汪清泉直至心底。
　　那年晏行几初入江湖，手心手背一片干净。
　　那时所有尘埃都与这两个少年无关。
　　两人初识后在腥风血雨中兜兜转转几年后又再次相遇。
　　而后又同路几年风雨。
　　那时心是一尘不染的，香囊也是一尘不染的。
　　一尘不染的香囊怎么可能会有毒？
　　晏行几是知道的。
　　难解的不是毒。
　　难解的是顾回晚。
　　不是不可解，能解，难解，难。
　　就像顾回晚计划中本是要将晏行几灭口，后来发现太难了。
　　自己一直在阻挠自己。
　　屋内悄然，晏行几闭着眼无力地靠着床背，顾回晚双手握拳绷紧，眼睛看向晏行几失去焦距。
　　片刻，顾回晚俯下身子，将晏行几拥入怀内紧紧抱着，在他耳边重复喃喃道：“别走，求你了，我爱你。”
　　晏行几睁开眼睛看着顾回晚，双目通红，身体微微颤抖。顾回晚用尽他剩余不多的温柔，虔诚地吻着晏行几的眼睛，而后嘴唇。
　　两人慢慢厮磨。
　　窗外，雪下不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