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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六)
      父母之命,媒妁之约。他们彼此都没有想到,作为仇人,他最终是以她父亲的身份,送走了她。

      花轿从肃德候府抬入宫的那日,她一身凤冠霞帔端坐于轿中。起轿的瞬间,悄悄掀开盖头一角,回头望了一眼。喧天的锣鼓声中,那个人站在匾额之下,目送她离开。或许独孤才是他该有的模样。

      也许是岁婉与肃德候府的渊源,入宫之后,皇帝独宠丞相的女儿淑妃,她并没有受到皇帝多少的眷顾。皇帝甚至故意疏离她,就连大婚之夜,他都没有宠幸她。她不知道皇帝有没有认出她,可皇帝没说,她也没问。

      宫里的消息原本就走得快,何况是这样难堪的事。没有多少时日,这件事暗地里已然成了阖宫的笑话。

      没有人知道,她其实并不是那么在意。

      岁婉再一次见到沈靖,是在那一年的中秋家宴。皇帝揽着几个新入宫的美人,她静静坐在一侧,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

      他坐在左侧第一张案席之上,紫袍上银蟒张扬,依旧是除了皇帝之外最尊贵的人。

      他丝毫没有看她的意思,端着案上的银制酒杯,自饮自斟。

      岁婉凝眉看他,她记得他从前是滴酒不沾的。

      皇帝似乎也看出了异样,试探着唤了声“叔父”。

      他突然醉醺醺地站起身,一双醉眼掠过皇帝与她,笑道:“敬皇上与诸位娘娘,皇帝既已成家,亲政亦是时候了。”

      他的酒醉之语,引得阖宫大惊。连皇帝的眉梢也不禁猝然一扬,他渴求已久的权力未免来的太过轻易。

      沈靖仍旧自顾自地喝着酒,仿佛置身事外,始终都没有看她一眼。

      皇帝终究是年轻,眼角眉梢藏不住喜色。那一夜,皇帝大悦,喝得烂醉如泥,他第一次夜宿在了她的宫中。

      自那以后,皇帝终于减轻了对她的忌惮,不再刻意冷落她。

      他也试探她,“肃德候也算得上肱股之臣,对朕也倒忠心。”

      她低眉一笑,那笑是凉的。

      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皇帝一下朝径直来了她的宫殿,志得意满地陪她用晚膳,更是突然下旨晋了她的位份,封她作贤妃。

      贤德的贤,她不知道皇帝这个字的用意。后来她才明白,沈靖那一日请旨离开京城、驻守边疆。
      她虽然久不见他,可明眼人都明白,她的祸福喜乐却仍然与他休戚相关。

      逃不脱,挣不掉,是她身上他的烙印。

      可只有她清楚,他的心从来都在边疆,从未在帝京。

      他的心思向来难测,他从前是那般嗜权如命,如今一走又是毫无眷恋,却将她一个人留在了宫闱的最深处。
      (七)
      沈靖离京后两月,宫中便传来了贤妃有喜的消息,与她同时有身孕的还有丞相的女儿淑妃。后位空缺着,有人私下议论,许是两位娘娘之中谁的肚子争气,后位便是谁的。

      她终究是要替她与她自己打算了。

      她即将成为母亲,这世上终于有人与她血脉相连,她再也不用孤身一人,即使孩子的父亲其实与她一丝情愫也无。

      她还记得那一次,皇帝轻抚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意味深长地对她说,“肃德候手握重兵,朕心难安啊。”

      她怎么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他在用他们的骨肉来威胁她。只是,他并不知道,她与那个人之间的仇恨其实并不亚于他。

      岁婉再一次听到沈靖的消息是三个月后,她宫中的婢女喜鹃对她说,侯爷在关外坠了马,北地苦寒,迟迟不见好转,只好回京城养伤。

      他原是行伍出身,身子向来康健。她不免觉得其中另有蹊跷。

      她去见他时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如同鬼使神差一般。

      皇帝不喜欢她见沈靖,她便趁夜乔装成宫女潜出宫门。那时她已有六个月的身孕,深青色衣料下已经掩不住她隆起的小腹。

      皇帝已然亲政。他虽仍把持着军政大权,滔天权势早已不如当年。他原本就名声不好,鲜与朝臣来往。如今一病,侯府便更冷清了。

      她在侯府找了他许久,最终是在画室找到的他。他倚在画室的长塌上,双目禁阖着。几月不见,他的身形清减了许多。

      她缓步走到他的身侧。如霜月色下,他的额上有浅浅一道疤,她记得那是上次在边疆,他为了救她而被狼的爪子抓伤。她忍不住去触碰它,一如她忍不住去触碰那些回忆。

      她的手颤颤的,只是还未触及,他忽然在梦中咳嗽了声。她浑身一颤,连忙缩回手去。

      原来,她的那些回忆都是见不得光的。

      他素来睡得浅,她到底惊醒了他。他蓦地起身,见着是她,眉心蹙了蹙。

      她换了重凉薄的语气,“真怕你死了,叫我如何亲手杀你。”

      他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应该还死不了。”

      说罢,他披了衣起身,她下意识走过来替他整理。他瞥了一眼她高高隆起的小腹,“我自己来。”

      他踱步走到画台前,挽了袖接着作画。她跟着他走过去,这时才留意到台上还有一幅未完的画作。不似往常的边关山水,竟是一幅人像。画中女子那么像她,也那么像另一个人。

      他极其自然地取了一根更细的羊毫笔,当着她的面,蘸了极浓的朱砂。

      她的嘴角微微一沉,背过身去,她不愿看到那一点朱泥在纸上晕开的样子。

      “时辰不早了,侯爷保重。”

      他没有送她。

      她转身的那一瞬,忽然闭上眼,掩住了泛红的双眸。

      他,只能是她的仇人。
      (八)
      岁婉出宫前后其实不过一个时辰,但还是被皇帝发现了。皇帝勃然大怒,丝毫不念及她的身孕,下旨禁了她的足。

      时间过得飞快,她临盆的那天雪满祁京。

      三更天的时候,她忽然腹痛不止,把阳春殿中的宫人都吓坏了。喜鹃连忙打发小黄门去请太医,可是阳春殿早已被侍卫层层把守,没有圣旨根本就出不去。

      过了许久,被差去请人的侍卫才来回话说,那一日正巧淑妃难产,皇帝守在那侧的宫殿,调派了宫中所有的御医与产婆。说是还下了口谕,在淑妃诞下皇嗣前不见任何人。

      她挺着肚子在床榻上疼得汗流浃背,不得以扭过头唤她的婢女喜鹃。她的声音很轻,气若游丝:“去叫侯爷!”

      那一晚,偌大的祁宫在一片雪色中寂静无声,一只鸽子扑腾着它雪白的臂膀,去了它最熟悉的地方。

      四更的时候,岁婉下腹一热,是羊水破了。

      阳春殿的宫婢将烧得沸腾的热水一盆盆端来,却仍是手忙脚乱。年纪尚轻的宫婢慌了心神,不小心打翻了一个鎏金铜盆,装满沸水的铜盆砸在地砖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滚热的水汽滋滋地往上窜,阳春殿的殿宇似乎都跟着为之一振。

      掌事的嬷嬷正欲责罚她,却发现那声响并未随即停下。原来它并不来自寝宫,而是有军队在攻门。不一会儿,便传来了厮杀之声,是宫门破开了。

      他还是来了。

      疼痛一阵一阵在她身上席卷,她悄然闭上了眼,眼角凝着一滴泪。

      他是提着剑杀进的她的寝宫的,宫人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噗通跪了满地。他径直走到她床边,一把横抱起疼得发抖的她,在她耳畔低声道:“别怕,我带你回侯府。”

      他其实是受了伤的。

      茫茫雪夜中,他紧紧抱着她,走得很慢,脚印在殿外的雪地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殷红脚印。

      “沈靖。”她突然轻声唤他,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嗯?”他低头去看她。

      他低头的那一瞬,一片碎雪落在他的睫上。她突然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用力地一划,割破了他的喉咙。

      他的鲜血溅满了她的前襟。她似是疯了,不知是哭还是笑,只是用细如蚊蚋的声音地重复一句话:“我做到了。”

      皇帝负手站在不远处,淹没在无边的夜色中,终于称意地罢了罢手。在他的身后,一排蓄势待发的弓箭手得令收起了长弓。

      可是,她这句话其实是对另一个人说的。他曾用刀刃指着自己的喉咙对她说,“记住了,这里才是一刀毙命的地方。”

      他还说:“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先忍耐,忍到有朝一日有十足的把握。”

      她终于做到了,亲手杀死了她在这世上最……恨的人。她恨毒了他,恨他入骨,可没有人告诉她,恨极会如何?恨的另一端又是什么?她不敢去想。

      那副自负而桀骜的膝盖终于缓缓跪了下去,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小心地放在雪地上。

      他望向她,笑得温柔,“岁婉长大了。”
      (九)
      那一晚,她终于生下了她的孩子。皇帝倒也信守承诺,当即册立他们刚出世的孩子为储君,立他为皇后。

      她用指腹轻轻触碰着那孩子粉嫩的脸蛋,终于都结束了。只是她脸上一丝笑容也无。

      这个局是从她回宫的那天起就布下的。

      皇帝一直都想除去肃德候沈靖,可沈靖心思缜密,并没有给他留下太多把柄。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罪责能直接要了手握军权的沈靖一命,那便一定是造反。

      若是沈靖不反,那就逼着他反。

      岁婉一直都知道,喜鹃是沈靖藏在宫中的细作,所以她特意让喜鹃给他飞鸽传书。为了让这出戏逼真,她甚至特意服下了催产汤药。

      只是她本以为沈靖不会来,若不是皇帝坚持,她绝不敢拿她的孩子做赌。

      后来,皇帝才告诉告诉她,他曾偷偷派人去肃德侯府窥探一二。探子回禀,在他的画室里有诸多贤妃娘娘的画像,他便认定沈靖对她有私情。

      她听后先是一愣,随即笑了笑,“那探子认错人了,画像上的女子是臣妾的姑母。沈靖来救我,也不过是看在姑母的面子上。”

      皇帝没有告诉她,他那出请君入瓮的好戏其实已经谋划很久了,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久。

      自他在塞北遇见了沈靖与他身边的岁婉,他便知道,这个女人一定能帮他如愿。

      他还记得沈靖刚从战场回来的那一天,他一听见岁婉还未回营,平素波澜无惊的脸上竟闪过一丝惊慌与失意。

      虽然稍纵即逝,但是还是落在了皇帝的眼中——原来沈靖这样人居然也是会害怕的。

      他站在营帐的门帘下,看着沈靖掉转战马消失在黄昏的落日中,他知道他赢定了。

      后来,皇帝下令抄了肃德候府。

      肃德候这些年来并不干净,抄家那天,锦衣卫从他府邸中搜出了成堆的金银珠玉,已能抵上半个国库。

      他的确谈不上是一个好人,他贪婪专横、还睚眦必报。

      不过,他当年并不是这样的。

      很多年前,他曾深爱过一个女人,可是他的父兄贪慕权势将她许配给别人。在她大婚之后,贵为侯爵如他,也曾如鸡鸣狗盗之徒一般偷偷翻墙,为的只是遥遥看她一眼。

      可是,她过的一点也不好,韶华之年便被丈夫折磨而匆匆辞世。

      于是在他的心上人死的那天,他逼着皇帝下了一道旨诛了她丈夫与父兄两族。他还特意去刑场观刑,却不料在刑场上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那丫头梳着双平髻,像极了当年的她。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孩子是她的亲侄女。

      他心下一软,将那丫头带回了侯府。却不料,这个人才是他一生噩梦的开始。

      他原以为他这一生只会爱一个人,可他错了。

      时间是世上最可怕的猛兽,它会慢慢将人吞噬。他不知道是从那一天起,他笔下临摹的容颜,一点点向另一个人靠拢,也不知从那一天开始,他会忘记去点眉间那颗红痣。

      他原以为只要她离开他,他便能心如止水,可他又错了。他自以为送入宫的是助他纵横捭阖的棋子,却不料变成他一步一步受制于人的软肋。

      错上加错,如何回头?

      中秋宴上遥遥一望,已是断肠。他不敢再见她。

      散了权、离了京,他骑着马在漠北的草原上驰骋,忽瞥见鸿雁南归,心思也跟着飞往南国。他已让皇帝亲政临朝,他会待她好么?他敛目出了神,马儿横冲进了沼泽地,在马背上打天下的他竟也坠了马。

      后来,宫中传来她有孕的消息。他暗自倒掉每日的汤药,终于寻到了妥帖的事由回京,却再也找不到见她的理由。

      那一晚,他独自在画室作画,画的是女子的人像。只是,从他下笔的那一刹起,他便知道画卷上的人是谁了。

      倦了,他靠在塌上小憩,熟悉的茉莉香气丝丝缕缕盈入鼻端,他甚至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可他其实是醒着的,他听到了她的踟蹰、她的犹豫,终于在她伸手的那一刹,睁开了眼。

      或许让她恨他才是保全她最好的法子。

      他当着她的面沾了朱砂,可是看着她转身离去,离纸不过半寸的笔尖,终是做了罢。

      肃德候被抄家的那天,岁婉正好被加封为皇后,她一袭凤袍去御书房敬茶谢恩。皇帝却不在,他的桌上正好摆着锦衣卫从侯府获取的赃物。

      桌角放着一沓人像,纤长的手指细细翻着。每一张画像的额间都点了朱砂,但有一幅是空着的,而那幅画她见过。

      她迟疑了片刻,用尾指指尖蘸了皇帝朱批的红泥,浅浅点在画像眉心。

      他漏画了,一定是。

      她走出御书房,殿外下着细雪,被风卷着刮到她眼前。

      她突然记起那个大雪纷扬的晚上,他横抱着她走出阳春殿。她静静躺在他的怀中,侧着头贴着他滚热的胸口。她抬眼望去,天上是漫天的繁星。

      那是她这辈子见过最绚烂的星空,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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