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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0 ...

  •   宋祺佑完成了护送方其文的任务,当晚就离开了。方其文陪盛之梧一起照顾爷爷奶奶,盛之梧夜里算是能稍微安稳地睡一下了。

      许是知道了孙子有个贴心的伴,不再是一个人,老人们踏实了些,精神看着也好了。方其文不算伶牙俐齿,但乖巧懂事,话都挑老人喜欢听的说,盛之梧躲在老人皱缩的笑容里,顽强抵御未知带来的恐惧。

      盛峰是腊月十四到的医院,进病房时爷爷正在输液,疼得很,方其文絮絮叨叨说着话努力分散老人注意力。盛之梧也在盯着老人,听到脚步声以为是护士,还是奶奶最先发现盛峰,高兴地叫了声:“峰儿啊。”

      盛之梧一怔,方其文噤声,爷爷开口责备:“臭小子,现在才来……怎么不再晚几天直接给我们送终……哎哟……”

      盛峰快速地瞥了盛之梧和方其文一眼,接过话说:“把这想法收收吧,您这精气神可如不了您的愿。”

      “臭小子……”

      方其文听盛之梧说过,盛峰是那个年代极其罕见的独生子,无怪爷爷嘴上骂着,但谁都看得出他心里和奶奶一般高兴。

      “嘉嘉没有来吗……”

      “嘉嘉今年高三,课程忙,等她补完课,惠云会带她来看您的。”

      林惠云是盛峰现在的妻子,盛嘉是盛峰和林惠云的女儿。其实嘉嘉和老人不及盛之梧和老人亲,也就逢年过节随父母来看望,但老人到了这时候,总是想看看小辈。

      这些盛之梧没和方其文说过,方其文坐床头不明所以地听着,脸上挂着局促的笑,心里着急地想就这样见了盛之梧的父亲吗,要不要自我介绍。没想出个结果,奶奶替他招呼了:“哎,这里有个高二的孩子……峰儿啊,你见过文文没有啊……”

      虽然早就把方其文的所有信息打探得一清二楚,盛峰还是正式地把他打量了一遍,说:“没,第一次见。”

      奶奶无奈地“哎”了一声,可能是累了,没再说话。

      盛之梧看盛峰道貌岸然的样子,心里也不舒服,上前把方其文拉到身边,对老人说:“我和文文出去再买点水果,很快回来,你们有什么事记得按铃叫护士。”又客气地对盛峰说:“麻烦先照看一下。”

      走出住院楼,盛之梧呼一口气,没什么情绪地说:“没办法,避不开了。”

      方其文知道他在说盛峰,主动牵了他的手说:“现在以爷爷奶奶为主呀。”

      “嗯。你当他是普通的长辈就好,比普通的长辈再稍微生分一点。不用顾忌他,我们俩是我们俩,他是他,和我们俩无关。”

      方其文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心疼盛之梧,但也不希望爷爷奶奶病中看到子孙不睦,只低低地应了声。

      好在盛峰不常待在病房里,他太忙,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来,除此外有事找医生护士也是他去跑,像是他也在刻意不与盛之梧待在同一空间。这样一来,虽做不到父慈子孝,但也算是相安无事,加上方其文努力不动声色地调节气氛,老人看着还算舒心。

      到了腊月十七,爷爷奶奶都能喝下小半碗粥了,气色也更好了些。奶奶输完一瓶液后,和盛峰商量着:“峰儿啊……快过年了,我和老头子出院吧?”

      盛峰皱着眉考虑,盛之梧却立刻反驳:“这精神刚好一点,怎么就出院了?在医院待着多好,有个什么事医生护士就在边上,好处理些。”

      奶奶摇摇头:“有个什么事还等得到医生护士么……在医院待着总不踏实,真有什么事,还是要在家里好啊……是吧,老头子?”

      盛之梧着急:“这是什么话,您别自己吓自己。”

      奶奶笑了,模样慈祥:“仔,我和你爷爷已经不存在……吓不吓的了……就是你,不要担惊受怕的……过来……”

      盛之梧不想过去,他可以不在乎很多东西,但不能没有爷爷奶奶。奶奶又耐心地叫了他一遍,他像小学毕业时那样无措地走过去蹲下,奶奶像安慰十一岁孩子那样凑他耳边轻声说:“文文很好,奶奶很放心……仔,我们回家……”

      出院手续办好,当天晚上老人就住回了自己的家。盛峰联系了几个医生护士带着必要的设备一起住了进来,晚上还是盛之梧和方其文守在老人床前。

      腊月十八,身体检查一切正常。天气还不错,小辈带着长辈在院子里晒了好一会儿太阳。奶奶讲起了盛之梧小时候的事,什么平地摔破了脸,什么和村里小孩抢麦芽糖吃,就是讲得很慢,很费力,几句话后总要休息好一阵。

      腊月十九,身体检查一切正常。天气阴沉下来,方其文在院里转了几圈找了几截看着还行的木头,给老人雕了些兔子小鸟的像。爷爷特别喜欢这个,看方其文的眼神都和蔼了许多,方其文看爷爷开心,又多雕了几个,磨破了右手食指。

      腊月二十,身体检查一切正常。天气太不好了,上午刮起了大风,下午还下了阵大雨。爷爷挺不高兴的,去不了院子,只能在阳台往外看看。盛之梧想到要不要让老人分房住,这样如果出了什么事不会相互影响,但转念又想,老人在一起作伴,生的欲望或许更强烈。

      腊月二十一早上六点,天还没亮,方其文听见爷爷的哼哼声醒了,起身去厨房做鸡蛋小米粥。盛之梧也醒了,方其文端来粥后他喂爷爷吃下去小半碗,服侍爷爷又睡下,看到方其文愣在床尾,做了个口型:“怎么了?”

      方其文回神,有些艰难地回了个口型:“奶奶……”

      盛之梧脑中“轰”的一声,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勺子碰着碗“噔噔”地响。方其文忙去接过碗,盛之梧努力控制自己的身体不惊动到爷爷,倾身去听奶奶有没有呼吸。

      可他太慌张了,耳朵里只有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他直了身轻手轻脚出门,一出门就疯了似的跑向医生的房间,找完医生又去找盛峰,盛峰往老人房间去的时候,他瘫坐在了地上。

      方其文示意医生爷爷还在睡觉,医生把爷爷轻轻地抱到轮椅上。爷爷被闹醒了,含糊地问怎么了,方其文轻声说,今天天气好,推您去院里晒晒太阳。

      爷爷笑了:“小兔崽子,骗我……天还没亮……哪儿来的太阳……”

      方其文看到了坐在盛峰房门前的盛之梧,张口就要哭出来,好不容易稳住情绪了才说:“待会儿天就亮了……天气预报说今天大太阳,我带您去看日出。”

      爷爷不信这话,问:“我老伴儿呢……”

      “奶奶睡着呢。您昨天不是怨没能去院里吗,今早又醒了一次,就先单带您一个去院里,让奶奶再睡会儿。”

      “兔崽子……嘴真甜啊……”爷爷叹了口气,“我和……我老伴儿分开了……”

      方其文步子踏错了,左脚踩右脚上,不知道爷爷是单纯陈述事实,还是觉察到了什么意有所指。他不敢吭声,怕声音暴露情绪,可爷爷还是拉着他说话:“文文啊……”

      “我在,爷爷您说。”

      不过老人没能说话,剧烈咳嗽起来,方其文慌了,压着声音喊医生。盛之梧听到了,猛地坐起来跑去叫医生,一进房间看到满屋子哀容,愣了愣,又反应过来,喊:“去看爷爷!文文刚刚喊了医生!在正堂!”

      正堂里的爷爷咳过一阵,听到盛之梧在房里嚷嚷,虚弱地问:“小梧喊什么呢……咳……咳……吵……”

      方其文还是压着声音,不敢惊着老人:“叫医生来给您做今天的检查呢。”

      “这才……几点啊……咳……刚才的话……还没……”

      爷爷倏地没了声音,医生后一秒带着医疗器械赶到,把他推到了一个插座旁边。方其文没忍住哭了。

      盛之梧看到方其文的眼泪,知道晚了。

      “爷爷有没有说什么?”

      “没……没有,他……他要说的,没……没来得及……”

      “你别哭,乖啊。”盛之梧把方其文抱进怀里,“爷爷之前和你说了什么?不着急,你慢慢说。”

      “爷……爷爷之前在轮椅上问我干吗,我……我说带他晒太阳,他醒着,知……知道天没亮,说我骗他,说他和奶奶分开了,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奶奶走了……”

      医生在不远处做手势,示意没救回来,盛峰快步走过去,留盛之梧抱着渐渐停止哭泣的方其文。方其文对盛之梧说要坚强,盛之梧笑得很难看,说我都没哭呢,很坚强了。

      然后盛之梧就开始掉眼泪了,笑得很难看地掉眼泪,方其文的毛衣湿了一片。

      按村里的习俗,葬礼要办七天六夜,前三天亲朋好友来烧纸点香,第三天还要选墓址,第三天夜里要请人哭丧,第四天作法,三四两天要把墓地筑好,第五天出殡,第五六七天摆酒席。

      宋祺佑和时喻苏第一天下午就到了,烧捧纸,上炷香,磕三个头,就开始帮忙张罗,接待远的近的亲戚朋友,把自己当爷爷奶奶的亲孙子。林惠云带着盛嘉随后也到了,小姑娘睁着大眼睛茫然看着断续哭成一片的人,也掉下眼泪,又悄悄擦去了。

      空气中都是焦味,盛之梧肿着眼睛机械地回答各种问题,接收各种安慰。

      晚上要守灵,邻居们知道这家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子,熬六夜怕是要把身子熬坏,都主动轮流帮忙。前半夜有人打牌打麻将,后半夜打不动了,就聊天赶瞌睡。

      第三天晚上哭丧,直系子孙及其家属要跪着听,盛之梧是孙子辈,几乎跪了全程。夜里守灵的人数够,盛之梧却怎么都不肯休息。时喻苏看不下去,叫方其文劝盛之梧睡一会儿,方其文踌躇了下上前说:

      “你刚刚跪了太久,还是休息一下吧……明天作法的时候不是还要跪吗?”

      盛之梧不愿说话,颓靡地摇了摇头。

      方其文想着他前两天晚上都是彻夜未眠,心疼得不行:“爷爷奶奶不会乐意你把身体弄垮的。”

      盛之梧瞟了方其文一眼,小声嘀咕了句什么。

      “什么?”方其文凑近去听,听到盛之梧懵懂地问:真的吗?

      方其文捏了捏他手心,安抚小孩子那样安抚他:“真的。去睡会儿吧。”

      躺在床上,盛之梧翻来覆去,说睡不着,方其文让他不要多想,闭着眼睛休息就行,盛之梧带哭腔地问,爷爷奶奶为什么不要他了。

      盛之梧一直是优异的,高大的,什么事情都能解决的,现下却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大孩子,哭也不敢哭得痛快,眼泪全往心里咽。

      方其文却像是成熟了,用手轻轻拍盛之梧脑袋,说:“爷爷奶奶没有不要你,他们一起去没有病痛的世界了,一起去是因为能有伴。我们要像他们看到我们在一起很放心一样,对他们放心。”

      “他……他们为什么不给我留句话就走……”

      “该说的肯定都说过了,所以爷爷奶奶离开得很安详,没有遗憾。”

      村里还是土葬,墓地在村旁的山上。出殡那天,“八仙”抬着两具棺材走在最前,紧接着是直系子孙,再往后是远亲近邻,全都披麻戴孝。鞭炮在全村放过一遍,白色的队列往山上走,下葬,放鞭炮,堆土,放鞭炮,子孙磕头,放鞭炮。

      鞭炮共放了好几轮,每轮人都散一点,也有些忙着回去布置酒席的。最后一炷香上完,坟前就只剩了盛之梧方其文宋祺佑时喻苏,还有盛峰和林惠云嘉嘉。

      山前的田埂只够单人走,七个人无言地排成一列。苍茫间只有他们七人,不管他们自己承不承认,这是或亲情或友情或爱情的最亲近的关系。

      盛之梧走在最前面。刚刚磕头时他祈的愿是,爷爷奶奶在那边一定要互相照顾,也保佑他的爱人和朋友,都平安无虞。

      磕头时哭过了,这会儿就不再哭了,以后也都尽量不再为这哭泣了。生死面前,人都脆弱又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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