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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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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听说了么?张家那个留洋的少爷回来了。”
算是盛夏,京兆地方干热,知了聒噪日头正盛,街上往来的人少,可临街茶铺摊子上,拉黄包车的车夫依旧多,没有生意又不想回去见自家黄脸婆一张叫人厌烦的脸,叫壶凉茶也能嚼半天舌根子。
“张家?哪个张家?那个张家?”
“嗨,还能有哪个张家?可不就那个么。”
说到“那个张家”,众人眼里多少多闪出些幸灾乐祸的光。
挑起这事儿的人见有人来了兴趣,又神神秘秘道:“昨儿晚上,我拉一老娘们儿去西四桥,路上不是经过那,什么,张府吗?见着了。”
有人一脸嫌弃:“得了吧,还张府呢,人家那叫秋园,多少年不开一回门。你就扯吧,还见着了。”
见众人哄笑,那人急道:“哎,我还真没扯。真是见着那少爷了,不然你说那么晚,哪有什么穿西式衣服的年青男人进那秋园?门口那丘八还给开门。”
另一人拖长尾音,促狭道:“说不好,那秋园里头住的可是个美人儿,虽说年纪大了点,不过难免……嘿嘿。”
“哎哎,你算个什么东西,差不多得了啊,少他妈白日做春梦,叫你家婆娘知道,打不死你。”
“不就那么一说,又不是你婆娘,你在那撩什么撅子。”
说着两个人就要掐起来,忙有人打圆场:“哎得了得了,两句玩笑还认真了。你不是说见着那少爷了吗?长什么样儿,是多个鼻子还是多个眼睛,倒是说说。”
最开始说话那人摆出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儿:“不是不信么,那我有什么说头。”
“爱说不说去,瞧你得瑟那样儿。”
那人嘿嘿一笑:“说真的,到底是留过洋的学生,长得是真好看。那话怎么说来着,一表人才,仪表堂堂,潇洒风流。”
立马有人嘲道:“得了吧,还仪表堂堂,你不是拉着人么,看着一眼就不得了了,哪就那么多话。”
“哎,说不准还真有,也不看看这少爷的爹妈是谁,长得不好才是怪了。”
说话间有人在茶棚外喊了一声:“东门,有人去吗?”
最开始说话那人边吆喝边灌了口茶,往外跑去:“哎,爷您稍等。”
瞧着那人载着一位穿长袍带帽子的爷去了,方才嘲笑他的人又阴阳怪气道:“瞧瞧,怪不得人家看着了,这生意也抢着了,眼尖嘴快。”
与他同桌的人煞有介事道:“哎,你还真别说,那张家少爷估计真就那么仪表堂堂。”
那人嗤笑:“你又认识了?还真就那么仪表堂堂,你见过人家?”
“那少爷我是没见过,但是他爹妈我可见过。二十年前那成亲的场子……啧啧。”
一人嘲道:“成亲场面大算什么,哪有休妻场面大。”
“啧,那叫离婚,休什么妻!革命都革命过了,你还休妻?”
“革命党还没到京兆这块儿来呢,四川可远着哪,等革来再说。”
“说到革命,哎,你们知道么,革命党在四川新建了国号了。”
“建了国号了?国号什么?是满啊还是清啊?”
方才嘲笑人的家伙刻薄道:“这倒不清楚,说什么独立,不就是建了新国号么?谁说的清,革命党一日日尽说些没用的话,嘴里说的报上登的,什么东西。”
话一出口,众人附和一片,都是些似懂非懂的话——什么保路、什么同盟会、什么独立,谁知道什么意思,本来就不识字,何必在嘴里嚼那些蛆。
“你们说,那革命党革的是谁的命来着?”
那人一听就一副瞧不上的样子:“还革命呢,就是个造反!一天到晚的这头放炮那头拉枪,打得是谁?就是朝廷那些个大官。打朝廷的人,算什么,不就是个造反。”
说到一半,掌柜出来咳嗽两声,车夫们左右打个眼色,也都闭了嘴,再张口就是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什么谁该剃头了、谁家昨儿又摔椅子砸桌子、谁家婆娘又有了。
掌柜翻了个白眼儿,又转身回柜台里站着,一遍遍算他那账本儿,不时往外头瞟两眼。一是看着外头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车夫别瞎说话;二是等他东家的少爷来查账,今儿是月中十五,也该来了。
正忖着,门外一阵动静,隐约听着那群车夫赔笑,喊着少东家的也有、喊着郑少爷的也有——也不瞅瞅自己什么嘴脸就往上靠。
掌柜赶紧出门迎着:“少爷,您来了,这天儿是真热,您老人家还亲自来!哎哟赶紧里边儿请里边儿请!小二小二!让你准备的茶点赶紧的,来少爷您坐,我去给您拿账本儿。”
郑民点点头,抿了口茶:“是热,小二去给门口的客人多添两壶茶,算我请的。”
店门口那些个车夫赶紧千恩万谢,就差跪地磕头了。
郑民摆出个笑样儿点了点头。
说话间掌柜捧着账本就来了:“少爷,账本儿给您拿来了,您是带回去看还是?”
郑民随手翻了翻,也不多,便道:“在这儿看完了罢了,省得又跑一趟,你去忙去吧。”
掌柜答应着,便退回柜台,装模作样的忙活,眼角瞥着郑民,生怕这脾气乖戾的少爷又出什么幺蛾子。郑少爷的脾性说是乖戾,倒也不是暴躁,就是阴晴不定,好的时候就是个十九岁爱玩儿闹的少年,不好的时候手下人连头发丝儿都是个错儿。据说前些日子,醉仙楼的春云姑娘不知怎么惹怒了郑少爷,被拖出房门打得鼻青脸肿,还折了胳膊,那妈妈也不敢开罪他家——多少是个大官儿,小百姓谁惹得起。
没多时,郑少爷查完了账本儿,拍拍屁股走人了,掌柜算是松了口气儿,站在店门口目送了半日,见郑少爷走远了,才擦擦额上的汗,回身进屋。
那些个车夫又忍不住嚼起了舌根。
“哎,这郑少爷算得上是仪表堂堂了吧,你们说那张少爷和这郑少爷……”
还没说完,便有人打断:“什么张少爷!人家姓楚,单名一个偕字。不知道别瞎说,还张少爷,张家哪来的少爷,就俩老爷。”
“哎,这张家少爷怎么姓楚啊?”
刚刚那人哼哼两声:“这话可就长了,当年,也不叫当年吧,十年前吧……”
知了聒噪得不行,男人都还留着辫子,女人都裹着小脚儿跟屋里头坐着缝缝补补,这便是那年的夏日。
只没人知道,这年秋日就变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