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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夏尔先生的舅舅与剪刀手宋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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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且让我们将接下来要提到的这位先生称呼为宋先生的好室友与好伙伴。夏尔·德·莱菲布勒,这个自诩“拥有可比拟杜尚的英俊相貌”的小作家可是出了名的自大狂,由其亲手制作的猎艳名单大概比普雷斯利多出了整整两张纸。好吧,姑娘们也的确爱惨了他:当他提起笔杆,卖弄文字时,整个巴黎都会为他搔首弄姿。
没错儿,他热情如火——“沃伦舅舅”这个词就是泼洒在这位年轻小伙子身上的冷水。
夏尔·莱菲布勒的舅舅,沃伦·摩勒,对于宋辞来说绝对是个无比新奇的存在。
沃伦·摩勒先生在特鲁瓦无人不晓:谁会不知道街区里有这么一个酿酒好手?他的脸上全是厚厚的老年斑,高高的鼻梁,苍白的嘴唇总是严肃的抿成一条线。他喜欢叼着烟斗,用脏兮兮的圆顶帽掩饰他稀疏的毛发,每每生气时总会瞪大了眼睛,将两撇胡子吹上天。
特鲁瓦人都知道他,沃伦·摩勒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好工匠。
“不,事实上,恶作剧之神变身的骏马绝不会纯良。”
“那个坏脾气老人把所有人都蒙在了鼓里。”
著名作家夏尔·莱菲布勒如是说。
正修剪着窗台上玫瑰花的宋辞停下了动作。他五指张开再并拢,手中的花艺剪便发出了不虞的吵闹。他接着转过身,让附丽在对刃上的浓郁花香绕着自己转了一圈,又一圈;宋先生于是踩在羊毛地毯上,揉了揉发痒的鼻子。
宋辞觉得莱菲布勒先生很怕他的舅舅。
“别这么说长辈,夏尔。”他说,“为什么这么说?”
“我觉得他脾气不怎么坏。”宋辞说道。
宋辞见过沃伦舅舅。在莱菲布勒搬进这间公寓的那天,那是在晴朗的五月上旬,红色的玫瑰与栀子相得益彰,红白两色像风与树一般交错成网,所有的甘露都奏响了山中城堡——然后那位老人出现了。
沃伦先生很胖,看上去有些发福。他臃肿地套着黑大衣,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过来时总让人心惊胆战。
那天是搬家日,他们的小居实在堆放了太多杂乱的箱子;太多了,宋辞敢打赌里面有大约一半以上都是未整理完成的手稿。
神情犹豫的老人便被这堆如睡美人中拦路荆棘的文件拦在了门外。
“早上好。您有什么事吗?”宋辞说。
沃伦先生的胡子抖了抖,他看上去叹了口气。“早上好——我找夏尔,夏尔·莱菲布勒。谢谢。”他说。
宋辞环顾了一圈,“抱歉,他这会儿不在。”他的声音轻了点儿,“或许您可以进来等等。呃,你知道,喝杯茶之类的。”他说。
沃伦先生有些踌躇不定。
“哦——还是算啦。”他说,“谢谢您。”
宋辞摇了摇头,起身送他下楼。
沃伦先生看上去很惊讶。
“这是中国的礼仪吗?”他说,“您是中国人吗?”
宋辞沉思一会儿。“不——不过也是。我们国家的确有尊老的传统。”他笑了笑,“我是中国人。”
沃伦先生闷笑几声,挺起大圈的肚子颤动了几下。他们一块儿下楼,老旧的榉木楼梯发出了躁耳的响声。
宋辞最终得到了瓶香槟——或许这算是乔迁之喜。它成色上好,如夜色中亮起柔和波光的埃菲尔铁塔,身边则有环绕着罗蕾莱歌声的塞纳河。
这是沃伦先生带来的,老人把那瓶酒小心翼翼地放进木盒,然后很好地揣进了衣袋。
“你记得那瓶香槟吗?在那个花月,你住下的第一晚开的那瓶。”宋辞说,“那是你舅舅带来的。”
夏尔对着正在回忆的宋辞摇了摇头。
“你不了解他,宋,”夏尔说,他的眉毛扭作一团,活像只被逼着吃下麻油的金毛犬,“他总是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而对倒霉的我大嗓门的骂骂咧咧,啊哈,我觉得他应该要喜欢站在舞台上演史诗剧,他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尼采,现代的斯屯托耳。”
“他总是让我做些非常无趣的事,从小如此。就像每天重复的修剪花圃,就像枯燥乏味的小提琴和拉丁文。”
“你还会拉小提琴?”宋辞说。
“这不重要。”夏尔说。
莱菲布勒清了清嗓子,英俊的脸上挂上了哀怨的冷色调,如莫奈的画,繁复无章却融合的正好。
写作对他来说实在屈才,他是天生的话剧演员。
宋辞感觉到了自己嘴角正上扬,他很快又绷的死死的。
“噢,你这个负心汉,你这狠心的罗密欧,你的眼神如刀子般剜进了我的心。”夏尔夸张地伸展开了四肢,学着古老话剧的怪异声调,狠狠地让宋辞打了个寒噤。“快帮我想想如何对付那个可恶的提伯尔特罢!我爱你,罗密欧,你能在月光下亲吻我,但却要小心那残忍的玫瑰。”
宋辞说:“提伯尔特是朱丽叶的哥哥。老兄。”
“是吗?”夏尔说。
宋辞终于忍不住咧开了嘴。他及时地抬手掩盖,却被透明的眼镜折出深藏的笑意。
他不禁垂首看了看手上的剪刀,玫瑰的叶子在上面留下了几抹暗绿。
“如果我没有刀,我就不能修剪这些玫瑰了。”他发出了一声喟叹。
夏尔歪了歪头。
“你的名字到底是丹尼尔还是爱德华?”他说着,拍了拍大腿,“嘿,我不喜欢那部片子。”
“是吗?”宋辞念了一遍,“是吗?”
“想对付自己的舅舅当然是件简单又轻松的活儿。”他说道,“——对中国人来说。”
“喔!告诉我吧,蜜糖。我向来没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夏尔说。
“那么,明年正月——呃,一月里我们去趟理发店如何?啊哈,去剪一个比杰克斯派洛更酷的发型,我打赌,沃伦先生一定会被你吓得不轻。”
宋辞摆了摆手上的园艺剪。
夏尔眨了眨眼。
宋辞的笑容终于藏不住了。
他死死抿着嘴巴,但那些快活却像爱丽丝的歌、像胡安妮塔的花一样,毫不乖巧,张扬地从指缝里,鼻子里,眼睛里,耳朵里跑了出来,最后化为五月的风,裹上丝丝缕缕的甜味穿进阳光与梦。
窗台的玫瑰轻轻摇曳,像少女触动了风铃。
“我骗你的。”宋先生如是说,“现在记起那瓶香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