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不可及的遥》河声

5、如戏

　　最近一直忙于筹措盛天传媒上市，慕凌川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多。路过次卧的时候，正好姜欢宜推门出来，抬起头愣了一下：”…姐夫。”慕凌川唔了一声：”早点睡。”
　　姜欢宜低头作乖巧状：”我上个厕所就睡了。”目送他去了主卧，她松一口气。姐夫一向回来很晚。他如果不在，姐姐就完全不会提到他，好像这个家只有她们两个人似的。

　　慕凌川推开卧室门。楚遥正倚在床头，长发流淌，小脸半垂，安安静静地看东西。听见他进来，也没有反应。床头亮着温暖的橙黄色小灯，衬得她的轮廓又柔和了几分。他心底一软，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看什么呢？”
　　“梁致一发给我的剧本。”
　　他直接把剧本抢了过去，霸道得很。”我看看。”她已经把属于自己的台词部分用荧光笔圈涂了。他大致翻了翻，”你的戏份还挺多的。”
　　“对，女二。”
　　慕凌川哼了一声，”你应该演女一。”
　　楚遥骇笑，”千万别，我会把人家寒假作业搞砸的。”
　　他没再争辩，细细看了下去。浓密睫毛在他挺拔的鼻梁上投下小片阴影，她忽然觉得他确实有一副好皮囊。
　　老实说，慕凌川是个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的人。所以她一直很清醒，他这样的人不会被任何女人拴住——起码不是自己。
　　如此安静了半晌，他咦了一声：”这还是个…百合片。”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从小被继父猥亵的可怜少女，惧怕并憎恶男人。高中的时候，她遇到了一位美丽高冷的英语老师。少女英语很差，老师便对她多了些关注，有时还会无偿补习。少女发现老师其实有颗温柔的心。她爱上了老师，却不敢说出口。
　　高中毕业后的谢师宴，老师笑着宣布自己快结婚了，和一个相亲认识的男人。她一直看着少女，似乎在期待什么。隔着伦理和师生的身份，少女终究也不敢开口。
　　多年过去。少女成为一名刑警，和老师也断了往来。一次她带着法医出现场，掀开裹尸袋，却看到了深爱的老师的脸。她才知道老师婚后并不幸福。她的丈夫家暴打死了她，抛尸荒野。
　　年轻有为的女刑警跪倒在尸体旁，肝肠寸断。如果当初勇敢一点，会不会不同结局？……

　　慕凌川看完，评价道：”真是一个……无病呻吟的故事。”
　　楚遥没有表态，接过剧本，自言自语地开始背台词。慕凌川就忍不住俯下身亲了亲她，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这夜他没有做保护措施，还好她已经预先买了避孕药。一切结束后，她去浴室清洗，顺便从底层的小抽屉里掏出药来干咽了。这一层抽屉是放她的化妆棉和棉花棒的，他一般不会来翻。
　　在浴室磨了很久，估计着慕凌川差不多该睡着了，她才回到房间。今夜月光明亮。

　　和梁致一约在周六早上九点，某中学门口，因为上午要先拍主角读高中的戏份。地方有点远，她七点多就爬起来出门了，难得比慕凌川醒得早。
　　演主角的是个留着齐耳短发，眉眼有几分英气的姑娘，叫嘉佳。梁致一是导演，另带了摄影师和灯光师。那三人都是他的同学。
　　一开始梁致一还挺客气，带着其他人叫楚遥嫂子。她听着别扭：”我们都差不多大，叫我名字吧。”大家才渐渐放开了。
　　寒假封校，教学楼空无一人。梁致一不知从哪找了本高中英语教材，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楚遥：”那什么，你英语还行吗？”
　　楚遥接过来，念了几句。发音虽做不到母语水平，但和美音有八分像了。
　　屋里几人都露出满意的表情，梁致一惊喜道：”太好了，你演英语老师有加倍说服力了。”
　　楚遥笑笑，没接话。当初去CMU留学是陆淮和她的梦想，下过功夫练口语的。
　　接下来就要拍老师放学后给主角补习的片段了。楚遥不笑的时候已经足够高冷了，梁致一叫她不要想别的，就单纯教英语。
　　楚遥就什么都不想，全神投入，念了几行课文之后，开始随口胡编：”你看这个词组，acuse sb of sth，因某事指责某人，是高考常见词组……”
　　她说着，偏头看了眼嘉佳。嘉佳正痴迷地盯着她的脸，一双眼里满含爱意。楚遥微微一嚇，本能地慌忙避开了她的目光，努力继续投入于课文，声音不自觉低了几分：“还有这个词组，have the authority to do……”
　　“卡！”梁致一非常满意，兴奋地对摄影师道：“你看到了吗？这就是她自然的反应，完全没有在演，但是非常真实。就是这种感觉。”
　　楚遥本以为梁导要斥责她，不由轻轻松了口气。是嘉佳太厉害了，真不愧是表演系在读的。那眼神真叫人……脸红心跳。
　　一旁嘉佳笑道：”你别害怕，我可是钢筋直女。”
　　她也友好地微笑，”我也是。”
　　上午的戏拍得非常顺利。一个短片作业，又不是什么三十集连续剧，高中的部分剪出来有十分钟就差不多了。因此到了十二点，梁致一便招呼大家：”我请大家去附近桂粤轩吃饭，辛苦各位了。”
　　众人刚略略放松一些，梁又笑言：”我跟桂粤轩的经理打过招呼了，待会谢师宴就在那拍。”
　　楚遥暗暗紧张起来。按照剧本，她要在谢师宴上对嘉佳露出包含期待、遗憾、纠结、心痛等多个层次的眼神。她早饭吃得不多，可能只能对着桌上的菜露出第一层眼神。=_=
　　桂粤轩是家连锁的中高档粤菜馆，装潢古典，菜式也精巧。梁致一预订了个包厢，点过菜后，他们几个同校的自然聊了起来。
　　楚遥这时才想起来看一眼手机，发现十几个来自慕凌川的未接，吓了一跳。之前一直静音的。她正要回拨，那边梁致一电话接起来了：”喂，慕大哥？”
　　他看了楚遥一眼。她垂下眼帘，沉默不语。”是，她在我这呢，我们在桂粤轩，实验中学附近这家……不，明天再去河滩……对对，抛尸在那拍…你要跟她说话吗？不用啊，好的。”
　　梁致一收起手机，对众人打趣：“家属查岗都查到我这来了。”
　　“对不起，我上午把手机静音了。”
　　“嗨，没事。”梁致一张罗着给大家倒茶。一旁嘉佳笑看她：”你男朋友可真上心，连我们剧本都看了。”
　　梁致一接过话茬，”不是男朋友，已经是她老公了。”
　　“哇。”嘉佳小小地惊讶了一声。所幸这个话题没有再继续。
　　菜快上齐的时候，又来了六七个人，都是梁致一的同学，等会要客串谢师宴上的其他学生。幸好包间够大。
　　楚遥说：”你们寒假作业真是兴师动众的。”
　　“也没办法，”梁致一摸了摸鼻子，”互相帮忙，他们帮我拍，我也会帮他们拍。”
　　这顿饭是梁致一买单，大家一起吃一顿，算是他表示感谢了。到了一点多钟，梁叫服务员把桌面清理干净，又重新点了些菜。正色道：”现在要开始拍重头戏了。”
　　一个精致漂亮的女孩子给楚遥补了补妆。灯光和摄影都就位了。空调太热，又紧张，楚遥手心微微沁出汗来。
　　这场戏拍得非常不顺利。梁致一苦口婆心地说戏：”这可能是你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你要期待地看着她，但是不要这么明显，你这样太热情了，还有点假。”
　　“不不不，这样也不对，太平静了。”
　　“好，有欲言又止的感觉了，接下来她始终什么都没说，你要慢慢转为失望——”
　　“失望不是垂头丧气，你不要把眼睛垂下去，来，你看我，这样——”
　　梁致一起先非常满意自己的眼光，这会也开始自我怀疑了。上午那些比较日常的戏份，楚遥表现都还不错，毕竟她不用演，就有清清冷冷的感觉了。然而这场需要感情的重头戏，她怎么都表现不出他想要的感觉，还是那样木木的。
　　三点多，慕凌川突然来了，还带了外卖的热饮，甜点和披萨。众人欢呼，不客气地一哄而上，心底对楚遥的那一点不满也烟消云散了。
　　楚遥没凑过去，就跟没看到他来一样。她不喜欢他来，她就这么点自由的时间，他都要剥夺。他倒也没主动过来，坐在了大圆桌一边的沙发上，看了她几眼，就跟梁致一交谈起来。楚遥低下头，重新开始读剧本。
　　“嗨。”梁致一拿了两杯热茶，拍了拍她的肩。
　　“谢谢。”
　　“先休息一会吧，等会再拍。”梁致一笑看着叽叽喳喳闹成一团的同学们，忍不住道：”我看他们还要吃上半个小时。”
　　楚遥攥着纸杯，脸色有些白。”对不起，我总是演不好。”
　　“不，这也怪我，作为导演，我的调教能力还欠缺。”梁致一温和道：”你看，有些演员一度能拿影帝影后，可换个导演演技就不行了。这说明什么？导演的功力不一样。”
　　“……”楚遥微微抿唇。
　　“其实这个故事，是我把我个人的一些遗憾放在里面了。”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茶褐色瞳仁柔和而平静。”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个难以言说的故事，或者难以忘记的人。我相信你也有。”
　　楚遥看了眼慕凌川，刚才负责化妆的美女正跟他搭话，他没往这边看。不知道三四米的距离，他能不能听见。
　　她矢口否认：”没有。”
　　梁致一笑笑。”好，那就没有。你觉得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他为什么会使你难以忘记？”
　　——为什么？从上初一就认识陆淮了，十三岁到二十二岁，九年。初高中同班，大学同一学院，所有人都知道，她男朋友是陆淮。
　　楚遥说：”时间。”
　　梁致一看着她的眼睛。”不仅是时间，还有那些难以磨灭的美好回忆吧。”
　　是啊。
　　大雪天的早晨，陆淮背着书包等在她家楼下，冻得瑟瑟发抖，睫毛都结了晶，还傻笑着说不冷；高三晚自习，陆淮冒着全校通报的风险，翻墙溜出去给她买热气腾腾的蟹肉包；大学课不多的夜晚，她和陆淮牵着手围操场散步，晚风温柔，他们坐在看台上悄悄亲吻彼此……
　　她没有说话。
　　“如果那个人就这么从此消失了，你会怎么样？”
　　楚遥黯然沉默。陆淮，那个温暖美好的少年，她的陆淮，已经去了另一颗星球……
　　梁致一端详她，知道情绪已经到了。“摄影就位，我们再来拍一遍。”

　　“我相亲认识了个男朋友，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哇！恭喜老师！”
　　“双喜临门，恭喜恭喜！”
　　“老师新婚快乐！”
　　嘉佳张了张嘴，嗓音已经喑哑：”……恭喜老师。”
　　楚遥无声地注视着她，回忆翻涌不息。

　　宴毕，众人散尽。楚遥叫住了嘉佳。“你…就没有什么话跟老师说吗？”
　　嘉佳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没有了。老师再见。”
　　嘉佳推开包间门，走了出去。
　　——“陆淮去喀布尔了。他们公司在阿富汗有个项目，他自己愿意去的。”
　　——“喀布尔市区发生恐怖袭击，包括五名中国员工在内的十九人死亡。”
　　——“楚遥你看到咱们同学群的消息了吗？陆淮死了……”
　　楚遥下意识追了几步，接着呆呆地停下来。眼里慢慢蓄起了水光，却迟迟没有滚落。她捂住脸，缓缓蹲在地上。
　　……
　　“卡！”梁致一大喊一声，眉眼都发亮了：“这遍演得太好了，这条过了！”
　　楚遥也松一口气，微微笑了笑，眼里的泪水瞬间滑落。欢呼的人群之中，慕凌川坐在沙发上盯着她，面无表情。是什么让她突然开窍，无需多言。

　　时近傍晚，楚遥的戏份差不多算结束了，只剩明天去河边演尸体了。梁致一送走了各位同学，跟慕凌川聊了几句，说自己爸妈邀请他去自己家坐坐，又问起慕书记和慕太太近来身体如何。
　　最后大家都散了。楚遥跟着慕凌川去了停车场，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走到那辆黑色宾利旁，他忽然转头对她道：”对了，我还有事，你自己回家吧。”
　　“……”楚遥一愣，还没说话，慕凌川已经迅速关上车门，疾驰而去。

　　八十年代的老破小区，过道狭窄到几乎车要碰壁。慕凌川便停在了路边，没有开进去。
　　程倩噔噔蹬跑下来，气喘吁吁地，红着脸看向那倚车而立的高大男人。微风吹动优雅长大衣的下摆，他整个人都和这脏乱的环境格格不入。程倩低头扯了扯自己两百块买的廉价羽绒服，”慕先生。”
　　慕凌川笑笑，”有时间吗？请你吃饭。”
　　“有的。”她忙点头，暗悔室友教她化妆的时候，她没有好好学。他突然打电话给她，她都没来得及找一套好看些的衣服。

　　附近没有饭店，慕凌川开车带程倩去了两条街外的一家蒸汽海鲜餐厅。程倩有些怯生生地，”这家太贵了吧，多不好意思。”
　　他微微弯了弯唇，和蔼道：”所以我破费一回，等你以后工作了务必请我。”
　　和她班里那些毛小子不同，慕凌川懂得如何不伤人自尊。是他资助她读大学，却从来不摆颐指气使的阔人架子。她由衷地感激他。
　　当初，慕凌川以公司名义在他们高中设立了奖学金，后来，校长向他介绍了成绩优异的贫困生程倩。程倩想做医生，可爸妈都是下岗工人，根本供不起五年本科的花销，更不要说如今想当医生必须读研。慕凌川慷慨地实现了她的梦想，她如今已经在医科大念二年级了。
　　蒸锅里出来的海鲜，咬在嘴里特别鲜嫩。程倩起初有点害羞，渐渐就放开了，大快朵颐起来。一边吃一边骄傲汇报自己上学期的成绩，有六门都考了满绩，这一学年再拿个一等奖没什么问题。
　　慕凌川听了也挺欣慰，类似于你只是浇了水，小树苗自己很争气，蹭蹭蹭往上长。程倩一直是个很努力的孩子。除了这一点，她跟遥遥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连性格都是截然相反的。程倩开朗，热情，外向。
　　他看一眼手机，没有短信，没有电话。也不知道她回家了没有。从后视镜里看到她茫然站在原地的身影，他就后悔了。可他总有生气的权利吧？
　　程倩见慕凌川有些走神，试探着问：”你今天是不是还有事啊？”
　　慕凌川扯了扯嘴角，冲她笑了笑，深刻立体的五官才不显得那么冷硬。”没事。”
　　程倩和他目光对视，慌忙低下头去，脸上烧起来一般。她知道他是已婚的。她万不敢有什么企图，将他放在心底仰慕着，就足够了。
　　……

　　楚遥睡得迷迷糊糊，感到身旁重物下压，有人上床了。那人把她圈在怀里，逗弄猫咪似的，用指腹抚摩着她的脸。“你今天几点回来的？”
　　很困的时候动脑思考，是件麻烦的事。楚遥隔一会才软软地应了一句：“七点多。”
　　他手上的力度微微加重了几分。”我以前是不是跟你说过，一个人回家，到家要告诉我？”
　　楚遥瞬间清醒了一半，以为他要发火。虽然她不觉得自己哪错了，是他莫名其妙丢下她走了——但还是道歉了，“对不起，我忘记了。”
　　慕凌川微微叹口气。“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别跟我这么客气。”
　　她睁开眼，一言不发地望着他，清冷的双眸在月光下盈盈的，万分勾人。他抬手覆住她的视线，声音喑哑，“遥遥，闭上眼。”
　　……
　　夜深了。一切结束，他搂着疲惫的美人，半威胁半利诱：”我知道九年的感情很难忘，可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乖乖陪在我身边，我会好好待你。”
　　楚遥柔顺地依偎在他怀中，任由他亲吻爱抚，虚与委蛇，”我知道了，我会听话的。”
　　他这才满意，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头。”睡吧遥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