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歌行》江户京兆尹

24、摊上事儿了

　　此时狩猎已过了一半，还有五天时间便要回京。楼远含、舒莱赫这样来访的使者，也会在回到玄乐城后的第二天，启程回自己的故国。

　　无形之中，皇帝亲自放生猎鹰的时间也快到了。每年年初，青平的钦天监都会选出一只最有详兆的猎鹰，在一年中好生喂养，再在来年年初狩猎时，由皇帝亲自放生，以祈求国泰民安。

　　虽然对于这样圈养之后又放生的不合理的行为洛扶雎很是不理解，但既然是传统，便有它留下来的道理。每年负责看护猎鹰的都是武功高强的一流武将，而今年，这个差事落在了年轻的林绍恩身上。

　　“听说青平每年放生猎鹰时的场面极为壮观，一想到能有幸一瞥，我可就兴奋得不行。”舒莱赫用他奇特的口音说出了几个文邹邹的词，那几个词的发音倒还意外的不错。

　　走在林慧恩旁边，一身青灰色的亚麻长衫，看得出是白芷的衣物，但又加入了些许青平的元素。他的眼眶深凹，睫毛很长。棱角极其分明的脸使他一看便知道是西边方向来的。

　　说起他和林慧恩，倒也算有缘。两人那日自从何孝骞处出来后便聊开了。之后，舒莱赫从怀里拿出一支七孔的笛子，即兴演奏了一段。那笛子的声音和青平的箫很是像，但发出的音调又充满了异域风情，别有风味。演奏完毕后，舒莱赫告诉林慧恩那叫纳依，是他们白芷的一种特有乐器，常用于宫廷音乐。

　　就这样两人也因为一把笛子结缘了，因为林慧恩也从很小时便开始学竹笛。听惯了东方曲调的她偶尔听见西域的曲子，不免觉得新鲜。对于舒莱赫，想必也是同样的道理。

　　两人就这么走着，舍利在后面好几步的地方跟着，脸上依旧带着面具，只不过这天换了一张银色的。气氛甚是平和，直到林慧恩在因为某个笑话大笑得睁不开眼后，打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就是自己的弟弟。

　　林绍恩一身戎装，因今日奉命看护猎鹰，就不再像往日一样穿便服了。只是，他这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今日却是流露出几分旁人不易察觉的怒气。

　　“太子殿下，请恕末将不能答应此请求。”林绍恩的声音干脆坚定，没有给自己，也没有给太子留余地。

　　见气氛紧张，林慧恩悄悄拉过一个跟了自己弟弟许多年的副将，问清了事情的缘由。

　　原来是太子想带着兵士在皇帝稍后放生猎鹰的场地看一圈，但又没有兵跟着，只能来找林绍恩借。

　　太子此举其实并不奇怪。前些年场地附近的安保确实都是他在负责，只不过后来二皇子军功上去了，在朝中武将的呼声中很高，因此，便把这项任务交给了他。失去了这个工作，也就少了许多展现的机会，在加上殷穆哲本身近几年无太过突出的政绩，渐渐风光不在。

　　他打听到二皇子大约一个时辰后才会开始去巡查，大约就先想着抢先了。这几年帝后之间相敬如宾，对殷穆哲的关注度也就更低了。他在此时想为自己扳回一局，其实倒也没什么不对的。只可惜，他找错了人。

　　林绍恩的古板简直不像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的兵士自有他们的用处，万万不会轻易借给其他人。

　　殷穆哲想必已经和他周旋已久，但看上去还是没什么进展，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阵子。

　　“唉，也罢。本太子这几年过于专注于朝堂之事，这武将的活儿确实交给二弟妥当些。方才多担待了，林将军。”殷穆哲的笑声最终宣布他在这场战役中的投降，骑着马往回走了。转身后看见舒莱赫跟林慧恩，笑着朝他俩点了点头。

　　林绍恩见殷穆哲走远了，便也没那么紧绷着了。浅浅呼出一口气后，让军士去了别处，以便自己和林慧恩谈话。

　　“你们青平人脑子太绕了。同样是太子，我可没他那么多心眼。”舒莱赫又操着一口西域味的青平话摇头道，使得严肃的气氛忽然轻松了不少。

　　林家的两姐弟都觉得比起皇室成员，他或许更像一个江湖人士。不过，能看出殷穆宸心眼多，又怎么敢说自己脑子不饶呢？

　　“您说笑了。太子殿下其实也是担心陛下安危，心急而已。”青平的丑事肯定不可能往外宣扬，林绍恩没有花过多的时间解释。舒莱赫也理解，并没有多问。三个人在猎鹰被存放的帐篷周围散着步，抬眼看时，见到了扶着肖景出来晒太阳的洛扶雎。

　　“扶雎、小景儿，快过这边来。”林慧恩向来爱招呼人，这次也顺理成章地招呼了她俩过去。远处洛扶雎和肖景对望了一眼，然后开始缓慢地朝前行驶。

　　比起往日的生机勃勃，大病初愈的肖景脸色苍白，脸也尖了不少。总之，就是一副标准的病人像。

　　刚才在出来的途中她向洛扶雎坦白了初见时的落水。那次并没有人推她，而是她自己掉下去的；掉的位置也是恰好选在洛扶雎附近。当初接近她并无恶意，只是听到了太后寿宴上那首曲子心生疑虑，所以决定测洛扶雎的身份。测出来后本不打算说这事儿，怕影响两人感情。可这几天洛扶雎对她很是照顾，令肖景感到略有愧疚，所以，才告知了她真相。

　　本以为洛扶雎知道后会生一阵子气，但她表现得极为淡定。只是微笑着说了句，“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时候。我以前做律师时为了套证据也干过缺德事儿，大家都是为生活所迫。”

　　“小景儿这一病可是让我这几天好无聊呢，下午都没个人一起写字看书什么的。”林慧恩对洛扶雎很有好感，所以爱屋及乌地对肖景也比较有好感。洛扶雎好相处但难深交，平时比较喜欢一个人待着。林慧恩不好打扰她，也就时常找肖景玩乐。时间长了之后，这两人也算得上是好友了。

　　“慧恩姐我求你换个称呼吧，你要我怎么陪你玩儿都行啊！”肖景的性格比较男孩子气，一直都受不了这类称呼或者任何带嗲气的东西。

　　“我看不如叫你肖公子。反正你跟个男的除了身体上，也没什么区别。”洛扶雎跟肖景之间一只都是相互调侃的状态，从来不放过任何细微机会整治对方。肖景正打算给她驳回去，被洛扶雎后面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给弄停了嘴。

　　因为眼睛不太好，她虚着眼睛看了好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模糊地看见对方穿着粉色的衣服，和宫女的颜色一样。

　　算了，估计是哪个宫女要去送东西才走那么急。肖景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着，不再去看那个身影。

　　“对了扶雎，你什么时候跟我家绍恩这么熟的？都直接叫上名字了。”见洛扶雎假装林绍恩是空气，林慧恩突然想起他俩前几天晚上还看似亲密，不知怎的忽然间就若即若离了。

　　被问到了。洛扶雎呆了几下，然后咽了口唾沫，回答说：“我们老早就挺熟了，呵呵。”越说，越发觉好像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跟两人都很熟的林慧恩挑眉表示质疑，尤其是将质疑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弟弟。

　　“她说得不错，我们确实很早就挺熟了。大概就是太后寿宴排练那期间建立起的友谊；是吧，扶雎？”林绍恩举一反三的能力出了名的神。

　　“是啊，你说得很对啊。”在外人看来洛扶雎露出了极其友善的微笑。只有接受这个微笑的对象和她本人才知道，这绝不是好征兆。

　　那之后，五人闲聊了一阵子。舒莱赫又表演了一曲纳依，曲风欢快，让人忘却烦恼又清神醒脑。

　　林绍恩在中途看了眼日晷后离开了大队伍，多半是到了该准备搬运猎鹰的时候。其余四人也在那之后不久各自回去准备去猎场的行装。

　　不知道为什么，洛扶雎冥冥中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虽然她也解释不上来为什么。

　　“兴许只是玉兰香气太甚弄得人头发昏吧。”

　　狩猎的大队伍到达放生猎鹰的地方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去。快落魄的太阳用全身的力气散发着最后的落日余晖，将一大片云彩映得妖娆艳丽。

　　众人带着火把，也借着夕阳的这点光还能较为清楚的看见场上情况。只见那装着猎鹰的笼子被一层薄布罩着，但是仍然能透过点影子看见它的挺拔身姿。只是，经过了人喂养的鹰，还能做空中霸主吗？

　　“这只鹰似乎比起往年的还要壮些？”殷晟言离得近，看得也清，半捂嘴轻声问道。狩猎，本身就算是她心中的一道疤痕，加上往日的猎鹰都是由龙潇辙看守，毫无疑问，如此近距离观看，会勾起人的不少回忆。

　　“啊，是的。今年是皇上登基第十五载，算是半三十。重要的年份，自然就挑了更好的鹰。”秦皇后回答得恭敬，不知道的还以为殷晟言才是正主。虽然理论上来讲，的确是这样。

　　并没有兴趣再勾起别的回忆，殷晟言停止了与秦皇后的对话。她的这个大嫂虽说不是什么坏人，可一向没个主见，是个懦弱的。如果说世界上有三种人是她最不愿接触的，第一种是笨人，第二种是懒人，第三种就是没主见的人。秦皇后好死不死地占了两条。

　　皇家祭祀活动过程都繁琐杂碎。正式开始放生仪式已经是快小半个时辰后的事情。在钦天监宣读完一整套流程后，林绍恩作为猎鹰守卫，拉下了那层帘布。可映入眼帘的，完全僵硬地，保持着最后挺立姿势的死鹰。

　　都说鹰是极其有骨气的动物，此番看来确实如此。这只猎鹰，哪怕是已经失去生命，都仍然保持了挺立的姿势。尤其那双眼睛，仍然直直盯入人眼，使人发怵。

　　地下顿时一片骚动，甚至有不少怀疑林绍恩的声音。林绍恩站在那儿，手里还拿着鹰笼，放也不是，继续拿着也不是。皱眉想了想后，对殷晟轩说道：“皇上，有突发事件。”

　　殷晟轩脸色铁青，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朕没瞎。”话音刚落，林绍恩本人，连同林家所有人，集体跪下了。

　　“唉，交给年轻人就出了这样的事情。早知如此，还是应该交由一位老将军……”何孝骞先行带头，下面议论声也纷纷附和。这人看上去完全就是嫌事情不够大的样子。

　　“何伯伯，您可不能因为林少将军一个年轻人不靠谱就把我们所有年轻人都一杆子打倒吧？当年的龙将军做猎鹰守卫时，不也才不过二十余岁？”林绍恩一向稳重可靠，这种事情应该不可能是因为他的疏忽造成的。早前听肖景说猎鹰放生是极为重要的大事，今年为了几年皇帝登基十五年更是将这重视提到了另外一个层面。

　　看样子，一定是有人要收拾林绍恩了。这人是谁洛扶雎不知道，但她知道林绍恩不能就这么被咬一口。以前做律师时老被上司教导说维护正义和真相是法官的责任，可此时此刻，她忘了自己并不是法官。

　　用了“何伯伯”，而不是“何尚书”，会让人有一种这是小孩子的一句玩笑话的错觉。既然已经摆脱了律师的身份，就让她跟从内心深处的热血之心，虔心只顾维护正义吧。

　　果不其然，一旦提到龙潇辙，殷晟言就会跳出来。洛扶雎知道自己的辈份不便于说太多，只得出此下策，算是利用了殷晟言。

　　“何尚书，您是管兵部的，不懂司法徇行那一套我不能怪您。只是如今只凭这一只猎鹰的突然死亡就定下是林少将军的不是，恕我无法接受如此草率的决定。哦对我忘了，何尚书方才说年轻人靠不住。我虽不与林少将军同岁，可也未满三十，仍算的上是年轻人了。何尚书自然是不会将我一个不靠谱之人的话听进去的，是吧？”

　　话里有话，酸意满满。殷晟言刁难人最喜欢用暗里讽刺这套，几乎是屡试不爽。

　　在查玉太贵妃的案子时接触过，使她心里也从某种程度上坚定认为林绍恩不会那么疏忽。再者，她也从来不信什么放生猎鹰就能带来国运昌盛的这种鬼话。因为钦天监以前说凡是做过猎鹰守卫的人都能得到它戾气的庇护，终生平安。可那个人，还是不在了。

　　“长公主，老臣万万不敢说您的不是啊！只是这鹰是林少将军负责，这叫人如何不生疑？”虽然知道殷晟言是故意找事儿，何孝骞按照规矩还是要为自己辩解一下的。只是这面儿上虽是长公主左长公主右地叫着，心底里却将她个“小毛孩儿”骂了千百遍。

　　何孝骞向来唠叨，为自己辩解起来更是滔滔不绝。殷晟轩听得头疼胸闷，在中间打断道：“都吵什么？朕还在这儿呢！”

　　见皇帝恼了，何孝骞识相地闭了嘴。殷晟言一脸冷笑望着他，像是一个赢得了嘴仗最终胜利的孩子。

　　“父皇，别的儿臣都不多说。只是这猎鹰若是没了，可是极其不详之罩……只怕是，老祖宗那边不好交代啊。”殷穆哲口中的老祖宗自然指的是何太后。全国上下，最看重这些个传统啊规矩的，就属她了。

　　“唉，可不是吗？她老人家听说今年的猎鹰异常雄壮，可是盼了好久呢。”胡贤妃也在此时插进来，看样子像是打算跟何家人站在同一阵线。

　　“皇上，犬子年幼无知，在照料猎鹰一事上疏忽了。只是，他绝不可能故意而为之，还望皇上明察。若是有处罚，还望老臣能代为受之。”沉默许久的林家人终于有人出来说话了。林家数代一直尽心辅佐皇帝，从不参与派系斗争。只可惜，这样一个忠臣之家，也被牵扯进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殷晟轩此刻紧缩眉头，看上去是在沉思。他的一念之差，或许就是林家销声匿迹与安然无恙的差别。

　　“皇兄，我知道这么说或许有点大逆不道，可是这猎鹰纯属就是无稽之谈吧。”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望向殷晟言。这何止是有点大逆不道，这简直就是……如果换个人，可能已经拖出去斩了吧？……

　　回绝了殷晟息那个“你脑子没病吧”的表情，殷晟言接着带着微笑道：“我知道，我这样说是对传统的不敬，可祖宗也是人，是人都会犯错。从前钦天监老说什么守卫过猎鹰的人会得到庇佑。可众所周知，当年的龙将军如何死无全尸，而接任龙将军的陈老将军，两个月前因肺痨病逝，去前极其痛苦。这样看来，倒像是钦天监在胡说了？皇兄啊，规矩都是人立的，前朝用皇帝宠妃活埋殉葬的陋习，不也在第六代皇帝时被废除？”

　　这一席话，可算全盘否认了青平整个国家的一大传统。作为皇室中人讲这样的话，怎么看都有那么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意思。

　　场上一片安静，只有舒莱赫用怪异地口音不太大声也不太小声，正好供所有人听清的音量轻声说，“这么看来好像是猎鹰守卫得到厄运才比较对吧……这么倒霉的东西，能带来国运昌盛？”抡起胳膊，又往皇帝脸上默默打了两巴掌。

　　场面顿时变得很难堪。所有人都安静了，因为没人知道应该说什么，或者说没人知道说了之后的后果会怎样才更准确。所有朝廷官员大眼瞪小眼，都打算看第一个领头羊往哪个方向走，得到什么样的态度。至于后宫妃嫔们，因不便插手此事，所以，一个个皆是看戏的表情。

　　“皇上，依老臣所见，不如先让少将军休职几日，等查清了再决定复职否？”看见好友落难心中有诸多无奈，也有不甘。洛长平在适当的时机，提出了一个皇帝或许能接受的方案。

　　他刚说完，肖相便上前复议。肖相人脉广，年轻时又是春闱的头筹，许多官员听他讲过课，因此也都愿意买他的帐，纷纷复议。

　　如此多人为林家求情，皇帝若是执意惩罚也显得不够大度。因此，摇了摇头，叹着气说：“那便依洛王兄所言地来办吧。案子的主审权交由颜爱卿，晟言，你就好好休息几天吧。”

　　司法部副长颜禄己听完后立刻接了口谕。殷晟轩显然是因为刚才废除猎鹰放生一事在惩罚殷晟言；言下之意便是，在她反省完前不许处理任何公事。

　　本应是一个宁静的夜晚，诸人就这样不欢而散了。林家人仍跪在地上，特别是林绍恩，在皇帝的身影离远后，还未起来。

　　洛扶雎走到他旁边，深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可算是摊上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