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歌行》江户京兆尹

19、狩猎途中

　　出发去白林狩猎这天，玄乐城一向灰沉的天空久违地出了太阳。天空蓝得看上去有些不真实，兴许是因为人们在冬天时太少见到它的真面目。望着窗外这么好的天气，洛扶雎很有情调地给自己选了一件天蓝色的衣服，搭配天气。

　　这次随行的队伍比以往都要大，正四品以上的官员皆需随行。不过说到令白芷太子和红邑幕府将军也一同前往这件事，洛扶雎不得不佩服老皇帝的智谋。如此一来，他不在都城期间，红邑的头目也不在国内，而白芷未来的君王，也被他握在手里。红邑和白芷这两个似敌似友的近邻，便这样被牵制住了。

　　洛扶雎一边漫不经心地思考着，一边挺直了腰肢坐在自己的马上。洛家的队伍排在众皇子后面，与林家和肖家隔得都异常近。洛长平和林士贤还有肖相几个人自然是聚在一起聊得火热，洛王妃也和这两人的夫人在马车里唠家常唠得很开心，洛绍儿和舒侧妃很尴尬地被晾在一边。洛家骑马的人中，就剩洛扶雎和洛扶瀛肿着眼睛，像僵尸一般坐着。

　　肖景肩头上一如既往地坐着只五斤糖，安安静静的倒也不像只会惹事儿的鸟。她看见洛扶雎一副死人样，轻轻拍了拍马屁股，示意它快些上前。

　　“怎么啦扶雎，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肖景稍作动作，把马调整成与洛扶雎并排而行，方便她们二人说话。

　　提到自己的黑眼圈，洛扶雎有点想挖个地缝自个儿钻进去。她非常不想承认昨晚是因为兴奋得睡不着觉才变成这样的。而兴奋的原因，竟然是因为或许能看见楼远含射箭的样子。

　　“也没怎么，就是多喝了几盏茶，没睡好觉。等到了营地睡一会儿就好了。”洛扶雎胡乱撒了个谎。只怕是说出来，肖景会笑到让五斤糖自己飞起来。若真如此，想必洛扶瀛也会凑上来看热闹，到时候如果让他知道了，就等于全世界都知道了。

　　“瀛大哥啊瀛大哥，你这妹妹蔫儿得都跟朵十天半月离水的莲花差不多了，你怎么不赶紧扶她回马车上去？”殷穆哲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神出鬼没地倒是吓了洛扶瀛一跳。他本来在放空，也没注意周围。不过刚才那一下洛扶瀛却未察觉他的任何气息，看来宇文宏的隐息术，的确是厉害，连徒弟都能做到这种境界。

　　“太子殿下难道忘了，这丫头向来是个假小子？要她在狩猎的时候乖乖坐马车，比给我们家猫洗澡还困难。”洛扶瀛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五年前刚刚带杏仁回家的时候，尝试着给它洗澡。他向来白皙的手臂上，从此增添了两道粉红的印记。自那之后，他便把洗猫这一重任，交给了沈如默。洛扶瀛从来都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到冷静又优雅至极地将猫洗干净，又让自己毫发无损的。

　　“你少说我坏话！当心我把你的那些丑事都抖出来！”洛扶雎的耳朵一直都很灵，再加上洛扶瀛刚才的音量也还算大，也就被她听得一清二楚。

　　一直在一旁静静聆听的林家姐弟见状，默默地向这群人靠近了些。待真正走进了才发现，洛扶雎看上去，真不是一二般地疲倦。她眼神空洞地坐在马背上，一看便是极力在睁大双眼的模样；脑袋时不时地往一边歪，分明就强撑着保持清醒。

　　就这样，林绍恩看不下去了。

　　“扶雎郡主，你还是去坐马车吧。否则再这样下去，不出一刻钟，你就会坠马的。”声音清冷干脆，本来是个建议，却被他说出了意见的味道。

　　听见“坠马”二字，洛扶瀛瞬间不淡定了。林绍恩多年征战沙场，对于这种事情的判断应该是很准确的。洛扶雎已经坠马过一次，险些丢了性命。他是断断不能再承受一次这样的惊吓了，于是，连忙驱马上前，冒着自己丑事儿被抖出来的风险。

　　“快点回马车上去，听见没有？听话！”洛扶瀛一时词穷，说出那句‘听话’时，他和洛扶雎两个人皆红了脸。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肖景、林慧恩、殷穆哲的笑声让气氛顿时变得有趣起来。哪怕是一直以来不苟言笑的林绍恩，都将嘴角扬到了极致。

　　“哎呀我不行了。瀛大哥，你们兄妹俩的相处模式竟然还处于这种阶段。哈哈哈哈哈…… ”殷穆哲一边止不住笑，右手一边轻拍着洛扶瀛的背，而左手，则蹭了几下他的肩膀。

　　洛扶瀛连忙侧过身躲开与太子的肢体接触。若是传出个什么断袖情深的段子，他的一世英名可要毁了。不过，还是在担心洛扶雎，因此继续劝说道：“你看啊，这儿现在有这么多匹马。你待会儿若是一坠马，后面的马来不及停下，那便是全部从你身上碾过啊！你想想，那得多惨？那得有多难看？”

　　洛扶瀛好像越描越黑了。

　　不过，好在洛扶雎也记得肋骨伤还未恢复时那种痛苦的日子，心中也很是动摇了。只是，她是在不想和洛绍儿母女坐在同一个密闭空间里。那样她真的会疯掉。

　　“肖景，我去你家的马车吧。我家的太挤了，坐着不舒服。”看到身旁的肖景，洛扶雎顿时想起了这茬儿。

　　然而，现实总是不让她如意。只见肖景露出了十分抱歉的神情，说：“我家那辆里坐着我爹的两房妾室和三个小毛孩儿呢！你确定？……”

　　洛扶雎突然有点怀疑人生了。

　　“不如，扶雎你来我家的马车？我家那儿空着呢，有的是位置。”林慧恩仔细观察了所有人一番后，说出了这个提议。

　　洛扶雎还没回过神来，洛扶瀛连忙接话说：“甚好！甚好！扶雎，快去快去！”

　　于是，在洛扶雎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不知道怎么样，抬到了林家的马车上。

　　林府的马车比起自己家的，装饰得要朴素许多，不过增添舒适度的配件倒是一个不少。看来林夫人在勤俭持家的同时，也能懂得提高一家人的生活品质，倒是个理家能手。难怪林士贤未曾娶妾，想来，定是看不上了。

　　马车内晃晃悠悠，倒是增添了不少倦意。洛扶雎就在这样的节奏下，渐渐闭眼进入了梦乡。恍惚间，她貌似瞧见了一个人影进了马车。在那之后她似乎又觉得原本很是闷热的车厢通透了许多。嗯，多半都是梦境里的事情了，洛扶雎这么安慰着自己，这么进入了深度睡眠。在她的呼吸平稳后，那人露出了一丝微笑。

　　室外，洛扶瀛几个人还继续骑在马车上，只是林绍恩不见了踪影。

　　“诶诶诶，他帮扶雎换了纱窗！”肖景见车内的情景忽然变成了半透明的，激动地叫起来。原本那马车车窗是用厚绸子窗帘遮住的，可那绸子的透气性显然不好，林绍恩进去后发现洛扶雎呼吸沉重，因此，将原本的窗帘卷了上去，换了纱窗。

　　“林将军真是无微不至啊。”殷穆哲悠悠地丢下这句话后，又驱马回到了他原本的位置。耳边总算是没一个尖锐男声不停地瞎晃悠了，洛扶瀛、肖景还有林慧恩，都觉得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安慰。

　　成功为自家弟弟帮忙的林慧恩，此时就连看风景，都是带着笑容的。不远处的洛扶瀛察觉到她这一举动，也不禁笑出声。

　　“看来林小姐心中想的，和扶瀛是同样的呢。”

　　林慧恩将目光从一株含苞待放的玉兰移到洛扶瀛的身上，又再次投向林府马车的方向，咧嘴反问道：“谁说不是呢？”

　　大约一个时辰后，他们走完了大半的路程，停靠在途中稍作休息。因马车忽然停下了，洛扶雎也便醒了。刚一睁眼，就看见林绍恩坐在她斜对面，聚精会神地望着窗外，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

　　因他没注意到自己醒了，所以洛扶雎也没说话，就这么沉默着。刚想闭上眼睛再眯会儿，就听见林绍恩不偏不倚地来了句，“你醒了。”

　　原本是问句的语气，却被他说成了陈述句。不过，洛扶雎也见怪不怪了，把手背搭在额头上，简短地回答说：“嗯。”

　　马车的帘布旁边挂了一个贝壳做的风铃，一路上摇摇晃晃，倒是一直“铃铃铃”地响个不停。这会儿，吹来了一阵清风，安静下来好一阵子的风铃，又开始做声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纱窗打在林绍恩的侧脸上，为他刚硬的线条增添了些许柔美感。怔怔地望着这张脸，洛扶雎发觉，他的长相，比起楼远含来，也是丝毫不逊色的。

　　“那个风铃，据说是我在五岁落水前亲手串的。可惜，我却什么也不记得了。”林绍恩这话，听上去既像是感慨，又像是自嘲。洛扶雎也无法想象，如果某个人的某段记忆是空白的，会是怎样的感觉。她虽然换了身体，可无论如何，她还是她，不管这具身体是谁的。她所有以前的记忆，都还在。

　　“你说的这种感觉我无法想象，因为我也没有失忆过。不过，坠马之后，我倒是对某些事情的态度淡了不少。兴许，这也是一种另类的失忆吧。”为了防止冷场，洛扶雎也只得把这话接下去。不管用怎么牵强的办法。

　　林绍恩略微转了下脖子，将大半张连对准了洛扶雎。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泛琥珀色，看上去很明亮，很清澈。丝毫不像平时那样，充满了复杂性。

　　“兴许是吧。我有时候总觉得在我落水前还发生过一件很大的事情，可是每当我拼命去记起的时候，就觉得头疼欲裂。”林绍恩的脸一般在阴影中，一半在阳光下，声音平稳，音量不高。

　　听到这儿，洛扶雎倒是好奇地挑起了一边眉毛。他这样的症状，莫不是当年头部受到创伤，有瘀血在内，又没及时取出来引起的？

　　沉思片刻，洛扶雎开口道：“我记得云姨曾经说过他的师兄玉木阁主知道一种恢复人失忆人记忆的方法，只不过玉木阁主想来来无影去无踪，要找到他怕是难。”

　　林绍恩猛地一抬头，险些撞到墙上。嘴唇微颤，皱着眉问：“你是说如果找到玉木宏，我丢失的记忆就有可能找回？”

　　洛扶雎点了点头。林绍恩露出难得一见的咧嘴笑。

　　“云姨这几天回云阁去处理一些事务了，大约狩猎完回去她也就差不多回来了。她虽是我的贴身护卫，可叫‘贴身’，也仅仅是因为她在的时候离我近罢了。所以啊，要找玉木阁主，还得等上一段时间。你不介意吧？”最后这个问题，洛扶雎的语气往上扬了不少，倒是令她听上去很是俏皮。

　　“自然是不介意的。只要能找回空缺的记忆，等多久都没问题。”林绍恩此刻非常激动，抑制不住地握紧双手。

　　对于他如此迫切地找回一段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的记忆这种行为，洛扶雎其实非常不理解。五岁的年纪，这才记事多久？能记得什么宝贵的信息？

　　“为什么如此执着于找回已经成为历史的东西呢？”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洛扶雎有点想抽自己。

　　被这么有些突兀地问，林绍恩倒也没介意，只是直视进她双眼，回答道：“因为我坚信，哪怕是历史的碎片，也有令人缅怀的意义。”

　　过了片刻，队伍再次启程了。在途中经过了一大片李花林。为了让洛扶雎能更好地赏花，林绍恩默默将纱窗提了上去。青平的北方向来风大。大片大片的李花花瓣被风吹落，时不时地飘进马车里，散落在洛扶雎和林绍恩的头发上。

　　忽然，洛扶雎眼睛一定，盯紧了某个位置不动。

　　“别动。”她继续用很是认真，又甚至是严肃的表情望着林绍恩。然后缓缓走上前，朝他的右边眉毛轻轻吹了口气。

　　一片淡粉色的花瓣随即滑落，携带着一丝她的气息。

　　“抱歉，我这个人别的地方没什么，唯独看不得眉毛上沾东西。”替林绍恩吹掉那片花瓣之后，洛扶雎才察觉这样做好像太过暧昧。不过，她也确实对眉毛有很深的执念。

　　对方摇了摇头，全然不觉得有冒犯之处。洛扶雎这才放了心，继续欣赏李花。这次，她学着林绍恩的样子，将半边脸探出窗口，以便开拓视野；没想到，视野不拓反缩，因为映入眼帘的，是殷穆宸妖孽般的侧脸。

　　洛扶雎迅速缩回车厢，可却偏偏好死不死地听见殷穆宸说：“扶雎，我什么都没做，你便要这样躲我？”

　　这小孩儿怎么这么难缠？此乃洛扶雎此刻，心中唯一的想法。

　　干笑着再次将头探出去，向殷穆宸陪了个笑，道：“四殿下说的哪里话，扶雎觉着外面太冷，才想着回去的。并非要可以避讳什么。”

　　殷穆宸听见‘四殿下’那样生疏的称呼，感觉某种情感正吞噬着自己。虽然她自坠马醒来以后，就那样称呼他了，可再次听到熟悉的声音叫着陌生的名字，他心里还是难免一扯，痛到极致。

　　“到底要我……”殷穆宸原本垂着头伤感，想再问问清楚。可当他抬起头时，后面半句硬生生的卡在了喉咙里，一点儿也发不出声来。

　　马车内，因纱窗被撤掉，所以但凡是走得近些便能看到里面的场景。只见，林绍恩伸出手替洛扶雎拿出一片片卡在她发间的花瓣，而洛扶雎也丝毫无抵触情绪，不但直视着他的双眼，还面带笑意。

　　难道说自己和扶雎十几年的情谊，竟然比不上一个刚认识她不过几个月的人？刚才听见太子慢悠悠地骑着马过去，对他说洛扶雎和林绍恩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还不大相信，知道看见了他们相聊甚欢的情景。那时候他骗自己说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可这幕，却完全击垮了他的所有臆想。

　　原来，一直都是他在自欺欺人罢了。洛扶雎，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在原地等他了。

　　因胸中某种压制已久的情感在一瞬间涌现出来，殷穆宸加快了速度，慌忙地‘逃离’了林府马车的附近。见她走远了，洛扶雎方才松了口气。

　　“唔……终于走了。你也太神了，怎么知道我急着让他走，而且这么快就反应到配合我了？”洛扶雎将头歪着靠在墙上。她已经在林绍恩面前完全不带丝毫防备了。

　　一脸不甚明了的表情，林绍恩怔了怔，道：“我不过是……不过是会察言观色而已。”说完，硬拉出了一个类似得意的笑的表情。

　　其实，他不过是顺手帮她捋下发间的花瓣而已。有些东西暗中滋长的速度之快，令人实在难以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