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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九命猫(十一) ...

  •   雷刹的马快,不多时便到悲佛山山脚,悲佛山不高,原来无名,山顶有奇石倒卧,远看如同泣佛,樵夫入山砍柴晚归,雾霭中惊见卧佛倒于泥石中,以为有灵,下山后说与邻舍,复入山供奉鲜果,又引得文人来观,渐有悲佛山之名。

      只是不知为何,悲佛山虽有此轶事,热闹过一阵,又重归于寂,山上古树遮天,藤蔓缠绕,山道不通。

      雷刹绕山脚走了数十步,竟无可入山之处,见山下几处荒坟,有一妇人跪于坟前哀哀痛哭。雷刹左右四顾,实在无人可问,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道:“这位娘子有礼,不知归叶寺在山中何处?”

      披麻戴孝的妇人抬起头,却是一张欲羞还羞芙蓉面,眼含秋水,眉染春情,唇如落红,她拿纤纤素手抹去腮边泪水,柔声反问:“不知郎君何名何姓?为何要去归叶寺?归叶归叶,叶落才归,郎君为何要归?”

      雷刹在马上微俯身,皱眉看着这个可疑的妇人,一句都不想答她。

      妇人见他不语,起身轻移莲步:“奴家有礼,郎君面生,不知哪里人士?奴家……”她娇滴滴的话语倏然而止,慢慢侧脸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雪白的刀刃。

      “我看你这妇人不似良善,敢再靠近一步,休怪我刀下无情。”雷刹胸口杀意上涌,那股恶气如一簇火苗落入荒野,燎原般烧起熊熊烈火。

      妇人大怒,芙蓉面雨打风吹去,她厉声尖叫:“郎君竟不懂怜香惜玉,我好恨,好恨。”

      “叮铃”雷刹怀中猫铃轻响,铃声被山风远送,似有回响。妇人面色陡变,眉角扭曲,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我好恨,我好恨……好恨啊,孤身难捱天明,我好恨……”她边哭边抬手将脸一藏,抽身就走。她身段轻盈,去时有如风送,不消片刻,转入一株老槐后,不见了身影。

      雷刹收回刀,狠狠揉着眉心,怒火腾腾,也不知哪来的疯妇,疯疯颠颠的。他正在马上兀自恼怒,身后有人出声道:“雷副帅勿恼,山路难行,风娘子托我来接副帅。”

      雷刹勒马回首,眼前之人是风寄娘跟着仆人,他本就背斜身歪,此时躬身而立要倒不倒,又滑稽又可笑。

      “风寄娘寻我来此,所为何事?”雷刹下马问道。

      老叔用粗嘎刮铁似的声音道:“副帅见谅,小人不知。”

      雷刹没好气道:“我素有恶名,她要是敢消遣于我,我可不与她善罢干休。”

      老叔笑:“副帅放心,风娘子不是这等生事之人,既请副帅,定是有事相告。”

      雷刹按下躁意,将马系一株古树下,随着老叔又行了一段路,看周遭树木,明明是他来时所过,现与老叔回头再走一遍,山脚竟露出一条石径,两截断碑倒在道边, “归叶寺由此入”六字被分两半,因无人清理,布满青苔。

      雷刹随着了老叔拾阶登山,深山幽静,虫鸟互鸣如人在耳畔喁喁私语,石径陡峭,半道拐弯处一尊石俑立在一边,阔眼阔鼻阔嘴,衣饰雕刻简陋,似是先朝古物。石俑双手向前,作乞讨状,头上蹲了一只毛茸茸的活物,赫然是那只狸猫。

      “喵。”

      雷刹眼风都没扫这只狸猫一眼,目不斜视随着老叔上山,老叔呵呵一笑,也不置声了,狸猫坠在他们身后几级台阶之遥,不急不徐地跟在后面。

      雷刹默数台阶数,数到九九八十一阶时,老叔停了下来,一指左侧:“雷副帅,此处便是归叶寺。”

      雷刹抬看已生荒草的院墙,一扇破旧木门虚掩:“这是后山?”

      老叔答道:“这几日寺主不在,山门已闭,只好从后山出入。”

      寺中后门与火房近,院中贴墙种了无数株牡丹,如今花期已过,枝叶枯萎,倒有几分萧瑟。风寄娘站在一处院门前,遥遥福身一礼:“副帅前来,奴家不曾亲迎,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老叔无声无息地退去,倒是狸猫赶上来,跑到雷刹脚边,尾巴一摇一摇得扫过他的脚面。

      “虚话少说,你有何事?”

      风寄娘笑道:“帖中既说要请郎中赴宴,自是备酒宴以待。只是山中少吃食,好在秋凉叶落土肥,多生菌菇,道是香痕浮玉叶,生意满琼枝,饕腹何多幸,相酬独有诗。奴家自山中采了玉蕈,得了一碗鲜汤,又新炊麦饭,请郎君一品。”

      雷刹端坐案前,接过汤碗,汤中几片玉蕈沉浮,色清味鲜,饭香汤美,令人食欲大开。风寄娘又盛一勺倒在碟中推到狸猫前,狸猫拿爪子推掉,喉中发出呼声。

      “白蕈乃山林奇味,腐土另有一种菌蕈生得与它仿佛,山人唤它鹅膏蕈,剧毒之物。”风寄娘将纸包轻轻搁在案上,轻叹一气,“如夫人指甲中刮下的粉末,正是鹅膏蕈与另几种毒蕈晒干碾碎的粉末。”

      暮色四合,烧着天际的落霞一点一点暗沉下去,金红消褪,绚烂就成一块块蓝灰色的积云,夜色侵袭,些微的蓝也慢慢融进暗色,终与夜一体。

      归叶寺的牡丹在夜里黑魅魅一片,枝叶舒展着,本该凋谢的花却在枝头像团揉皱的熟宣,花瓣紧抱,缩成一团。

      老叔弓着背挑着灯,一摇一摆地走在寺中,青灯桔红的光,不过只照亮她脚下一圈方寸之地。

      万物慕光而生,那些牡丹枝叶触及光明,忽然活过来,拚命得伸枝展叶朝着光亮挨挤靠拢,一根细细的花枝拦在了老叔跟前,被他轻轻踢到一边,侧身将灯提高,灯光笼罩之下本蜷缩枯萎的几朵牡丹抖了抖,瞬息间,展开花瓣接二连三地怒放开来,等得老叔将灯移去,暗色拢聚,这几朵盛放的牡丹刹时失彩,重又无奈枯萎,缩收成干巴的一团。

      老叔一路行来,所经之处繁花瞬开似锦,身后老枝枯叶一片萧索,轻推院门,与风寄娘雷刹揖礼道:“夜黑,老朽为娘子与郎君点灯。”他用竹竿将灯笼挂于廊下,悄然无声地退下,身影消于夜色中。

      素红灯纸映得人脸绯红,连雷刹苍白骨质般的脸色也带着一抹温情。

      风寄娘侧身倚着凭几自斟自饮,红裙铺在席簟上,露出一小截罗祙,酒气上脸,眉梢眼角都被酒泡得酥软,虚虚描着,淡淡扫着,随时像要晕开。

      雷刹沉浸在案中,梳理着前因后果,惊见风寄娘似醉非醉的模样倒吸一口气,别过脸:“你……成何体统?”

      “仵作行本就下九流的贱业,奴家又理什么体统?”风寄娘到了一盏酒给他,“这是奴家亲酿的酒,采山中百花花蕊 ,林中玉蜂蜂蜜,寒潭春日雪水所酿,这壶百花酿千金难求,副帅何不略饮一杯?”

      雷刹不信,背着身道:“我既非三岁小儿,又非蠢物,这般好骗?”

      风寄娘掩唇轻笑,认错道:“确不是百花酿,这是归叶寺寺主所藏,酒名叫做曾少年…… ”

      雷刹忍无可忍,耳听着风寄娘说话,冷着脸过来拧着身将她的裙摆恨恨得往下拉了拉,掩住罗祙。

      风寄娘打蛇缠上棒,玉臂攀住雷刹的双肩,轻凑到他颈边:“副帅命盘诡异,按理,你应是个已死之人。”

      雷刹一把推开她,嗅到自己身上沾染的胭脂水粉香味,份外嫌弃得连拍几下衣襟袖袍,拿起案上酒杯仰头饮尽,以掩粉香。狸猫将头搁在食案上,猫眼微弯,毛脸上露出一上人似的微笑,烛光中,份外古怪。

      “如夫人身上的伤,是什么兵器所致?”雷刹站在廊下问道,“深处入骨,浅不过破皮,刀剑等利刃不会这般古怪。”

      风寄娘抱过狸猫放在怀里,把玩着两只猫爪,狸猫不喜她抱,在她怀里奋力挣扎了,冲着就是一爪子,一得自由撒腿跑到雷刹旁边,躲在他脚边冲着风寄娘不满地叫。

      雷刹幸灾乐祸:“连只野猫都不喜你。”

      风寄娘看着手背上渗血的抓痕,过来站他身前,将手伸到他眼皮子底下。

      雷刹看着她的手背,皱眉:“你行止浮浪,难怪猫要伤你。”

      风寄娘眨了眨眼:“你们不良人查案,都是这般迟钝?”

      雷刹这才细看她手背伤口,浅处不过划痕,深处却已出血,与如夫人脸上的伤口一般无二:“爪状器刃?这倒不同寻常。”

      风寄娘红唇轻翘,勾似的眼尾透着讥讽:“副帅何必自欺欺人,杀如夫人的凶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郎君为何视而不见?”

      雷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脚边舔着爪子的狸猫身上,瞬间又惊醒,暗嘲自己居然受了风寄娘的盅惑,迷了神智,竟信这等怪力乱神之事。

      银铃脆响,寺中深处又传来几声木鱼,“笃笃”“叮铃”“笃笃笃~”“铃”,雷刹微晃了晃神,再定睛,夜雾四起,薄纱笼罩,院中牡丹不知何时枯枝萎叶重转青翠,枝头花苞缓缓绽开,丝丝缕缕的花香有实质般穿过朦朦白雾钻入鼻中。廊下的红灯摇了摇,烛影轻晃,阶前风寄娘的身影水中剪影似地晃了晃,她的笑像是画在她红艳艳的唇边,虚虚地覆在上面,眼看着似要从她的脸上掉下来。

      雷刹扶着头,怒问:“那酒里你放了什么?”

      风寄娘的声音像隔着千重万重的纱帘,又远又近,她吃惊:“郎君在说什么?奴家不懂。”

      雷刹双眸充血,横刀出鞘,夜雾绕上刀刃,顷刻间便结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便红灯一映,泛着血一样的颜色。

      他脚边的狸猫皮毛抖了抖,雾水轻柔抚过,狸猫伸了一个懒腰,四肢拉伸着,越拉越拉长,越拉越长,直至拉成一个羸弱的少年模样。他一身月白衣袍,束着发髻,圆眼圆脸,长得颇为讨喜,只是浑身透着尸白,似有垂死之态。

      他的长相与通缉的小厮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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