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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五十六) ...


  •   他梦见卫青了,梦见自己让他说战况,他就是不言语。他急了,竟叫人把卫青拖了出去,反应过来,又自己拿着剑,把那几个人都砍了,拉着卫青回来。卫青蹙着眉,扬起头,单手抚着咽喉,痛苦的不说话。刘彻便叫他写,他拿笔写说嗓子里有颗星星。刘彻忙拍他的后背帮他吐出来,果然卫青咳出一枚闪亮的赤红小星,一下划过天际……“仲卿……仲卿,仲卿!”,刘彻一梦醒来,腾的坐起来,心里仍是乱跳,仲卿怎么还没有消息……半个月了,前线音信皆无。张汤追查截获密报的事已过半月,还没有定论。
      “陛下……”春陀听见他梦中叫喊,连忙进来。
      “可有战报……”刘彻坐在幔帐中,闭着眼睛深深的喘着气。
      “尚无。”烧了地图那天夜里,卫青刚走,张汤就送来截获密报。半个月了,陛下焚香斋戒,时时独寝,可前方却迟迟没有战报。
      刘彻蹙了眉头,再不能睡,慢慢站起来,“图。”
      “诺。”春陀忙挂上地图,给他掌过灯火。
      刘彻自己拿了烛台,摆摆手,叫春陀退下。
      也不知霍去病这混小子怎么样?!张骞曾言漠北昼夜气候犹如夏冬两季,风沙遮天蔽日,仲卿的病……匈奴重兵防范,这仗……
      刘彻来回踱步,那送密报的是个胡人,截下来的秘扎中不称官名,直呼卫青名讳,八成儿是亲贵之人所写。更是直呼刘彻的名讳……哼!刘彻冷笑一声,还能有谁?刘陵这妮子也不小了,还如此风骚,长安城的王公亲贵怕是快让她睡遍了。该收手了,等这一仗有了眉目,你们都给朕等着!
      “春陀,朕做了个梦。”
      “……”,从小看陛下长大,陛下的黑眸子里少有如此的不安,春陀静静的等他说。
      刘彻却不说了,独自踱到殿外,残月,漫天繁星。
      ……
      他的脸色是那么苍白,仿佛一夜之间就憔悴至此,想想前日他跨在战马上的情景,是何等的稳健威武。张骞心里一阵绞,他的寒疾恐怕有些重了,这个病最不好的就是见血。可方才他咳得厉害,张骞特别留意看他饮过水后的杯盏,里面淡淡的浮着一丝血痕。若是咳得太重,喉咙里的血则便罢了,若是内里的血,就不好了……
      如今各路报捷的报捷,请赏的请赏,失军的失军,唯独他最在意的霍去病,过了午还没有消息。卫青心里的淹煎全都写在脸上,只是倔强的扛着,嘴里不吐半个字。
      说到底,他还是年轻,已经两昼一夜没合眼了,也没怎么吃东西,没白天没黑夜的咳,又唯恐军心不稳,不肯吃药,就这样愣扛着。张骞初总强他吃,现在也知道他可能根本就咽不下。
      卫青呆呆的靠坐在大帐中,无力的半闭着眼睛,去病呢?怎么还没有消息?从两位公孙将军和苏建的军报上看,去病应该是重创了敌人才对啊,怎么会还不见消息。难道是……卫青猛地睁开眼睛……
      吓了张骞一跳,“大将军……”
      “呃……”卫青忙垂下眼帘。
      “剽姚校尉出兵晚,自然回来的晚。”张骞知道他想什么,压低声音安慰他。
      若是匈奴两路回首增援,而去病还在得意中,恋战不肯收兵,那可就……临行前,忘记嘱咐他,得胜即归,不可恋战,如果……卫青已无血色的嘴角轻轻的颤,眼角一痕水光。
      “大将军要善自珍重,将军正当壮年,这病……”
      卫青摇摇头,什么话也不想说。
      “舅舅——”帐外一嗓子。
      卫青一下挣起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犹恐自己思虑过重,是幻听,先看了一眼张骞。
      张骞就看帐帘一挑,一个浑身泥血,根本看不出面貌的高大身形闯进来。
      卫青一口气顶在心里,眼前一黑。
      张骞还没缓过神儿来,就觉得身边的卫青直着往后仰过去,“大将军!”张骞一把抄住他。
      “舅舅!!”霍去病一把推开张骞,死死的把卫青搂在怀里,“舅舅!舅舅——”
      卫青面无血色,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张骞忙传军医,一边叫霍去病冷静下来,“去病,且去洗洗脸,换换衣甲。”
      “不——”霍去病搂着卫青,疯了一样的大吼。
      “去病!!不要如此,大将军操劳过度,一直为你挂虑,昼夜不曾合眼,今你归来,如此面目糊涂,大将军如何舍得?!快去!!”
      ……
      “舅舅!快看,我在这儿!!舅舅!”
      那个粉团儿直接从树顶跳下来,卫青一把抄住他,“不要命啦!”
      不对,不是,是夜里……
      “不!就不回去,我就住舅舅家!!舅舅——”
      “住!住!不要哭了,就住舅舅这里……”
      也不是,是策马在莽荡上,“舅舅,看我,我也行!!”
      “小心……”
      还不是,是马厩里……
      “舅舅——”
      “哭一会儿就行了,舅妈和弟弟要听见……”
      ……
      “舅舅——”
      “呃……”卫青慢慢睁开眼睛,好大的泪珠,滴滴答答的从可怜巴巴的大眼睛里滚落下来,乖戾的鼻尖哭得通红,放肆的眉毛难过的拧在一起,宽阔的额头上一块血痂。
      “舅舅……舅舅你醒了?舅舅想吓死去病吗……”
      卫青无力的抬起手,轻轻的摸着他额头的伤,“怎么伤的?身上可有伤?”
      “沙砾打的……舅舅还问我这些……舅舅这是怎么了?”
      卫青笑了,整整两天,心里就没这么安稳过。
      张骞眼圈一热,忙将众将都支出去,自己也回帐了。
      “舅舅要有个……我也不活了……”霍去病把舅舅扶坐起来,搂在怀里,让舅舅靠在他臂弯里。
      “……胡说……舅舅什么事也没有,只要舅舅的外甥平安的回来……”那心中的塌实让卫青冰凉的指尖渐渐感觉到了一点儿温度,“战况怎样?”
      那还挂着泪豆的脸颊扬起了得意的笑容。
      “……混蛋……”卫青一看就明白了,佯嗔他。
      “杀他个片甲不留!伊稚邪的祖宗我都摔死了!他的叔叔是唯一的活口,带回来,扒皮炖肉,犒赏三军!”
      “什么!!”卫青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斩首两千余骑,除了那个什么罗姑比,一个活口不留!他们怎么屠我的城,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闪着泪光的大眼睛燃起了炽热的烈焰。
      “好小子!八百对两千,果然不同寻常!”卫青深呼吸了一口气,“如此,舅舅便放心了!”
      “舅舅,我的兵伤亡不过十数人!”那小模样从不知“谦虚内敛”为何。
      这份满足感,卫青头一次品尝,他一手娇养的霍去病,他羽翼笼罩下的小鹰,竟一飞冲天,如此势不可挡。
      舅舅在笑啊,苍白的脸颊有了血色,嘴唇也见了些颜色,无限的满足和幸福映在那清凉的眼眸中,荡着柔和的波光……霍去病的心都醉了,“舅舅……”
      “大将军!”
      霍去病没好气儿的眼珠差点儿瞥出去。
      卫青从他怀里挣起来,“去病,给舅舅把衣甲穿戴起来。”
      “舅舅才刚好些……”
      “去。”
      霍去病只好过去给他拿衣甲。
      ……
      “捷报——”
      刘彻在朝堂上激动得站了起来,“念——”
      “大将军兵分三路克广漠,共缴获万余骑。合骑侯公孙敖,太仆公孙贺,左路大捷;中路亦大捷,探匈奴王庭,强弩将军李沮,将军李息,豆如意,尽有战功。唯右路苏建将军亡军,翕侯赵信叛走匈奴。大将军未敢自擅专诛于境外,谨付陛下酌处大将军指挥不利之罪。剽姚校尉奉大将军命,连夜奇袭,迫使敌军两路回防,解右路之危。剽姚校尉不负大将军之托,自领八百骑,纵百里,斩大单于叔祖父——籍若侯,产;生擒大单于叔父罗姑比;斩其相国、当户;斩首虏二千二十八级,缴获不可胜数,——”
      “退朝……”刘彻拂袖而去。
      他带着阴霾的声音让满朝文武皆毛骨悚然。
      ……
      卫青带军从不在战场庆功,觉得身体好些,下午便率大军返回定襄水草丰沛处休整,只是已骑不得马,乘车而返。
      各路将军回到定襄,夜宴庆功,知道大将军染恙,都来探望,卫青一一谢过,只叫大家酒宴尽兴,自己就不去了。诸将叫他早点安歇,也就都出来。
      卫青叫霍去病也去庆功,霍去病哪里肯走,就陪在他身边。
      “去病啊”,卫青靠在榻上,脸色比中午略好了些,“你替舅舅去看看苏建将军。”
      “舅舅……”
      “疆场胜负,半由天意半由人。没有常胜将军,只有常战的勇士。苏将军以千挡万而不降,舅舅想去看看他。”卫青叹了口气,“可舅舅却不能去……军中必有怨声,道我不公。败军之将,在军营里何该问斩。”
      “舅舅放心!”霍去病转身出去了。
      ……
      叛逃……卫青心里一阵凉,赵信随是个匈奴人,可久在汉营教习军士。赵信曾和他说,与伊稚邪单于有仇,故在汉营永无二心。千金一诺,却终了一个“叛”字。卫青心里犹如打了个节。慢道刘彻三天两头说他老实厚道,也休说刘彻成天挖苦他是个十足的实心眼儿,原来这尘世上竟还有这一个“叛”字。
      可怜他领兵多年,如今掌三军帅印,并不曾对一个部将存有疑虑,而今却……次子降生,刘彻曾在上林苑问他,给老二起得什么名字。他说叫“不疑”,他不会对人生疑,也不愿儿女长大心中总有疑虑……难道竟是错的……
      “舅舅……”霍去病回来,手里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舅舅先喝药吧。”
      “苏将军怎样?”卫青端着药碗问他。
      “苏将军说是他连累了舅舅,叫舅舅好生调养。”
      卫青又叹了口气,把药喝了,漱了口。
      “舅舅,我服侍舅舅躺着吧。”霍去病说着就去给卫青铺被子。
      卫青想起了什么,知道他精明,恐他察觉出自己已经知道那晚的事,会不好意思,便点点头。
      “我给舅舅温席,舅舅就不会冷了。”霍去病自己先钻进去。
      卫青笑着过去,“去病,你不冷吗?”
      霍去病笑着摇摇头,“舅舅快点儿,我给你讲那个罗姑比的熊样儿!”
      卫青吹了烛火。
      这小伙子身上像火炉一样。
      还讲什么,霍去病其实累极了,说是给卫青温席讲故事,结果卫青吹了灯躺下,他把头往卫青肩窝里一枕,埋头在卫青怀里呼呼大睡起来。卫青好像搂着个大暖笼,这多天一直揪着心的牵肠挂肚,如今总算这样老实平安的滚在他怀里了。虽然霍去病比他要健硕,可卫青还是怜爱的拢住他,在他眼里,霍去病似乎永远是那个搂着他脖子,腻在他怀里的孩子……怀中的塌实和温暖让卫青的眼皮渐渐粘在了一起,多少天不曾这样舒心的睡了。
      这温暖似乎比汤药来得见效,卫青一夜未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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