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O来时衣上云O

15、身不由己

　　“进去！”薛纵将手背在身后，黑着脸道。
　　薛遇无奈，只好在薛纵目视下一步步走进书房，讪讪地唤了声：“爹。”底气明显不足。
　　薛遇指着他痛心疾首道：“别喊我爹！行啊你，薛遇，平日里看你斯斯文文规规矩矩的，今日你竟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拒了皇上的封赏？！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薛遇待薛纵坐下，才开口道：“没什么……爹，我就是……不想待在朝廷了。”
　　薛遇神色暗淡，这一句话让他难以启齿，光是说出来他都替自己感到羞愧。
　　男儿的志向像山一般高，可是当他已经备好了干粮喂好了马，热血沸腾打马将行，结果一只脚刚踏出去，山却被偷偷移走了。满腔热血也被浇了个透心凉。于是他扔了粮食弃了马，眼前的山不见了，心里的山也不想要了。
　　这让他既无能为力，又无地自容。
　　薛纵深深望着他，轻声问道：“阿遇你跟爹说，是不是在怨皇上？”不等他回答又拍了拍他的肩，“你千万别怪他，皇上待我们薛家还是好的。若不是皇上答应彻查，或许你都没能这么快出来，你连殿试都没能参加，他还肯封你做探花郎，太常寺少卿虽然不是什么多重要的官职，但是你从此开始，兢兢业业，克己奉公，将来也能施展抱负。”
　　“孩儿知道，孩儿没怪皇上。”
　　薛纵又是眉毛一竖：“那你是觉得当个太常寺少卿委屈了你？爹知道你的才华要屈居人后难免不甘心，即便你更胜一筹皇上也不能明摆着这么偏袒咱们薛家吧。探花郎挺好，真的。”他叹了口气又道：“薛家祖上，好几代都不识字儿，包括爹，看见字儿就头疼，好不容易有了个会读书的好儿子，探花郎已经够光宗耀祖的啦。”
　　薛遇怎么不理解他爹的苦心，他笑道：“孩儿确实不甘心，只是考前说了那样的大话，现在……委实没脸见人。”
　　薛纵睨他：“还知道怕丢人。既然你真的不想就这么做了太常寺少卿，爹也不强迫你，那你便等下次的，到时候也好叫他们心服口服。”
　　薛遇摇了摇头：“罢了。孩儿都在皇上面前立了誓的，只要我活着便不再入庙堂，可不能出尔反尔。”
　　“阿遇，你是认真的？我薛家的清白皇上自能看见，何必赔上你的前途呢？”薛纵虽然私心里认为薛遇的做法颇有几分他薛家的傲气，做人不能失了气节，但是毕竟搭上了薛遇的仕途，让那样骄傲的薛遇放弃自己的抱负，却只为了争这一口气，薛纵也感到为难：“你要想好了，你娘生前最大的愿望，便是看到你入朝为官。”
　　薛遇叹了口气，却依旧倔强：“……孩儿不孝。”
　　薛纵不说话，若有所思。整个房内陷入一片寂静。
　　薛遇欲言又止，很想告诉他爹，这一切都是皇上设计的，皇上早就看他们薛家不顺心了，巴不得薛遇离他陈家的朝堂远远儿的，一想到自己床畔饲着两只同心协力的猛虎只怕是连觉都要睡不好。但是薛遇咬咬牙，还是忍住了，薛纵满腔热血都献给了大陈，若是告诉他实情，只怕会寒了他的心。所幸薛遇遂了皇上的愿，皇上也得到了兵符，终究不会为难两朝元老。
　　薛纵低头沉思了足足一柱香的功夫。
　　薛遇奉了盏茶便立在一旁，并未打算打断薛纵的沉思，薛纵看了眼那盏茶，在蒸腾的水气间抬起头，最终妥协：“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何好说的。”
　　薛遇心头一热，直直跪了下去：“多谢爹体谅。孩儿不孝，给爹……添了太多麻烦。”
　　薛纵将那盏茶喝尽，不再看他一眼，便要离开，“给你娘去上柱香，也叫她看看她这好儿子。”
　　“是。”虽然语气冷冷的，但薛遇知道他爹一定妥协了，心里愧疚得很。
　　看着薛纵走远，薛遇也站起身跟上。

　　薛遇将将走入祠堂，正看见薛纵在对着阮从容的灵位说话。
　　祠堂内收拾得一尘不染，祖先的牌位依次排列，最下边的，便是阮从容的牌位。几缕香火上浮起的青烟袅袅而上，许是寄托了太多凡尘的思念，总给人那么缓慢沉重的感觉。
　　人走后或许会有灵魂，若能看见尚在世的人思念如斯，一定会很欣慰。
　　“……从容，你莫要怪他。我想告诉你他在狱中吃了许多苦还受了伤，但又怕你心疼，你一向最宝贝他，他现在好全了我才敢让他过来。”
　　薛遇上前恭恭敬敬地给阮从容上了柱香，跪在了薛纵身边，静静看着他。
　　薛纵继续道：“他都遭了这样大的罪，你也体谅体谅他，若是他没能完成你的心愿，别恼他，孩子大了翅膀硬了，总是有自己的主见的。”
　　“娘不会的。”薛遇在一旁轻声安慰。他知道只有让他爹亲自问过他娘，他爹才会安心。
　　薛纵继续对阮从容道：“也是，你不会的。你想看他入朝为官，也是因为你知道他从小便想着登科入仕，他绝不是轻易放弃之人，”薛纵知道他刚才在房内欲言又止，定是有什么苦衷，“一定是心里有了别的想法。”只有在和阮从容说话的时候，他才会那样低低地轻轻地说话，偏偏他声音粗犷，这才有了别样的温柔。
　　薛遇别过脸，双眼通红，眼角划过一滴泪，被他默默擦去，藏在指尖。
　　“他与你最亲近，有什么心事总是第一个告诉你的，便让他与你说，说了什么你也别告诉我，这是你们之间的秘密。”说完，薛纵才挪开目光，转身走出了祠堂。
　　薛纵便在祠堂外默默候着，离远了些，生怕听到什么，估摸着他们差不多说完了便又走了进去，他看薛遇径自低着头，便知道他不想让自己看到他红了眼，于是便道：“说完了？回去给我面壁思过。”
　　薛遇的声音微微沙哑：“孩儿想多陪娘亲待会儿，便在这里思过吧。”
　　“随你。”

　　薛纵将薛遇关在了书房，令他面壁思过，并派了家丁看守，不准他踏出太师府半步。
　　边境处传来消息，临洮发现了敌军探子，被虏后誓死不肯透露只言片语便自尽了，以防边境异动，皇上令其即可前往边境，薛纵未来得及回去看薛遇一眼，便要匆匆出发了。
　　临走前，皇上看他的眼神，让他没来由的，心陡然一惊，仅仅一瞬间，又仿佛是错觉。
　　薛遇足不出户，可他的名声却已经响彻了京城。
　　听说那个文采斐然的薛家二少爷啊，前些日子啊被关了起来，好一阵子才放出来。
　　听说他犯的可是谋逆的大罪，要砍头诛九族的，抓的时候大张旗鼓，结果查了许久又下旨放了。到底是太师之子有权有势，说放就放了。
　　听说他是被奸人害了，遭了毒打，误了殿试，连官都没法做了。
　　听说那奸人虽然坏事做尽人人喊打，却是个背黑锅儿的，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所幸薛遇两耳不闻窗外事，坊间言论他是一概不知。

　　那日街上敲锣打鼓，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好不热闹，新科进士无一不容光焕发，骑马游街，尤其是队首的状元郎，笑得那叫一个恣意昂扬，队末的张提虽是末名却也是个难得的进士，足够让围观人等羡慕不已。只见张提红光满面，路过太师府时，他在人群中想寻找那抹熟悉的清瘦身影，却遍寻不见。
　　薛遇早已接受了事实，显得格外平静，尽管外面闹哄哄的，他却早早睡下了。
　　张提没能想到，多日未见，那人消瘦几分，亦没了几分往日神采。
　　他也没能见到。

　　转眼，初夏了。
　　这日，金泥儿又是一脸憋屈地进来，“老爷离京，怎么忘了解少爷的禁足，到现在，我出府买些好茶还有人跟着，生怕我跑了，我还能把少爷揣兜里偷走不成？”
　　薛遇没好气道：“我被关在房内出不了门，你倒好，一天到晚尽寻了由头往外跑。”
　　“我这不是给少爷寻些乐子打发时间嘛！”金泥儿笑得贼兮兮的，说着拍了拍怀里几本传奇话本便往前递。
　　薛遇只淡淡瞥了一眼，无甚兴趣。
　　“对了少爷，我回来的路上遇上了丹青馆的刘掌柜，说您许久未光顾，便问候了几句。我这才想起来，您向是许久未作画了。”
　　薛遇道：“没那心思。赋诗作画多是见景抒意有感而发，我成天对着着院子，无聊透顶，哪来的真情实感？”
　　“唉，老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怎么忍心一直关着少爷。”
　　“他生我的气，他还怕皇上生我的气，所以一直关着我。”
　　“老爷还是在乎少爷的，哪舍得一直生少爷的气，怕是早就气消了，多半还是为了皇上消气。”
　　薛遇笑：“他哪会生气。”
　　“是了。老爷就是嘴硬。”金泥儿以为薛遇说的是薛纵，便附和道。
　　薛遇不置可否。
　　“少爷既觉得无趣，便看看这几本武侠传奇解解闷吧。”金泥儿依旧不依不饶得将那几本书献宝似的一本本陈列在薛遇面前。
　　薛遇懒懒翻看几眼：“看的多了，外面的天地固然好，但觉得写来写去，总是类似的故事。”薛遇又将那书合上：“还是亲身体验过的好。”
　　金泥儿闻言一愣，抬头看他。
　　薛遇还是挑了一本，叹了口气：“罢了，聊胜于无。”
　　金泥儿却没打算放过薛遇刚才的想法：“少爷，不如咱们偷跑出去吧。”
　　薛遇放下书：“嗯。说得好，关键是怎么出去？”
　　金泥儿笑得一脸神秘：“趁他们放松警惕，月黑风高，咱们溜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