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01

      眼下,我就枯坐在道观里那个时常坐着的地方,痴痴守了一个年夜。

      我从厢房里面走出来,双手拢在袖中看雪飘落,白梅花开得满庭芳,我对着这景色沉默了许久呼出一口气。

      走到了廊下时,我想到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今年我已经有四十五岁,是一脚踏进棺材里的年纪了,早在一年前,我对着镜子看时,忽然发现镜中女子已生华发,虽眼中仍含风情,绰约不减当年,却终归是红颜枯骨,皮相老去。

      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其实是在为老去找一个恰当的借口。

      哪个女子不愿意青春常驻?

      我站在庭院里好一会儿,发现脸颊处凉得很,抬手去摸,发现竟是自己的眼泪。

      我今生从不为自己流一滴眼泪。

      可原来,我是这么害怕自己老去。

      一切都会从我身边离去。

      我的容颜。

      我的年华。

      还有,从来不属于我的言阙。

      02

      金陵城内风云正涌,他终归还是回去了.

      我知道他不会在这道观中过这除夕了,他家中还有一子,他虽是鲜少回言府,他对那个儿子的关心并不少。

      今年是他没有停驻的第二年。

      我曾经花了无数时间思量我之于言阙算是什么呢?是闲时可烹茶煮酒的友人,还是红袖添香的知己,亦或,我只是个不请自来的陪他打发时间的一个无聊的人罢。

      他不会知道,他之于我是天上宫阙,注定一生遥遥难及。

      ……

      我爹姓顾,因为官场上站错了人也生了不少事,圣上即位就拿他来杀鸡儆猴,家中女眷全部都充入了官婢。

      我年纪小,生得好,就被送到了舞乐司。

      我跳舞其实不算是好,可是在舞乐司里若是不混出个头来,那这辈子都可能就老死在宫闱里了。我想图个恩典放出宫去,所以我总是起早贪黑的瞒着旁人练着舞。

      那一年我还十三岁,腰/肢/柔/软得像是杨柳,跳起舞来能让人眼前缭乱,是舞乐司里面的佼佼者。

      我见到言阙那日,圣上身边的高公公特地来舞乐司交代了要好好跳一场舞,说是远赴边疆四处游说有着当今蔺相如之称的言候爷回来了,圣上特地为他接风洗尘备了宴,打算叙叙旧,一开场就是歌舞,要我们谨慎些。

      我被姑姑特意叮嘱了一番,就换上了一身的行头,去宫宴上领舞。我从帘幔后出来,一如往常跳了会儿舞,做得毫无纰漏,就随着大家退到帘幔后,听到圣上同言候爷叙了会儿旧,然后同他道,自他出门后言皇后也颇为想念他,这次可别急着去别处了。

      言候爷应了声是,他的声音不乏少年人的朝气,仔细说来,言候爷今年也才二十岁,是个天生的奇才。

      两盏茶的功夫过去了,席间的气氛似乎更好更热闹了,姑姑就让我们去跳下一支舞,我作为领舞的刚走到正中间,言候爷突然就从席间站起来,“我去外面的时候,南楚女子会跳一种舞,名为回旋/蝴蝶舞,我特地带了四个回来,圣上可要看看?”

      圣上倒是点头应允了,我心里尴尬,悄悄的退了下去,那四个南楚女子就上殿来了,她们都蒙着面纱,穿的舞裙裙摆有铃铛琉璃这些饰物,她们在宴席中跳起舞来,毫不忸怩,一颦一笑中都没有宫廷舞这样的匠气,倒是灵动无比。

      后来那四个南楚舞女就留在了舞乐司。

      她们留在舞乐司这里还引起了不少的骚动,我还是一如往常的练舞跳舞,不过圣人对于新鲜的东西兴致似乎更大些,一旦宫中宴会需要跳舞都是这四个人去,我们这些舞乐坊的旧人都放在了后面,私下里有同我关系稍好的都抱怨了不下几次,还想拿我去做筏子赶走那四个人。

      我懒得理睬这些,就偷偷练起了那南楚的回旋/蝴蝶舞。

      那晚上宫中中秋宴,权贵们都在宫中用膳,那四个南楚舞女被特地召去了跳舞。

      姑姑劝我休息些日子,等宫里新鲜劲儿过了就好了。

      我深以为然,就在这个设宴的晚上,寻了个清净的地方跳起了那回旋蝴蝶舞。

      刚跳了个回合,身后就响起拍手声。

      我心里一惊忙回过头,对面走出来的人被屋檐上的宫灯映得周身发光,那一身锦绣堆花的蜀中缎子光华流转,一看就是来头不凡,我忙行礼不敢说一句话,他倒是悠闲,“我没想到宫里也有人跳回旋蝴蝶舞,你叫什么名字?”

      我忙道:“奴婢顾氤,扰了侯爷清净多有不是,请侯爷见谅。”我说着就想借这个话头回去,他却拦住我,“你跳这么好,我得同圣上说说宫中有能人。”我心说不好,就停在原地,“侯爷想如何才放过奴婢。”

      “你觉得我是在为难你?”

      “侯爷现下就在为难奴婢了。”

      “好,本侯爷不为难你了。”他让开身子让我走,我没有多想,就往前走,可是仍是走不动,是因为身后这个人刻意踩住了我的裙摆,他见我回过身子,才慢条斯理,“这才是为难你。”然后他就收回了脚。

      我皱了皱眉,没想到四方赞誉的言候爷竟然是这样的,也亏得自己没有胡乱相信流言,不过现在心里的恶感却是添了一分了。

      “顾氤,你本名是什么?”他在我身后懒洋洋问。

      我心里一跳,不知道他是怎么觉得我撒了谎,“顾氤便是奴婢的本名。”他听我回答得没有迟疑好似没有多怀疑什么,可见其实就是想炸我一下,没想到我人这么实在,“下一次我便点你来跳一支南楚的舞。”

      今晚上是要一直纠结跳舞的事吗。

      我正想着法子让他打消念头,旁边就有人寻来,“言阙,你怎么又偷溜出来了,圣上特地叫我来找你回去。”

      那被唤作林燮的,是掌管赤焰六万大军,当今圣上的拜把兄弟林帅。我不想多余的人发现自己,就溜到了旁处躲了起来。

      “哎,林燮大哥,我就散散心。”

      “你有什么心可散的,跟我回去。”那被唤作林燮的走过来拉着言阙就要离开,言候爷或许是想到这里躲着个我,走之前还回头看了一眼,两人走远后,我还听到林帅道他是不是看上了什么人出来幽会。

      我揉了揉蹲了一会儿有点僵硬的腿,想着宫里近日都在准备的事情,圣上将要迎娶林氏嫡女林乐瑶为妃。

      如今的林帅府可是既热闹的,毕竟林帅早年以功臣为帅也曾在战场上立下赫赫声名,如今他的姐姐成了妃子,更是不同。相较起来,出了个言候爷和言皇后的言候府倒是落了下风,不过倒是无所谓,言候爷同林帅以及圣上的关系满朝皆知。圣上同他们俱是过命的交情,没有这两个人,圣上还未必能坐上如今这个位置。

      03

      那晚上同言候爷的短暂相遇让我忐忑了好几日,就是担心他提了我,让我平白受了不该得到的注意。

      七夕那一日是圣上迎娶林乐瑶入宫的日子,整个金陵城内都是喜气洋洋的,那四个南楚女子其实在贵人眼里面终究是新鲜玩意儿,日子一过,仔细一想其实是没必要上正经台面的,于是今日席间领舞的又成了我,那四个南楚舞女气闷,关了门躲在了屋里面。

      姑姑冷冷的觑了一眼,只道她们是没有眼力劲儿的。本来给她们伴舞的名额也给了别人。

      我猜度姑姑正在慢慢让这四个南楚舞女成为无人问津的过时玩意儿。

      女子容颜老去会被人遗忘。

      没想到被刻意冷落没有出头日同样会被人遗忘。

      我带着一众人在席间跳起了传统宫廷舞,席间不知是谁提起了南楚的蝴蝶回旋舞,圣上就发下话来要召来那南楚女子们,眼见着御前的公公要打发人去舞乐司,我便低着头自人群中出来,跪在正厅道自己亦会蝴蝶回旋舞。

      一时之间满是寂静。

      圣上还未发话,席间的莅阳公主道:“那你倒是跳一跳,若跳得好,便重重有赏。”莅阳公主的性子热烈张扬,人是及其善良的,她亦是如此聪慧,看得出来我这样出头其实就是想要个恩典。

      圣上便应允了。

      我朝其他人使眼色,示意她们如寻常排舞一样,她们依着平日里的好素质倒是有条不紊的跳了起来,我攥紧了有些虚汗的手心,展开双袖,在庭中迅速的旋转起来,在剧烈的旋转之后忽而停下,如蝴蝶栖息在叶间稍稍停顿,然后翩跹而舞,丝萝将我托住,枝叶将我托住,一场虚无的春花秋月亦将我托住,我觉得自己仿佛身似蝴蝶,迷失于此舞中。

      待我跳完,席间又是沉默,好一会儿众人才反应过来,圣上说我这舞已经难以有人比得上,要赏赐于我。

      我伏地跪谢。

      圣上在筳宴中就离席去了宸瑶宫,大家都心知肚明圣上是等不及去见如今的新晋的林妃了。

      他中途的离席不影响席中的诸位,待酒酣过后,大家也就各自散去了。

      我捧着赏赐的金银珠宝朝偏僻的方向走去。

      路上却遇到了人,说是遇到其实也不是很妥当,撞上了那南楚舞女中的一个拉着个人在说什么,大抵是在私会吧,隔了一段路,我听不清。

      不过一会儿那南楚舞女就回去了,他一转过身,我就恰好看清楚了他的样貌,正是今日圣上相邀留宿宫中的言候爷言阙。

      怪只怪宫中灯笼太亮。

      他也正看到了捧着金银珠宝的我,这金银在我手中还是闪闪发光的。

      “你。”他就说了这一个字。

      我慌忙行了礼,他没有要放我走的意思,“这筳宴散去了,你不回去怎的还往偏僻的地界走?”

      “奴婢住的地方偏僻,恰好要从此处经过。”

      言候爷道:“你可知刚刚那南楚女子在说什么?”

      我垂着头道:“不知。”

      言候爷道:“你真不知?”

      我道:“不知。”

      他似乎觉得我就是在装不懂,“你今日跳的舞不错,我带来的南楚舞女也被你比了下去,我上次见着你的时候,你就是在偷练她们的舞步。”

      他说得笃定,我也没打算掩饰,也就承认了。

      没想到他倒来了兴趣,“顾氤,你练她们的舞做什么?你想要什么?后宫粉黛三千想要一席之地?”

      我冷冷道:“奴婢的心不在宫中。”

      “我从来没有听到宫中女子说出这样的话。”

      我道:“那是因为她们不像奴婢,奴婢早年还是官家小姐,不喜欢为奴为婢,如果有机会奴婢为何不抓住机会。”

      “你家中就你一人在宫中了?”

      我沉默不语,不想同他说太多家中人流放的流放,其他的发卖的发卖,就算是要找也难以找到了。

      他轻轻一笑,“无牵无挂,自然更有理由为自己拼一拼,你倒是说说,你想怎么出宫?”

      我为什么要说。

      言候爷见我不肯说话,“顾氤,你可知这世上最好看的舞是哪一支吗?”

      我抬眸看他,他的脸被枝叶阴影盖住,我却恍惚看到了这张脸在日头下明亮的样子,我几乎是下意识的将脸朝旁处别去,所幸他没有察觉,“哪一支?”

      他清亮的嗓音落在我的耳畔,明明我们隔了一段距离,我却总觉得我们挨得极近。

      “破云惊鸿舞。”

      他说完这话,却是发出了微微的嘲讽的笑声,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他这支舞,他就离开了。

      就留下了我一个人站在原地。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心里住了一个人,他心里住的那个人擅长破阵惊鸿舞,可是他心里住的那个人已居宫室,拥有万千宠爱,拥有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我不知道这些,所以我记住了世间有一支舞叫做破阵惊鸿舞,唯一不甘的是我居然跳不出这一支世间最美的舞步。

      04

      我也曾私下里打听过这支舞,旁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也就放弃了。

      中秋佳节将至,皇后筹备宫宴之事,林妃协理,今日姑姑被林妃请去了宸瑶宫,回来的时候姑姑带回了一本册子,我们还没有问,她就开口,“娘娘今年安排中秋跳一支新舞。”

      她的眼波一转,竟是落在我身上,我莫名其妙的看着姑姑,她继续道:“这一支舞是昔日娘娘在闺中所创,娘娘亦是凭得这支舞得了圣上青睐从此念念不忘,你们有机会学这支舞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可别有什么旁的想法。”

      我心里一凛。

      心里也明白了这支舞就是我之前打听的那支舞。

      有好奇的问姑姑这支舞的名字。

      姑姑淡淡扫过我,“破阵惊鸿舞。”

      姑姑让我们练了八个时辰的舞步后就留下了我,“顾氤,最近里你都在打听这支舞,是什么缘故?”

      我道:“一个故人提起这支舞,我便想试试。”

      姑姑冷笑道:“你那个故人来头该是不凡吧。”

      我摇摇头,“只是一个故人罢了。”

      “你得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

      “是。”

      姑姑敲打了我一番,告诫我收了心思就放我离开了。

      其实姑姑会这样警惕也是该的,宫中妃子都不愿意看到个舞女得势。

      因着姑姑那意有所指的话,加上我之前对那支舞的关注,周遭的人都觉得我是个想得到贵人青睐的,无形中她们就冷落疏远了我再兼上平日里刻意的磕磕绊绊,再加上之后我没有再领一支舞,周遭就更是冷清了。

      中秋家宴那一晚,我坐在无人的偏僻的水榭里,遥遥听到丝竹声,心里忽生凄凉。我知道自己难过的不过是家人离散,诚然,我打听那支舞也是我落得如此的下场,可我发现我实在不后悔。

      想当年中秋,家中是何等热闹,父亲得势的那会儿,兄姐们都订了好姻缘,父亲打算也给我订了亲,他看中的那家却总是推拒不肯,父亲却也没有办法,因为那家人出了个王妃,同皇室有关,怎样也得给人面子。

      如今我是贱籍舞女,他早已封侯,我同他,早已不同。

      可这宫闱里,我遇到了他,总是待他不同。

      宫闱行走自然该行事谨慎,可我遇到了他,总是做不到这些,总想着他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对他不同。

      我在这中秋月圆夜想起这样隐秘而深藏的心思,愈加难受。

      他之于我早已是天上宫阙,可望不可及。

      从我在筳宴中再见到他就知道。

      这世上不会有人知道我思慕于他。

      这世上不会有人知道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思慕于他。

      05

      今年宫中多喜事,林妃娘娘有了身孕,林妃娘娘的家世能同言侯府出身的皇后媲美,如今身怀六甲,更是宠爱有加,除却这桩事,还有宫中长公主晋阳公主于明年黄道吉日嫁入林府,帝王对林氏一族的恩宠真是挡也挡不住。

      一比较下去,言候一系倒是愈发冷落。

      很快就到了年尾。

      姑姑吩咐我们好好练舞,今年挑的舞仍是林妃娘娘的那一支破阵惊鸿舞,据说是中秋家宴那一日圣上见此舞忆起昔日往事,特意在今年的家宴上点了这支舞。

      这次领舞也落不到我这惫懒的人身上,我就得了个伴舞的资格。

      没想到年尾的家宴林妃娘娘晕倒了,乱成了一团,这场家宴就匆匆结束了。

      准备了一个月的舞蹈还没有开场就匆匆结束了。

      林妃娘娘无缘无故晕倒的事情惹得宫中人心惶惶,都说是林妃娘娘得帝王宠爱遭人妒忌,被人投了毒。

      那事情后来被查得清清楚楚,果然是宫中妃嫔嫉妒所投的毒,圣上震怒,将这些所涉妃嫔及其家人统统斩首示众。

      这件事之后,林帅在民间寻了个医女送入宫中陪伴林妃左右,圣上也默许了此事。

      待这件事情的风波渐去,也是六月中旬的时候了,因为林妃生下了圣上的嫡长子,圣上龙心大悦,赐祁王封号给他,又封林妃为宸妃,同时又大敕天下。帝王对于林家的恩宠,已经到了极致。

      宫外被大赦,宫中亦是大赦,旨意下来,说的是宫中宫女凡是想离宫之人都能出宫了,无论年纪,无论身份,无论入宫一年还是十年。

      姑姑知道我的身世,见我许久都没有去登记的动静,就私下里询问了我的想法,我同她道:“我的亲族们都被流落在了千里之地,就算大赦天下他们不再是戴罪之身,却无法再入仕途,今生只能碌碌无为下去,我若是离宫,只会给他们添烦扰。”

      姑姑道:“你真是想得明白。”

      我低垂眼睑,没有言语。

      姑姑突然道:“我打算离宫。”

      我惊诧看向她,“姑姑要离宫?”

      姑姑道:“我如今已有三十八岁,就想回家乡了。”

      我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却没有开口。

      “我的意思你应该也明白了吧,”姑姑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到了我这个位置也能看顾家人一二,不是么。”

      “是,姑姑你为何要……”我还没有问出来,她就截住了我的话头,“自从那一日我便不安排你领舞,还警告你一番,都是为了等我出宫后安排相关事宜。”

      姑姑就如此料定圣上会大赦天下?

      姑姑见我还疑惑,道:“你还年轻,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我这么待你,不过是觉得你像当年的我。”她起身要走,我忙相送,她却朝我摇摇手,“你去忙你的。

      我忙我的。”

      我还有什么可忙的?

      姑姑在舞乐司二十载,也有不少的人脉,虽说我年纪实在是太小,但是我的舞乐司掌事的事就被定了下来。

      姑姑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就将舞乐司的事情交托完毕,她离宫那日,天下大雪,我撑着伞将她送往宫门外,姑姑走到门外回过眸,“此后宫中要谨慎些。”

      “姑姑。”

      “对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姑姑笑了笑。

      我面上一红,自我入舞乐司,就随着旁人唤她姑姑,我只知道她姓谢,旁的就都不知道了。

      “你不知道很正常,我是刻意不让你们知道我的名字,免得勾起太多陈年往事,我姓谢名唤白婧。”

      谢白婧。

      前朝丞相掌上明珠,是个名满闺阁的天之骄女,一朝权力更替,谢丞相满门男丁流放,女子皆充作官婢。

      同我的遭遇果真相似。

      她站在宫门外,朝我微微一笑,将伞在我手中,我看到她的身侧出现个青衫落拓的男子,那男子撑着伞,等着她的走近。

      自此宫内宫外,院墙相隔,已是两世。

      06

      不知不觉就是另一个半年。

      如今朝局稳定,少有官家女子入宫为奴,倒是民间女子来宫中的多些。我在舞乐司这么些时日,又托着谢姑姑走之前留下的关系,过得还是不错。

      晋阳公主在前些时候已经嫁给林帅,十里红妆,我在宫中也听说过,况且宫中红灯笼高悬三日三夜,何等盛况,何等喜事,帝王之宠,俨然极盛。

      如今宫中只剩莅阳公主未嫁,虽然莅阳公主年纪尚小,性子还未定下来还一团孩子气,可是这个少女热烈得像一团火,不同于一般的闺阁女子,怕已是不少京中少年的心念之人了。

      多有传言莅阳公主会许给言侯爷,可言侯爷年纪已经不小了,未必会再等莅阳公主。

      我这些时日不过思量了一下莅阳公主之事,这莅阳公主就召了我,她该不会是同宸妃娘娘一般又要传授舞乐司什么特别的舞蹈吧。

      待我拜见莅阳公主后,公主就朝我笑了笑,“你知我寻你是为的何事?”

      我摇了摇头。

      莅阳公主道,“前些时日,言侯同本宫争执这世间不会有人跳出同乐瑶姐姐一样好的破阵惊鸿舞了,可我看舞乐司就跳得极好,你舞乐司能人众多,替我寻跳得最好的来吧。”

      我道:“萤火怎敢与日月争辉,宸妃娘娘的舞本就是天下一独。”

      莅阳公主只是轻轻哦了声,打量了我一下,“你的意思是,舞乐司没有能人?”

      我忙跪在地上道,“舞乐司都是轻贱之人,如何能与宸妃娘娘相比。”

      莅阳公主眉头一皱,似乎是不喜我如此说话,可她还是没有加以为难,这件事情就被搁置一边了。

      我便垂首走了出去。

      我心里何尝不明白莅阳公主此番为何,言侯爷至今看不上其他人的破阵惊鸿舞,不过是她们都不是宸妃娘娘,而公主就是要告诉言侯爷,世间会有无数个如同宸妃娘娘的女子,何故一心一意。

      公主的意思也未必不带了点圣上的意思在里面,或许她想借此提醒言侯爷什么,可惜,舞乐司里的我并不配合。

      我不配合,只是因为那点私心,我宁愿他心里还有宸妃,却不愿又有了旁人。不然我会怨恨,那个旁人为何不能是我。

      又是一年七夕。

      我出了宫,混迹在人群里,盲目的跟着人潮四处走动,看了花灯,耍火龙,还买了两只花拿在手里,装作那种寻找意中人的女子。

      我的意中人,从不会在这里。

      我寻了个挨着护城河的偏僻酒肆,痴痴望着护城河里漂浮的花灯。

      “姑娘怎么孤身一人。”

      我回首,却没料到会是言阙,我已经有许久没有这么近的看着他了,上次这么近,也是个傍晚,宫灯的光落在他脸上,此时此刻,倒是重合了。

      “七夕无人相伴格外伤怀。”我这么说着,将钱放在桌子上,打算出去。

      “恰巧本……我也是,姑娘可赏个光?”

      原来言阙也喜欢搭讪,我这么想着,无意往他身后一看,酒瓶乱倒,倒是喝了不少酒,虽然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我想他应该是醉了。

      我同酒醉的人计较什么,他醒了就什么都不会记得了。

      我便应允了他,携他同游。

      那一晚的确很尽兴,我还新买了两支花别在他的衣襟上,笑他人比花娇,他送了我一盏兔子灯,还在上面题了四个字,桃花春风。

      我送他回了言侯府,就此作别。

      临别时,他在我身后问我,“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以为他会问我我怎么知道他是谁,没想到他问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我同侯爷此后不会再见,说名字也没有意义。”我是这么回答的。

      灯影重重,我所爱慕之人,隐在这流火之下,至此不提。

      我回到宫中,将那盏花灯搁在床头,看着上面桃花春风四个字。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从此岁月老去,此情再无相干。

      宫廷有多大,大得能让我避过言阙,大得能让我同他不再相遇。

      此后林燮府中新添一子,圣上取名为林殊。

      再之后是言阙成婚,对方是个闺中才女,是个身份才能都大家闺秀,很快言侯府中也会另添新丁。与此同时,下嫁的莅阳公主同谢玉也有了孩子。

      07

      我是在祁王二十加冠,大赦天下时自请离的宫。

      我在宫中已经呆了二十一年有余,已然足够,离开这宫围时,我回头看那片红墙绿瓦,心里不知在留恋什么,那盏花灯早已蒙尘,早已破碎,我的年华,也在这歌舞升平的宫廷中消磨殆尽,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一个人,着青衣,撑纸伞,在这宫墙外等我。

      出宫后我仍在金陵,在杨柳招那个歌舞馆中谋得了个编排歌舞的职位,便过了些悠闲日子。

      金陵风云一朝变换,盛宠不衰的林氏一族成为谋逆罪犯,六万赤焰儿郎,埋骨梅岭,宫中祁王在牢狱中自尽,宸妃自刎谢罪,同林氏相关人等均受牵连,除却力挽狂澜夷平赤焰军的谢玉,谢侯爷从此深受帝王恩宠,执掌巡防营,气焰如日中天。

      这风云变换太快,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朝廷中人又换了一遭。

      圣上立下太子的同时,又加封了一个三珠亲王。

      圣心真是难以揣测。

      我在这一堆事中偶尔听到言阙的消息,听说他生了一场大病,病后形销骨立,瘦得不成人形。又听说他病后沉迷道教,甚至已经住在了道观中。又听说他已经成了道士。

      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意之间翻阅了不少道教典籍,也走过不少道观了。

      若他安好,我便放得下他。

      可他不好,我不愿放下他。

      我还是下定决心,前往他所在的紫霞观,我想着便是远远看着他也好,可惜的是并没有遇到。

      此后每逢年节我都会去紫霞观进香,可是我鲜少看到他,便是遇见,不是擦肩而过,便是远远一眼。

      我同言阙说上话,是自我去紫霞观上香后的第四年的秋季,我在道观中散步,恰巧遇到他,这时候他应当是记得我这么个人,我同他打了个照面,他就开口,“夫人年节里总会来紫霞观,所求的是何事呢?”

      我如今已经三十九岁,这个年纪,寻常女子都该是儿孙满堂了。

      “只是来求一个安心。”

      “夫人的家人怎么不相陪。”

      我沉默了会儿,“我的家人早已流放,我也是才从宫中出来,并无儿女。”

      他听我这番话后,有些惊讶,还是抱歉道,“望姑娘海涵,我……”

      “道长可以唤我顾氤。”

      “顾氤?”

      “嗯。”

      此后六年,我仍是年节里去紫霞观,这六年里,我同他的往来却是频繁了起来,品茗赏花论道,我还同他说说金陵城中事,也说说他的独子言豫津。

      那以后我都是要陪他在紫霞观里守除夕夜的。

      我时常想,我之于言阙算是什么呢?是闲时可烹茶煮酒的友人,还是红袖添香的知己,亦或只是个不请自来的,陪他打发时间的无聊的人罢。

      我四十四岁这年,金陵来了个受太子誉王争相追逐的麒麟才子梅长苏,据说得他者可得天下。

      我将这事说与了言阙听,他也并未当做一回事,我知道他只是在掩饰。

      紫霞观中来来往往的人里,有不少是他的人,近日里这些人来往频繁。我都看在眼里的。

      说完话后,我就要离开,言阙却挽留我多留会儿,我心里奇怪,毕竟他平日里是不留人的。

      我们彼此无言的默默走了一路。

      他取下一本书给我,“若我不再来观中,你再打开来看。”

      我接过,“你是有什么事吗?”

      “不是大事。”

      我不知道,他是打算运了火药乘着祭天的时候炸死当今圣上,所幸后来他放弃了。

      自那一别,他就鲜少留在观众了。

      我听说他重回朝廷,在抓捕谢玉的事中也占了功劳。

      真好。

      阔别金陵多年,他还是回去了。

      那一年,我仍在道观中守岁,只是不再有他。

      今年,我仍在道观守岁,只是不再期待他来。

      他之于我是天上宫阙,注定一生遥遥难及。

      我在庭院里走了一路,就打算离开,在临别时,我将他给我的那本书放在桌子上,那里面的两朵陈年干花我早就取了出来,那里面的信,我也早就看过。

      原来,自我那一日同他说起我叫顾氤,他便想起了我是谁。

      差一步就同他结下婚约的顾氤。

      曾经跳过破阵惊鸿舞的顾氤。

      七夕那个说再也不会见面的顾氤。

      他都记得。

      他在信中还提起七夕时,我送他两朵花笑他人比花娇,他都记得。

      只是没想到,我还会来到紫霞观,他写,他对不住我一番心意。若是还能活着,便再在这紫霞山一聚。

      那时候我反复看了看这封信,借此来抵御去年除夕守岁的寒冷,然而他没有来,我没有等来他。

      他应该是以为自己无事,我便没有打开那本书。

      可是我打开了,还等了他,却没有等来他。

      今年我也在观中守岁,说不上等他,这只是一种习惯而已。

      我曾告诉自己,若他安好,我便放得下他。

      如今的他已经很好了。

      纵观时事,他不会再过得不好了。

      我该离开了。

      离开这里。

      离开金陵。

      离开我为自己画了大半年华的囚牢。

      别了,言阙。

      后记:

      言豫津先他爹一步下了马车,就看到云深雾缭的高耸台阶里有个人影,“爹,你看,居然有个人来得比我们早。”

      言阙掀起车帘,“她是你顾氤姑姑。”

      “顾氤姑姑?她来这么早做什么?”

      “她应该是守了岁。”

      “爹你也忍心。”

      “咳咳。”

      言豫津就像一阵风吹到了还在下台阶的顾氤面前,“可是顾氤姑姑,我同我爹来接姑姑去过年。”

      顾氤下台阶的动作一顿,“你爹?”

      “豫津。”

      顾氤循声望去,正是言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