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不解言》orgel

76、前夜

　　时年五月初五，时矜率领一千军队于当日寅时到达停芜山下。
　　夜色深重，却没有一个人敢有丝毫松懈，起微的弟子悉数守在山门前的护山阵内，等待着大军压阵。寅时一到，原先整装在山门前的禁卫军突然撤退，整齐划一，仿佛完全没有看到只有一线之隔外蓄势待发的起微弟子。
　　约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山门前的台阶下缓缓出现一个身影，官服打扮，看样子应该是随行的使臣。他独身一人，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俨然一副经年累月已经浸到了骨子里的官僚模样，踏着一路的夜色缓缓而来，形容镇静中又透露着一丝不屑一顾。
　　他迎着众人的视线，站立在护山阵前，第一个动作不是端详对面的敌人，而是首先抖了抖自己的衣袖，将那双金贵的手露了出来，随即像是被深夜山中的寒气侵袭，旁若无人的打了个寒战。然后一手举起轻轻靠近护山阵，在眼前来回晃了几下，这才抬眼看向众人，微微一笑，道：
　　“仙家圣地果真不同凡响，一介凡人还真是有些不耐寒，仙人们不冷吗？”
　　石天佑被他问得一头雾水，偏头看了方盏一眼，见他完全没有要搭理的意思，众人也都是如临大敌的样子。看形势应当是来者不善，石天佑迅速找准适合的语气：
　　“你想说什么？”
　　那人不在意他生硬的语气，开始细细打量起面前这道恍若无形的防护，只有当被树影切割的月光偶尔摇曳的时候，才能看到一点惊心动魄的光华流转。他显然不想接石天佑的话，又问了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我有个好奇的地方，这东西设在这里肯定是费了不少力气的，自然不会敌我不辨，也就是说……一定有能够安然无恙进出的方法，对吧？”
　　他说着便笑了起来，一双眼睛准确的锁住了方盏，里面映着月华树影还有对面齐齐站开的众人。方盏皱着的眉慢慢展开，习惯性的挑了一下，状似无意的将胳膊往背后举，熟练的取出一支木箭，两只手指捏在箭簇上转来转去，期间眼神一直没离开来人的身上，毫不避讳的回望着他：
　　“狗呢，得听主人的话，它自然也就听我的话，不一样的是，狗，只要给他一根骨头就能策反，这东西却是指谁咬谁……三更死还是五更死，还不就是一句话。”
　　来人垂眸看到方盏微微挑起的嘴角，目光阴鸷。两人的视线隔空相遇，都无声的互相制约着，那人顿了好一会才首先移开了视线，脸上带上老练的浅笑，眼角眉梢堆出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和善：
　　“嘿，是这个道理，不过呢，狗能自己分辨是敌是友，这东西要是离了仙人，也就没法咬人了吧？”
　　见众人无言，他得意的挑了一下嘴角，重新将双手拢进袖子里，
　　“夜深露重，小人凡胎□□实在是不能久待，仙人们也要休息，这便长话短说了……”
　　“带人围了整座山，现在是来求和的？”
　　方于木生硬的打断了他，被人轻视羞辱到这等地步，他也顾不得什么君子端方，怀瑾握瑜了。来人不急不躁的来回摇了三次头，才语气温和的开口：
　　“自然不是求和，如仙人所见，自古少难胜多，我是来给仙人们指条路的。”
　　“呵，一群吃皇粮等死的米虫，也只能仗着人多了，从来就只有鼠蚁才需要挤在一起，你见过成群结队的猛兽吗？”
　　方于木十分看不惯他那副无声的嚣张，下意识的就吐出了一大串的挑衅之词，完全不是他平素的作风，甚至引得众弟子侧目。方盏见鬼似的瞧了他一眼，见他还沉浸在气愤里，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激烈的言辞，便又看了一眼对面那个脸色阴晴不定的倒霉蛋，先是被骂狗，现在干脆又变成了鼠蚁之辈，直接降了一级不止，生气也是有道理的。
　　“不知道是去哪的路？”
　　那人见方盏解局，稍稍缓了脸色，不过不像先前那副端着的虚假了，隐隐有一点撕破脸皮以后的不屑从语气表情里透露出来：
　　“吾王有旨，贵派违法三界法度在先，无故扰乱人间秩序，吾王幸得部下拼死相护，有惊无险。王者，受命于天，怎能受此折辱现今有两条路供贵派选择，望务必迷途知返，吾王不希望再有无辜之人为此流血丧命。”
　　方盏没有执箭的一只手朝外一摊，示意他有话快讲有屁快放，使臣十分突兀的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其一，交出掌门方回舟，所谓教不严，师之惰，徒弟的过错还得师父来偿还；此外，起微从此归附于王室，王室每年甄选适龄子弟入派，派中弟子同样需要向王室效忠……”
　　“你放屁！”
　　方于木又一次打断他的话，这次说的话更加直接粗暴，声音响的直接吓的那人原地后退了小半步，神色戒备。
　　其实刚听到他说要起微交出掌门的时候，方于木就忍不住要动手，是方盏悄无声息的递给他一个眼神让他不要冲动，这人居然还敢恬不知耻的要起微成为一个王朝的依附品，替他们培养杀人的武器，简直就是三界最大的笑话。方盏觑了使臣一眼，沉静道：
　　“你继续。”
　　那人从对方于木的防备里跳出来，又清了清嗓子，好让自己显得有掌控全局的气度：
　　“其二，这位……”
　　他指了指方盏，
　　“掌门独子，入宫为质，起微向三界发布告示，自今日起，解散门派。且原门中弟子前往王城，绕城一周，三跪九叩，向死去的英灵谢罪。”
　　这下子所有人都蠢蠢欲动起来，具是一副你这条狗命看来是不取不行了的模样。
　　方于木已经气得全身发抖，嘴唇被咬的发青，他贫瘠的脏话体系里大概再也找不出可以准确形容此刻心情的东西了。一向胆小的石天佑更是站到了最前面，手指着咫尺之隔的使臣，一边忍不住的手抖一边咬牙切齿道：
　　“你们这些小人，也配叫英灵！我们凭什么要谢罪，我们没有罪！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有错，错的是你们！贪得无厌！”
　　“吾王旨意，杀人偿命，掌门没有教过仙人们这个道理吗？”
　　那人仍旧在试图挑起众人的怒气，一群刚刚经历狐岐围困，掌门失踪的弟子俱是气愤至极，义愤填膺的回骂起来：
　　“无耻小人，如果不是你们那□□先主，陆师兄至于不顾门训也要复仇吗？”
　　“要方盏入宫为质，你也真敢说，上前一步来，我能拔了你这条烂舌头！”
　　“三跪九叩？弑主窃位的狗也配！”
　　“还敢说掌门，杨肆那个狗娘养的，人在做天在看！”
　　使臣往后倒退了三步站定，紧锁的眉头预示着他此刻极度不耐又暗暗害怕的心情，他的声音穿插在众人此起披伏的斥骂中，方盏听到他用急切的语调喊道：
　　“方盏！我劝你尽快抉择，若还是如此冥顽不化，山下的大军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将这座山头移平，到时候你们这群人，没一个能活的！”
　　方盏站在众人身后，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箭，一边不疾不徐问道：
　　“你就是国师，领兵的那个？”
　　那人明显一顿，随即像是想起什么后招，国师的存在似乎让他重新捡起与众人舌战的勇气，他的脸上又装上那一副高高在上的仁慈施舍：
　　“不，国师现正在山下，如我所说，现在就打开护山阵，速速投降，我还能在国师面前替你们……！”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眼前飞过，随即脸颊上似乎有液体滑下来。他下意识的伸手一摸，竟然沾了一手的血，这才感觉到右脸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
　　他连忙捂住右脸，回头就看到一支羽箭已经深深的刺入了树干里。可以想象的是，如果不是方盏有意射偏，此刻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使臣再一转身，方盏已经拨开挤在护山阵前的众人，毫无遮挡的面对着他，手里拎着一把精致的长弓，面带笑意：
　　“不是……那你算哪条狗，在仙人面前吠到现在？”
　　使臣整个人被他带笑的目光笼罩，一动不能动，只是僵立在那里支着一对耳朵，安静的听着，
　　“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让那位国师上来，否则下次，我可就保不准手抖不抖了。”
　　他说着扬起自己的一双手，对着使臣晃了晃，刻意的十指张合了几下，
　　“懂了吗？”
　　使臣无声的点了点头，整个人没有了一点嚣张的气焰，像是木头做的一般僵硬木讷：
　　“懂……了。”
　　“懂了就滚，等着我给你把另一边划对称了？”
　　使臣连忙拖着不甚灵便的腿脚，朝着山下一路狂奔，开始几步跑的不够稳，差点踩差了台阶滚下山去，完全没有了上山时候的云淡风轻。
　　看着渐渐消失的使臣，众弟子陷入了新一轮的沉默，都在担心这位国师到底会不会来，即便真的来了，事情又会如何发展？
　　方于木凑到方盏身边，默默的给他比了个拇指，而后小声问道：
　　“接下来怎么办？”
　　方盏抬眼看了一眼周围的景色，从这里既可以看到山下的葱郁树木，也可以看到夜间弥漫的雾气。若是白日，远可遥望众多绵延山脉，近可细勘安平的热闹繁华。他没有单独回答方于木的话，而是提高了音量，冲众人道：
　　“不会来人了……这里是我们的第一道战线，也是唯一的一道战线，山上的一草一木，决不可轻动；山上的每一寸土地，我不允许有任何外人踏足。”
　　众人渐渐的凑成了一个半圆，将方盏围在中间，
　　“我虽是临危受命，多有不足，但只要我还是掌门一天，起微就绝不会在我手里消失……诸位同门，可愿与我一道，为起微而战？为心中无忧之地而战？”
　　恍惚间，曾经去过历儿城的几位，像是看见了举剑迎敌的大师兄，一腔热血瞬间涌上心头，心里郁结数月的不甘与怨怼齐齐冒出头来，叫嚣着要争，要斗，要反抗!
　　几人抽出长剑，齐刷刷的金属摩擦声划破寂静暗夜，与偶尔响起的虫语遥相呼应。
　　“为起微!为无忧!”
　　“为起微!为无忧!”
　　“为起微!为无忧!”
　　其他弟子们也受到感染，跟着抽出武器，拿出此生到现在唯一一次的呐喊和唯一一次挺直胸膛的无畏，不停的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告诉那个曾经敢怒不敢言的自己，也像是告诉不知生死的掌门、大师兄还有陆离。
　　方盏将遂风挎到背后，双手扶上发冠，整理了一下形容，沉声道：
　　“今日若是你们中有任何一人牺牲，我方盏，必三跪九叩，向英灵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