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森林》阿角鹿与无知猫

1、第 1 章

　　那是周日的一个清晨。
　　她打算睡一个懒觉。可是舍友叮叮当当地收拾东西，间或小声说话，不得安生。她决定起来的时候，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宿舍重新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楼外的喧闹声。
　　那时，北京还没有那么多车。加上校园里树木茂盛，早上一般是鸟叫声音大些。之后是最早出门去图书馆学习的学生。她头对着窗户，什么都能知道。
　　今天的喧闹，仿佛是一万个和尚在楼外小声念咒，急急地要救某人于弥留之际。那嗡嗡的声音之中还透着焦灼和愤怒。
　　即使如此反常，她也是不关心的。她也不关心自己的不关心。她翻过身来，用被子蒙住耳朵。她昨天给人家教去了，很晚才回来。
　　可烦人的事情因为清醒而涌入脑海，她睡不着了。翻身下床，拧开水杯将隔夜水一饮而尽。转过身撩开一点窗帘，看见不少人低着头走，手里还拿着乱七八糟纸似的东西。
　　她穿上裤子，从床底下抽出两个盆，把漱口杯和这周的脏衣服分别丢进去，去洗漱房。

　　那是80年代。
　　她抬起头，看见自己挂着水珠的脸。她有着几乎所有人们用来标记年轻女孩的特点。白皙的皮肤，饱满的额头，淡眉毛，薄的双眼皮，眼角的皮肤透出粉色血管。鼻翼和嘴唇都薄，淡唇色。她有着消瘦的身体，连带着胸脯也不丰满，像初中生。她的身体，配上洗得褪色的衣服，以及沉默的性格，整体就像是月亮打在湖面的影子，随着风安静地时隐时现。
　　她知道她漂亮，从小就知道。那是前赴后继的男孩子们给她积累的自信，这种自信像先天便有的一般，在她体内无意识地运转。
　　她名字叫郑墨。是她当农民的父亲绞尽脑汁想的。有水，有土，据说是补了运气，又凸显出他全村唯一高中生的身份，又指明她是老末。她还有两个哥哥。她是意外出生，她爸妈本想有两个男孩够了的。结果又来了一个，愁坏了两人，生出来又是个女孩儿。可是为了凸显自己是个文化人，也大概是陈墨出生就白净可爱，老郑咬咬牙说是绝对不送出去，吃糠也要给拉扯大。结果真是吃糠长大的，家里但凡有口像样的饭菜，决轮不到进她的口。初中还因为太穷连午饭也没有她的。她夜里装睡，听见妈妈把两个哥哥摇醒吃煮鸡蛋。一共三个，家里三个男的一人一个。
　　现在，两个哥哥一个读了大学，在北京做公务员，算是对得起煮鸡蛋。另一个高中念完就在镇上打工了。

　　她今天下午还要做家教。她以后不想去，所以无论如何今天要告别。
　　孩子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孩子妈妈是个美人，美得很直白。让郑墨叫她小宏妈。她没怎么读过书，在家闲着也不能教念小学的孩子。郑墨每次教课时，她都在厨房里切水果，或是用机器打果汁。等到了休息时掐着点儿端进来。小宏妈对谁都毕恭毕敬的，甚至对孩子都如此。好像所有的人都高她一头。孩子说胡话，她只嗔怒，却不骂。她似乎朋友不多，因为即使是端水果这小段时间，她都要扯些没关系的，又犹犹豫豫，仿佛有人盯着她不许她讲。她眼睛里总带些躲闪，看人像隔层膜。等孩子一说她吵，她急忙便走出房间，像犯了大错一样。

　　郑墨觉得，这样的人太无趣。自己幸亏是咬着牙读书来着，不至于自我轻贱。她今天去，是辞职去的，她要考试了，还要准备实习。这户人家给钱多，但是要求也琐碎，据说是孩子奶奶口头下令的。她精力上承担不起了。
　　她骑车到门口，路不平下车推，正好遇见贾清怀。清怀这名字怪，可人是真好人，读书认真，性格热情，为人又真挚，以后还要出国念书的。他个子高，有着浓眉和高鼻梁，眼睛里总是神采奕奕。他并不是个刻板之人，课后爱好极其丰富，光打篮球的场子就有两拨。还会弹钢琴，吹箫，据说画也懂一些。是那种本身聪明又懂得努力的人。
　　郑墨最羡慕这种人。他和她打招呼，很热情地张开手，她也一反常态地被带着热情起来。
　　她看见他眼下浓重的黑眼圈，可是笑容不带疲惫。她匆匆骑上车走了，可她知道他还在回头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