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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之二 ...


  •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夜里秦深做了一夜的混乱的梦,梦见的全是云冉。
      在梦里,云冉问他,为什么就是不能听他解释呢。他的样子很伤心,仍然穿着白天那身破旧的、曾经被马鞭抽破又补得不怎么好的粗布衣,可是看上去一如当年,清傲秀致,容色绝伦,目下无尘。
      然后是当年的事情,一幅幅一幕幕,像连续不断的画卷。

      秦深家里是中州大户,然而他没有赶上好时光,早年就家业败落,父母双亡。跟随叔叔来到云堡是九岁时的事。
      经历了丧亲离家这样的大起大落,那时的秦深已经有一双慎戒不甘的眼睛,以及早熟敏感的心灵。叔叔是云堡的总管,秦深只有告别故乡,跟着他来到了遥远的苍山。
      秦深一直记得初次见到云冉时的情景:跟着叔叔走过一重重黑石砌就的拱形门厅,转过来就是长长的走廊,廊下站着一个身高年龄都与自己差不多的男孩子,雪堆玉琢的小脸庞,一双眼睛漆黑剔透,像冰玉一样。
      堡主云霆深通武学,精明强干。他觉得秦深虽然根骨极好,但是不像甘居人下的安分之人,本来准备打发他在外院随便读些书,做点差事。然而这关键时候,云冉却指了指秦深:“我要他。”
      云霆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极其疼爱,总是尽可能满足。于是秦深就成了云冉的随从、伴读、玩伴。
      云冉学习的时候,秦深跟着听课,并随时准备替他罚跪、挨手板;云冉练武的时候,秦深拿着毛巾站在旁边看;云冉骑马的时候,秦深跟在后面跑。
      对于这样一份工作引来不少羡慕嫉妒恨,秦深颇有点有苦说不出。但他心里明白,云冉是这里未来的主人,做他的随从将来当然是有前途的,这是一个许多人想要的位置。
      秦深需要前途,即使他心里对这样的前途并不是真的满意,但已经是所能有的最好的选择。好在他毕竟有个当总管的叔叔。他小心翼翼地与所有人的打交道,争取好感和支持,一点点稳固自己的位置,恭顺地面对堡主,努力地服侍云冉。
      毕竟是少堡主身边的人,过了段时间,云霆也命人教他一些功夫。
      秦深发觉自己对武学充满渴望,或许因为只有在一招一式地练习时,他才能感到自己也能掌握一点什么。可是他启蒙本来就不算早,所学又寻常,每次看到云冉在梅花桩上身姿飘逸如履平地时,自卑感就油然而生。
      一天晚上,他正在自己找到的僻静地方凭着回忆琢磨云冉的招式,眼前白衣闪动,云冉抱臂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自己再练一百年也学不会。”
      秦深被这句话打击得体无完肤,可是云冉下一句话令他睁大了眼睛:
      “但是我可以教你。”
      那个晚上之后,秦深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内功,也终于有机会一窥高深武学的门径。云冉总是面不改色地把家传绝学毫不藏私地教给他,仿佛这些令习武之人痴迷的诀窍招式只是大白菜。
      还有许多其他自然而不动声色的关照,冬天的炭火,春天的新衣;夜晚花园里的并肩漫步,生病时炉上咕嘟作响的药罐。
      清冷寡言的云冉,确实温暖了秦深的心。不知不觉间,他的世界里只有云冉。
      而且随着时间推移,云冉是越长越好了。
      秦深知道,云冉是定了亲的,对方是慕容家的大小姐,据说才貌双全,温婉贤淑。他尽可能地把心里蠢蠢欲动的野兽封藏起来,当一个忠心的随从,并且觉得可以这样过一生。
      十七岁那年,云冉禀明了云霆,带着秦深并骑出游。
      鲜衣怒马,烟花三月,那时的江南正在濛濛烟雨中,两个人信马由缰,也成了画中人。秦深也很俊秀,但是两个人一起出现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只会集中在云冉身上。
      然后秦深发现,尽管追逐云冉的风流人物有许多,云冉的眼里似乎却只有自己。
      那些日子,江南的桃红柳绿与温润的水雾一起洇染开来,还有云冉柔软的嘴唇和炙热的拥抱。原来他有这样热情温柔的一面。
      一切都是值得的。
      两个人流连忘返,又一路溯江而上,前去湖湘。
      即使如今物是人非,秦深也无法否认,那段日子是他最好的时光。

      回到云堡以后,两个人依然如故,只是多了几分小心。
      直到有一天,云冉突然交给他一项任务:送一封信给明教的教主朱雪岭,然后伺机察看明教是不是在暗地里制作一种叫做“赤云努”的机努,最好是把图样盗取出来。
      云冉那天一反常态,显得心事重重,只是简单说了两句事情,就转到安全问题上,不住叮嘱秦深保全自己,如果不易完成就马上回来。
      秦深欣然答应了,他少年气盛,对自己的能力颇有信心,想到云冉此举的用意,更加觉得需要成就点什么,将来才能理所当然地站在云冉身边。
      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觉得世上无事不可为。
      那天云冉摆了一桌精致的酒菜,他极少喝酒,对饮了几杯后就有几分微醺,雪白的脸泛起淡淡的红晕,难得地抱着秦深不肯放手,直到被半拖半抱到床上去,还拉着半截袖子不放。弄得秦深启程时,明知是小别,也万分依依不舍。
      秦深到明教送了信,当晚就夜探教主的书房。他找到了图纸,也触动了机关,很快就被守卫团团围住,打成一团。就在激战正酣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突然提不起内力,丹田里变得空空如也,随即成了明教的俘虏。
      对于明教的询问乃至拷问,秦深闭口不言,又尽量不得罪对方太深,云冉会想办法救他,他还想留下这条命。只是或许是在取图纸的时候中了毒,他的内力一直没有恢复,没怎麽受罪也渐渐变得虚弱。
      明教的教主朱雪岭亲自来看了他一次,对着秦深坚定的表情摇头:“本想通知云堡把你赎回去,想不到,他们的少堡主不日就要娶妻完婚,正是最忙乱的时候,根本顾不上你。云霆已经回信了,他没有命你做这件事,既然被抓了,就任凭我教处置。”
      云冉要成亲了?自己被放弃了?秦深觉得头像被闷雷劈中一样疼痛起来。想起云冉临别时的关怀不舍,他咬着牙说道:“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我也什么都不会说。”
      朱雪岭的目光里有些欣赏,还有种奇异的怜悯:“你的内功已经被废了,从此连普通人都不如,本座又何必骗你。你那天运功到十分处,是不是突然提不起内力?如此阴毒的药物,可不是我明教中人下的。”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叹道:“怎么会有你这种单枪匹马冒冒失失闯过来的傻小子,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
      中毒,连接应的人都没有……
      云冉真的不管自己了?可是即使他要成亲,也不必下毒的,这中间,一定有什麽误会。
      在黑暗的地牢里,秦深垂下头去,咬破了嘴唇。
      又被关了几天以后,明教把秦深放了,朱雪岭命人传话给他,一是表示明教没兴趣当那柄借刀杀人之刀,二是对秦深深表同情,如果日后有需要,不妨加入明教。
      秦深一时也顾不得理会这位明教教主何以对自己颇为关怀,他心里充满了疑问,还有云冉即将成婚的事,只想早日赶回云堡。
      然而欲速则不达,他失去了内力,又在明教地牢里吃了些苦头,在半路上就病倒了,一躺就是半个月,等到他勉强又能赶路时,云冉的婚事已经办完了,他成了有家室的人。
      这一次回到云堡,最先见到的是叔叔,见了他只是叹气,把他安置到外堡极其偏远的一处小小的屋舍里。说少堡主听说他生病未愈,让他养好了身体再回去。
      不要说第一时间见到云冉,他连内院都进不去。
      再过几天,叔叔被寻到错处,失去了总管的职位,只好带着妻女一起住进了这处小屋。
      一觉醒来,恍如隔世。秦深尝到了人情冷暖,也懂得了什么叫一无所有。
      他曾经以为自己拥有许多,可是那只是错觉。当云家的主人把所给予的东西收回去时,他就是一无所有。甚至连健康都没有了,变得容易疲累,容易发烧。
      而这一切没有解释,没有原因,简单而粗暴地发生了。
      于是在一个晚上,入夜时分,秦深寻到护卫换岗的间隙,悄悄翻墙进了内园。
      即使和云冉之间只是误会,也难以回到从前了,可是疑惑与痛苦象火焰一样在心里日夜灼烧,令他寝食难安。
      云冉欠他一个解释。
      冬夜非常寒冷,属于云冉的院落里灯火点点。秦深在外面徘徊了一圈,凭着自己对地形和守卫状况的熟悉,躲过了几次巡查,发现平时此刻都会被锁上的角门是开着的,就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找到云冉时,他正在书房里静静地提笔写字,取代自己陪在一旁的是一个生得花月袅娜的女子,正提着一只酒壶,往银盘中的金杯里倒酒,正是他新过门的妻子,慕容雅。
      云冉平静地见了秦深,毫无避讳地告诉他,自己确实到了成婚的时候,让秦深出去送信,也有一部分是为了让他避开一段时间,毕竟两个人有过特别的关系。
      他淡淡地说道:“你我之间,原本便是年少轻狂一场,不可能长久。如今我已有家室,琴瑟合鸣,想到以前的事情也觉后悔。事到如今你也不适合跟着我了,先调养一阵子身体,我会给你一笔银子,你愿意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说着,他推过一只金杯,“秦深,你也是个男人,喝过这杯酒,你我再无瓜葛。”
      说这些的时候,云冉甚至没有让慕容雅离开的意思,慕容雅也只是微笑着在旁边听,一派雍容娴静。
      秦深几乎怔在当场,云冉是清冷的,可是这样冷漠到残忍的云冉是陌生的,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做的刀,一刀刀斩在秦深心中那缕情思之上。
      云冉是来真的,也是真的没把他当回事。
      秦深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几乎看不清云冉的脸。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发现手在抖。
      “你知道我中了毒,没了内力,差点死在明教吗?”他痴痴地问道。
      云冉微微扬起眉,这是他不耐烦的表现:“你实在是太不小心了,我明明吩咐过,若事不易成就赶快回来。如今变成这样,我又能如何。你性子太浮,才具不堪大用,真是……枉费了我多年的心血。”
      秦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知道曾经占据了他的整个世界的云冉,又在谈笑间摧毁了他的世界。多么简单多么容易。
      恨意由此而生。
      或许是因为这股恨意,秦深反而咬着牙调养身体,又休息了几天,感到元气恢复了不少,他没有拿云冉给的银子,直接和叔叔一家离开了云堡。他还年轻,他要回到中州,重新开始。
      然而赶了几天路以后,他们又遇到了盗匪。
      秦深从来没有这样无能为力过,眼看着白刃插进了叔叔婶婶的身体,看着鲜血从世上最后的亲人身上流出来渗入草丛,他感到了刀锋入肉那种冰凉入心的疼痛。
      从山上滚下去时,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死,他再也不是当初的秦深。那个秦深太傻太轻信,太容易把心送出去给人践踏。
      这些盗匪的样子身手都经过伪装,可是秦深看得出来,他们招数严谨,绝对训练有素。
      为什么要苦苦相逼到这种程度,为什么连命都要夺走。
      后来的事情,不过那么回事。在秦深的记忆里,最鲜明的疼痛都与云冉有关,也只与云冉有关。
      秦深毕竟年轻,虽然伤重,在山里挣扎了几天后还是活了过来。
      他尽可能隐匿行踪,日伏夜行,终于到了明教总坛所在,求见朱雪岭。朱雪岭看中秦深难得的根骨,以及练成内功又失去的际遇,这一切正适合练明教的最高功法 “九曲涅槃”,这种内功讲求先彻底毁去原有的内力,再重头习练,方能突飞猛进乃至大成。
      朱雪岭需要找一个合意又合适,而且心甘情愿的徒弟。
      秦深同意拜师,执弟子礼,唯一的条件是不加入明教。他有放不下的仇恨与心结,不愿受制于其他事情。
      九曲涅槃练到第五重时,秦深听到消息,云霆在一次比武中,输给了万柳庄的柳万春,伤重而逝,云冉正式成为了云堡的主人。
      这个消息在秦深心里激起的波澜很小,他只是漠然地想起那位权威甚重的主人,曾经象乌云一样笼罩在头顶,原来他也是会输、会受伤、会死的。
      这就是江湖,生死成败全凭实力。所以还有机会,有很多机会去讨回他所受到的屈辱,重新建立自己的世界。
      许是因为有动力,秦深的勤奋和进展令朱雪岭也为之惊异,大感这个徒儿收得划算。
      九曲涅槃功共九重,秦深练到第七重时,已经成为一流高手,功力远在当年之上。这时他得到消息,云冉向柳万春发出了挑战,要为父报仇;还有,慕容雅有了身孕。
      秦深辞别了朱雪岭,他对这位某种程度上切实帮助了他的师父还是感激的,此刻他需要了结当年的恩怨。
      云冉的比武定在了八月十五午时,苍山脚下。
      秦深在八月十四的夜晚来到了苍山,以他此时的本事,潜入云堡已经浑不费力。
      云冉已经搬出了原来的住处,住进了云霆原来的居所,可能因为产期将近,慕容雅并没有和他住在一起。秦深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独自坐在桌前饮酒。
      看到秦深,云冉站了起来,几乎碰翻酒壶,他的眼睛里有种奇异的光彩:“你还活着。”
      果然,在他心里,自己应该是个死人了。秦深冷笑,出手就打。
      云冉一直望着他,神思怔仲,没过几招就被秦深制住,点了穴丢到床上。几年不见,他似乎消瘦了一些,但是眉目依旧,韵致更胜当初。秦深想起了早年那个心甘情愿伏在他身下的自己,又不禁冷笑起来:“就你这死样子,明天能赢得了号称万树逢春的柳万春?”
      云冉依然望着他,一言不发。
      秦深熄了油灯,解开他的衣襟,一寸寸地啮咬下去。月色溶溶,诗意无限,他心里却只有长久压抑后亟待发泄的暴戾,还有最深处那抹寒冷的苍凉。
      云冉一直非常柔顺,即使后来秦深觉得无趣解开他的穴道,他也没有半点反抗,甚至小心翼翼地抱住秦深的后背,曲意相迎。
      晨光初现时分,云冉完全昏迷过去,秦深穿好衣服准备离开时,才发现床上到处都是大片大片未干的血迹,血还在流。他想起叔叔婶婶身上流出的鲜血,别过头从窗口跃了出去。
      那天的比武,云冉迟到了片刻,但看上去除了有些憔悴,举止并没有异常。直到真的开始比试,来看热闹的众人才注意到他行动迟缓,像是有伤在身。
      柳万春的师父曾败在云霆手中,含恨而死,他又用同样的手法击败了云霆,心知与云堡的世仇是解不开了,是以发现了云冉的异状也毫不留情,立意要斩草除根,让对方一蹶不振。
      秦深冷眼旁观,看到云冉被打了两掌,对方仍然步步紧逼时,忍不住扣了一颗石子弹出去。柳万春脚下一错,本来要印在云冉胸口的重重一掌,就打在了丹田处。
      秦深跃进场内,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云冉,淡淡说道:“胜负已分。”
      他清楚地看到,那一掌打破了云冉的气海,从此他再不是武学高手,只是一个内力尽失的普通人,或许连普通人都不如。
      云冉的唇边全是鲜血,只来得及看了秦深一眼就失去了意识。
      秦深把他轻轻放在一边,朗声说道:“柳堂主,在下忝为云堡主的随从,请赐教。”说着,一掌向柳万春打去,招式与云冉方才的一模一样。
      一场比斗,柳万春当场被毙于掌下,秦深功力既高,出手又狠,就此在武林中扬名立万,人们纷纷议论云冉哪里来的这样一个随从。
      秦深就以随从的身份陪同云冉回到了云堡。
      云堡的情势在迅速变化。两个月后,当云冉可以下床走动时,慕容雅生下了一个男婴,自己却元气大伤,不久竟离开人世。这时候,秦深已经成了实际主事的人。
      云冉抱着小小的婴儿,取名云倾。他每天深居简出,除了有时看看孩子,不再理会任何人事。偶尔夜晚秦深来找他,他也淡然处之,既不欢迎,也不拒绝。
      云倾满周岁的时候,秦深把他们赶出了云堡,却又不准云冉离开方圆十里之外。云冉只能栖身在一处小小的窝棚里,白天把孩子托付给住在附近的村妇,自己卖柴为生,有时替人写字代书作为补贴。
      秦深难以想象云冉卖柴的样子,但是当他亲眼看到的时候,却觉得并不满足,因为云冉看上去还是很从容,并没有一蹶不振,甚至连衣服都还算整洁。
      或许是那个孩子给了他支持下去的勇气。
      回想起来,即使挫折接二连三,即使被驱赶出去,云冉始终既无怨言,也不慌乱。秦深需要的是他真正地低下头,失去一切,匍匐在泥里,就像当初的自己。
      抢夺婴儿这样的事情,秦深还不屑于去做,他可以等。
      等到有一天云冉走投无路,跪在门前求他;然后,把所有的痛苦、绝望、欺骗还有背叛都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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