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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归来(1) ...

  •   四季轮回,天气渐渐回暖,沉睡的植物们都开始渐渐苏醒。苏茔家那个经历寒冬后变得光秃秃的院子也开始重新焕发绿意。

      “得得得——”

      苏茔踩着一双平跟皮鞋半端半抱着一个藏蓝的陶瓷花盆,偏侧过头看脚下的路,一路快步从房子里走出来。那花盆似乎很重,她咬着牙,微微后仰着一口气疾走至铁门口采光最好的地方才放下花盆。

      “嗒”的一声闷响,沉重的花盆底触地。

      “吁——”

      放下花盆后的苏茔长长吁了口气却没有再起身,就那样安静的蹲在了花盆旁。

      那是一盆茶花,花盆里此刻正旺盛绽放着层次丰富,足有她拳头大小的纯白茶花朵。苏茔环抱着双臂,下巴抵在小臂上,注视着绰约的花姿——那些雪白的茶花看上去就像是最为醇厚的奶油,细腻且柔软,而那些层层叠叠的重瓣更是平滑而精美,美不胜收。

      “苏茔。”

      正看着白茶有些走神的苏茔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她诧异回头,只见铁门外慢慢走近一个黑发男人,那男人面容有些憔悴,神情萧索,怀中还抱着一只古怪的黑匣子,显然是来找自己的。

      苏茔一眨不眨的看住男人,足足愣了数秒,这才认出来人是匡笑笑的老板,林绊的曾经的同学,简一至。

      苏茔和简一至并不熟悉,只是以前很偶然打过几次照面,她实在不知道简一至今日为何忽然登门造访,也不知道原先那个一头微卷褐发,光鲜潮流的简一至怎么变得如今这副疲惫不堪的模样。而因着林绊的缘故,她心底总是有些不想多见简一至,以免自己再度回想起那些事情而觉得难受悲伤。

      苏茔站起身。尽管心存疑虑,但她没有露出丝毫疑惑的神情,只是驾轻就熟的露出微笑,朝简一至淡淡的打招呼。

      “简老板,你好啊。”

      简一至只是看着她,那一双褐色的眼眸里倒映着苏茔的笑脸,嘴唇一动却又抿了起来,似乎是在斟酌怎么开口。

      苏茔瞧见简一至的欲言又止,心中有些奇怪。她的视线在简一至脸上转了转,落向他怀中那只黑匣子。

      “这是……。”

      苏茔打量那只被简一至紧紧抱在怀里的匣子。只见那匣子四四方方,由黑檀木制成,表面纹理细腻光滑,匣子四面乃至顶部都雕刻着精巧繁复的花纹,苏茔依稀辨出那雕刻的似是一副龙宫图。

      龙宫图?

      苏茔忽然想到了什么,惊怔之下却也异常迅速的反应过来。她立即敛容正色,自知犯了忌讳的她甚至都不敢抬眼去看简一至的面孔。只一个劲对他连连道歉,“不好意思,简老板,请节哀,我不知道有人去世。实在对不起,对不起,……”

      “苏茔。”简一至忽然出声叫住了不断道歉的苏茔,他顿了一下,神色哀伤的低声道,“这是林绊。”

      苏茔闻言的瞬间,全身僵了一下,然而下一刻她近乎是凶狠的猛然抬眼去看简一至。她的目光在简一至脸上长久的停留着,似乎想看出什么玩笑或谎话的端倪,可是在看出那些之前,苏茔的脸色却先变了,她一寸寸垂落下目光。

      那一个身形颀长的林绊居然就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匣子里?

      “这怎么会是他?”苏茔不相信,须臾后摇头喃喃,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匣子。

      简一至垂着眼睑,感受着此刻手中那轻到可怕的‘林绊’,忽然就想起病床上瘦得触目惊心的林绊来。

      “林绊、他得了……癌症。”简一至喉咙艰难的动了一下,一句几个字的话被他生生的拆成了三部分。

      “癌症?”苏茔没反应过来一般重复了一遍,而后猛然深吸了口气。可是,她一味只是吸气却没有吐出,那一口气憋了良久之后,这才被极其缓慢的一点点吐出,“怎么会……不会的……林绊他、他明明还那么年轻。”

      “我也是这么对他说的,他明明还有很长的一段人生要走。可是他当时却对我说,那是他应得的,是他的报应来了。”简一至想起林绊弥留之际那梦呓一般的呢喃以及如释重负一般的叹息,心中忍不住一阵酸楚。

      “报……应?”苏茔盯住简一至。

      简一至点头,“他从来都没能够摆脱十年前的那道枷锁。曾经的那段过往实在太过深刻以致他根本无法摆脱过去,他必须把自己困死在过往的痛苦中才能得到一丝救赎。苏茔,是你让林绊重新有了想要的东西,然而就在他生出那一点活着的勇气和希望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可能。所以,林绊认为这就是他的报应。”

      苏茔愣愣的听着,仿佛听不懂似的没有反应。

      她原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无论是倪念幸还是林绊,最终都会变成自己记忆里一块曾经的疤痕,虽然伤过,痛过,难受过,但最多就只会是一道平静的疤痕而已。然而她彻底想错了,也实在太过高估自己了,原来她从来都做不来那种潇洒健忘的人,她也根本没有那种能够恣意洒脱的天赋。揭开未愈的伤口远比直接的伤痛要难以忍受。此刻,她眼中那不自禁的湿润已替她做出了最真实而原始的表达。

      “他是什么时候查出来的。”苏茔问。

      简一至顿了一下,皱紧眉心,“还记得你外婆不慎受伤那一次么,林绊去献血的当时就查出了一些异样,之后他去做了细致的全身检查,确诊自己得了癌症。”

      苏茔全身一震,煞白着脸看向那一只黑匣子。“居然在那个时候……那么早,他就已经知道了……”

      “但林绊当时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打算治疗。”简一至又想起了林绊和自己辞行那一天,那股对于毫无察觉林绊的异样而让他独自离去的懊悔在简一至心中始终挥之不去,“后来,我才听林绊说,他察觉了自己的心意也渐渐察觉了你们之间产生的那一点微妙情愫,但是他觉得自己不配,所以就选择了趁早远离你。”

      苏茔像是听了一个笑话那般忍不住忽然笑了一声,可她脸上犹自带着难看的笑,声音却在颤抖,不满道,“什么嘛,自说自话的替我做决定,又一个招呼都不和我打就离开了,配不配怎么就全成了他一个人说了算?”

      简一至安静的听着苏茔一个劲的抱怨,他知道苏茔此刻绝不是真的拘泥纠结于这些事情,而是她只有以这种责怪的方式才能够让自己觉得她与林绊还没有彻底失去关联,才能够让她觉得好受点,能够转移注意力而不至于悲伤决堤。

      “为什么就不能听听我的意见……” 苏茔的声音一下低微了下去,她终究还是意识到此刻自己说什么也已无济于事。

      简一至不忍的垂下眼睑,此刻苏茔的脸上充满了哀伤,神情里哪里有一丁点的埋怨之意。他用力收紧了双臂,只觉得匣子的四方边角硌抵处,手臂隐隐发疼。

      “在生命的最后,得到所谓惩罚的他终于也得到了自由。”简一至回忆起林绊最后的那个时刻露出一种出心满意足的神情,干涸的嘴角更是带着若有似无的浅淡笑意,唯独眼角却渗出一滴泪来。

      那个一生悲戚的林绊也许在人生结束的那一刻才真正的为自己思考,为自己而活。

      简一至褐色的眼眸里全然失去了往日飞扬的神采,他黯然而憔悴,心中大悲,“他说不想让你知道他身患绝症而难过,也不想你亲眼看着他死去,便离开了这个曾让他无比痛苦也无论如何也要回来的镇子,一个人去往了陌生的城市。”

      “他怎么可以这样……难道我现在知道就不会难过了么?他把我当什么了,我在他眼里原来是那么冷血么?就连死……也不愿意和我见最后一面。”

      前一刻那些伪装的冷静自持再也支持不住,苏茔压抑的红了眼眶,她狠狠咬住嘴唇,唇瓣间立即有腥咸的味道弥漫在唇齿间。

      苏茔忽然想明白了——是了,原先自己就是因为具有杀心和恨意才接近的林绊,那么也就无怪乎林绊会认为因那种冷酷目的接近他的自己只要假以时日就一定能够迅速的淡忘记忆,也一定能从自认为的那个角色里一下转换为另一个全新形象。

      “他说,苏茔你和他完全不同。你非常的坚强,所以时间会让悲伤变淡,眼泪会让痛苦稀释。他想或许你会因为他的不告而别怨恨他,但这样也总好过死在你眼前。若死在你眼前,他怕自己便要成为你以后人生的障碍和阴影。苏茔,他希望你没有他也可以好好活下去。”

      苏茔对简一至的话几乎听而不闻,她明明什么都没在考虑,脑子却还是混乱不堪,“他离开这里后去哪里了。”苏茔问。

      “他似乎辗转去了很多地方,但最后一个是离这里半小时路程的小镇。就是在那个小镇,他才主动联系我请我帮他回到这里。”简一至想起几个月来自己找寻了许多林绊可能去的地方,却偏偏就是没发现他就在几十公里之外的小镇里。

      “明明想回来,可就因为我在这里,所以他就情愿死在近在咫尺的其他地方吗?”苏茔愣愣的呢喃,不可置信的扯了下嘴角,似是自嘲又似委屈。

      “这是他的骨灰。”简一至低头看着那一只黑匣子。那个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的林绊终于永远都不用再开口了。“林绊在生前捐献眼角膜还有一些健康的器官,他死后拜托我帮忙把他的骨灰取回来葬在这个小镇的墓地里。”

      苏茔想不明白更是难以接受,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说得冲,几乎就是诘问,“就连死了,他居然也还要回到这个小镇?”

      简一至无奈道,“因为尽管这个世界大到无边无涯,但对林绊来说,他根本就没有地方可去。”

      苏茔闻言陡然安静下来。她知道简一至说的是事实,自己无从反驳,因为林绊是那样脆弱、认真和隐忍的一个人,他根本就无力跳脱出十年前的牢笼——天大地大,林绊的世界真的也许就只有那一只牢笼。

      苏茔颤颤的伸出手去触碰那一只黑匣子,此刻的她依旧不敢想象这里面真的就是那一个冷淡的林绊。那一个不苟言笑的温柔的人居然真的就在这一个小小的四方盒子里。

      “他一生都活在负罪里,既怕和别人建立联系又觉得自己会给别人带来不幸和麻烦。即便我自认为是他的朋友,他也在嘱托我带回他的骨灰后一再的感谢,并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他仅剩的存款转给了我。”

      简一至苦笑,“也许是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把我当做朋友吧。可不管是我单方面一厢情愿也好,还是会错意的自作多情也罢,自认为是他朋友的我对他这样一声不吭,独自承受一切的做法感到非常的生气,对于这一点我是永远不会原谅他的。”

      苏茔不做声,简一至的叙述让她几乎可以想象到林绊那卑微而小心翼翼的眼神和表情,然而一想起那种透着悲哀的情景,她的心就忍不住疼痛起来。

      好痛,真的好痛。

      若是他还活着,她想自己一定会骂他,狠狠的骂他。

      “能让我抱抱他么?”苏茔忽然问道。她问的是简一至,然而一双眼睛却注视着木匣不放。

      简一至看了苏茔一眼,微微把匣子朝她托起。

      苏茔伸手小心翼翼的接过,低头注视着怀中的黑匣子,不由悲戚的想着她从未有机会主动去拥抱林绊,最后居然以这样的方式抱住了他。

      她再次忍不住懊悔自己竟然是那么的迟钝,固执的遵循着自己的脚步而做什么都比人慢一拍。成长得比别人慢一点,懂得人情世故也比别人慢一点,甚至直到林绊消失之后她才真正的察觉确定了自己那隐秘而深刻的心意。

      “我把钱取出来了,再加上我的一点心意……你给他选一块好点的墓地吧。”

      苏茔听得简一至的话不由一震,惊疑抬眸,只见简一至落寞的笑笑,“比起我,林绊一定更想让你帮他选。”

      一只黄色的信封袋被轻轻递上了黑匣子。苏茔盯着信封袋沉默了须臾,终是忍不住问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简一至嘴角苦涩,想起那煎熬的一夜,褐色眼眸里泛起雾气般的痛色。“一星期前的周五凌晨……”

      “是那场流星雨之前”苏茔眉心一动,忽然问。

      简一至顿了顿,试着回想了一下,立刻记起了那一场照亮整片夜空的坠落星辰,他扯了扯嘴角,苦笑,“没错,就在那之前。他很可惜的错过了那场千载难逢的流星雨。”

      苏茔望向天空,极目远眺,脸上却是一片茫茫然,可是眼泪却自己一滴滴落了下来。啪嗒一声,黄色的信封上洇晕开一片深色。

      是啊,那是一场千载难逢的流星雨。所以,她清楚的记得那一天自己早早的开始守着夜空,直到星辰开始坠落,自己对着那场盛大的流星雨许了一个愿——

      希望能够再见到林绊。

      如今,她的愿望实现了。

      “谢谢你,简一至。”苏茔收紧了双臂,坚硬的匣子边缘抵在了她的心口。她哽咽的低声,“谢谢你告诉我。否则自此一生我都将没有机会再见林绊。”

      简一至神色复杂的看着苏茔,一言不发。

      那是距林绊失踪的半年后。万物回春的季节里,白茶开满了苏茔的院子,林绊如同他曾承诺的那般,终于再度回到了这个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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