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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那条生命 ...

  •   这个小镇处在和经济发达沾不上边的郊区一角——它僻静,有着十分宽敞的马路,稀疏的住宅区和互不干扰的单幢房屋,还拥有着占地面积相当广阔的大学城区和娱乐设施场所。比起拥挤昂贵又繁忙的市区中心,各种野生的小动物们理所当然的更青睐这样的生态环境。

      苏茔时常在小镇的雨天看到青蛙在道路上蹦跶,在夜晚听见乌鸦叫过屋顶,猫吟狗吠,清晨的鸟儿会聚众在树丫上啼叫,夏日蝉噪和蛙鸣交织连成一片,除此之外,小镇白天还会有蝙蝠莫名其妙的飞进室内,甚至有时会在门前看到像一卷麻绳般盘踞栖息的蛇。

      但就是这样一个空旷新鲜,缓慢僻静的小镇,因为一个陌生‘原住民’的到来引发了一场暗流涌动的不安。

      那个独来独往的男人于半个月前回到了这个他阔别多年的小镇。男人到来的消息一时间在小镇里如同一场无声刮过的龙卷风,立即便成为了小镇人们茶余饭后不尽的谈资——

      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男人是曾轰动这个小镇的‘名人’,也是一个不久前刑满释放的杀人犯。

      这个男人是一颗隐而不发的定时炸弹,是一个有前科的人,潜在犯罪者,不良分子,隐患,社会毒瘤,暴戾残忍,凶狠可怕,这所有的标签都无形而悄然的落在那个沉默寡言的阴沉男人身上。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用客套、疏离、冷漠,竭力排斥和抗议着这一个‘改过新生’的‘坏人’的到来。

      苏茔提着购物提袋晃荡着向超市的方向走着。天气以人体可感知的热度迅速回暖,若是走正常大路就需多走一个直角的距离,因而她便选择了抄近路走对角线。穿着袒领衬衫和蓝裙的苏茔此刻穿行在青绿一片的田野小径之中,鼻尖是混着水气味道的泥土腥味,落在身上的阳光让她感到薄薄的汗热。

      田野中的这条小径算不上窄,她经常和倪念幸并肩一齐走。这一条小径也算不得长,只一眼便望到了头,笔直而去的尽头处连着一条横向的马路,形成一个丁字路口。

      此刻,苏茔正在丁字的一竖上走,渐渐走近了小径三分之二处的那一棵长在田野边向小径倾探而出的柿子树。

      外婆常叮嘱苏茔经过柿子树时要避着点,更不要在树下久站,因为会有彩色的刺毛花被风吹飘下来。那掉落下来的斑斓花会像蒲公英一样随风飘扬,可这些看似鲜艳的刺毛花却又根本不是什么花而是一条条艳丽的毛虫——它们周身长着有毒的五彩触须,若是皮肤不小心被其触碰到便会立刻生出刺痛灼痒的大红疙瘩。

      幼年的苏茔曾不止一次吃过刺毛花的亏。那些又痛又痒的疙瘩总是令她无比难受,每次都是外婆给她涂上牙膏来止痛镇静,忍个三五天的不适后疙瘩才消了下去。

      苏茔拢了拢袒开的领口,抓着领子小快步迈过柿子树的阴影。柿子树被甩在了身后,然而苏茔没走几步却停在了路边,蹲下身来。

      那是一条半根手指大小的濒死刺毛虫,肥硕的浅绿色身体侧翻微蜷在地上,身上薄荷绿的柔软触须已不再动弹。

      这些为保护自己而无端先行伤人的家伙大多最终被往来这这条小径的人毫无意识的踩死于脚下。没有人会特意注意脚下,就算偶尔注意到了,它们也不值得人们去费心关注。

      苏茔蹲在小道上,看到蚂蚁们缓慢而迅速的围聚在蜷缩不动的毛虫旁,觉得有趣和神奇。她安静的看了一会后起身,小心的大步跨过去,避免踩死任何一只忙碌的蚂蚁。

      “喀拉——嘎”

      车子飞驰的声音里有什么碎裂的声音。苏茔闻声抬头,只见一辆黑色的轿车正碾过一只棕毛狗。几乎一个瞬间,又一声“嘎嗒——”响,轿车后轮又碾了过去。

      眼前这猝不及防的一幕让苏茔愣住了。

      “唔——呜呜——呜”,一串含糊的呜咽声悲戚骤然间绝望响起。那一只棕狗在车后轮下慌不择路的逃生,四肢发软连跪带爬的滚跑到路边,然而刚到那一个小径接入马路的路口处,呜咽声戛然而止。

      一声刺耳的急刹车声。那黑色的轿车似乎想停车,然而只是犹豫了一下,随后便加速扬长而去。

      “汪!汪!汪!”田野边一只卷毛黑狗迅速跑到棕狗旁边,朝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伙伴叫,又朝着轿车远去的方向吠。

      它似乎是想叫同伴起来,又似乎在咒骂那个杀死伙伴的凶手。空旷的田野里回响着一声声清脆的吠叫。

      身上原本那薄薄的热汗此刻都凉透了,渗入了苏茔的每一寸毛孔。

      虽然幼年曾有过迷糊的死亡经历,但她却从未亲眼见过真正的死亡。即便和外婆两人相依为命,她也被保护得很好,从来不知直面死亡的冲击竟是如此的之大。她当下只觉得有些晕眩也有些虚乏,她的思绪还没恢复理智的思考,可下一刻心中某种类似于悲哀的东西让她红了眼眶。

      苏茔感到身上的虚冷淡去了,她快步奔到棕狗旁。

      死去的棕狗侧躺在地,身上看不出任何伤口,大概是骨头断了扎破了内脏,苏茔这么揣测着,没有去看它死去那一瞬间的表情。她沉默了一下,慢慢的从购物提袋里的翻找出一只白色的塑料袋。

      那一只卷毛黑狗戒备而奇怪的盯着苏茔,没有吠叫也没有离开,只是盯着她把那条死去的生命装入一个塑料袋里。

      苏茔拎起塑料袋,发觉那一只看上去瘦骨嶙峋的棕狗居然比想象中还要轻一些。这也许是一只流浪狗,原本可能要流浪一生,但却以这样的方式猝不及防的结束了。

      她望了望四周,向着小径的那棵柿子树走去,打算把棕狗埋在树旁的田野里。

      塑料袋里装着的是一条刚刚逝去的生命,苏茔拎在手里就仿佛自己拎着一袋垃圾。

      田野边的很凑巧的有一把不知谁落下的铁锹,苏茔默默借用了。把棕狗埋好后,她撑着铁锹抹了把额上的又冷又热的汗渍。

      头顶的柿子树还没有果子,往年熟透砸落的柿子总是在小径上变成一摊酱汁果肉。苏茔心想今年的柿子应该会特别红,也不知到时候看上去会不会像一滩滩晕开的血渍?

      苏茔把铁锹以相同的角度放回原来的位置,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灰尘,回头看向柿子树下那一处松过的不起眼的土壤。

      那是她亲眼看到的一条生命的消亡。心底有什么东西像是忽然被打开了封盖——对于一直埋藏在心底深处的那件事情,在这一个青色的午后田野中,她忽然对其变得迫切而执着起来。

      ——每个人都有做出选择的时候。无聊时要做些什么的时候,晚饭吃些什么的时候,升学填报志愿的时候,开始就业的时候,结婚、生育、衰老,乃至死亡的时候,而这其中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是一条人生的分支岔路,一个不慎行差踏错后就会失控一般偏离轨道。

      苏茔抬起脸,慵懒的阳光让她的瞳孔收缩,眸色变成了微浅的巧克力色。柔软微卷的额发让穿梭田野犹如耳语的细风轻盈撩起。

      她听着风声低语,在明晃晃的光照中忍不住眯起眼。是的,她想要知道那时候那件事所传达的意义。一定有某种意义,当时那个不哭不闹的年幼的她脑中便隐约有着这样一个含糊而深刻的念头。

      呀——呀——

      一只乌鸦从柿子树的上空飞过。

      苏茔望着那一只黑色的乌鸦,忽然想起了那一个路过的男人——方才她把死去的棕狗装入塑料袋的时候,正巧被那个小镇人们避之不及的男人看见了。然而,那个男人只是冷漠的瞥了一眼,便沉默着和她擦肩而过。

      她收回视线,看向那个一脸漠然的男人所消失的方向。

      ——在一片飒飒青野里,苏茔也做出了选择。

      ——而她未曾知道,自己因这个忽然而至的念头所做出的选择最后所到达的那个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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