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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梯横画阁黄昏后 ...

  •   南京府在大明初建、天下始安之时作为国都,史称应天。永乐帝登基后便迁都北平,将应天改名为南京,作为留都,是以南京府的繁华实在不下于京城。
      许敛宁初到南京府时候便租下了一处民宅,毕竟客栈人流多,难免被人认出了。她只是打不定主意,有些江湖中的事不是她该管的、也管不起。龙腾驿远近颇有名望,据说门下也是高手如云,一旦出了差池,她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时下是秋意已深的时节,走在街市上也觉得有股凉意。
      她这些日子奔波不停,忽听当地人在说过明日便是霜降,方觉日子过得飞快。一早起来,就看见好几户本地人家拖家带口,去附近的寺庙还愿。
      若是佛诞日,只怕进香的更多。许敛宁记起在师伯还在时,曾陪着去灵隐还愿,佛堂里青烟缭绕、人山人海的情景十分恐怖。
      师伯说,信命的多半是些不顺遂的,总觉得可以有个寄托。
      许敛宁当时答道,她只觉得凡事都有因果,自己埋下因,其他的多半在意料之中。
      现在想起来,只觉得那时十分可笑。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竟然骑着马出来抛头露面,不过生得还真水灵。”迎面而来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妇,边摇头边喃喃自语。大约她年纪大了,耳朵也有些不灵,这自语的声音未免太响亮了。
      许敛宁瞥了一眼宽阔街道中心缓缓勒马前行的一队人,不由定住脚步。当先的老者健硕锦衣,面带微笑,马鞍边挂着一把皮鞘的长剑,却是龙腾驿的门主柳君如。而他身后则跟几个年轻弟子,都是清一色白马,其中还有几个在武当见过的,其中便有林子寒。他是龙腾驿最出挑的后辈弟子,骑着马走在最后,时不时同并辔的女子低声说着话。
      许敛宁震惊地看着那个同林子寒说着话的女子,思绪纷乱。那个女子,笑起来两颊会有一对不怎么对称的酒窝,隐隐天真的模样。可许敛宁却知道她使的兵器是峨眉刺,出手甚是狠辣。原来,那日在天殇教地道中失踪的殷晗和龙腾驿走在一起。
      又或者,殷晗和阮青玄一般,她本来就是龙腾驿的弟子。
      倏然间,萦绕过去的疑团全部被解开。当初凌轩宫在南京府的暗哨会被夷平,是殷晗通风报信。如此一来,那么当日在密室找到的红衣孩童模样的水天姑应是龙腾驿伏下的好手。也就是说,当年五世家被灭门的惨案也同龙腾驿脱不了干系。
      她快步走到僻静处,方才停下来慢慢回想。
      后来在武当时候,司空羽曾告诉她,最后他要问出真相的时候,水天姑却被突然出现的人给杀了,而那个人却是虞绍文。若虞绍文也和龙腾驿有纠缠,她怎么能够将凌轩宫主的位置交给他?
      她思忖一下,疾步向南京府东郊走去。

      龙腾驿座落在南京府东郊,离官道不远,往来极是方便。
      许敛宁站在偏门外,叩了叩门,半晌才有个驼背老人出来开门。那老人瞧见她,似乎也暗自掂量了一番,方才道:“姑娘你有什么事,要见谁?”
      许敛宁微微笑道:“我是林公子的朋友,不知他在府上么?”
      老人皱了皱眉道:“姓林的满大街都是,你说明白一点。”
      她迟疑一下,脸上微有困惑之色:“这位林公子是……这般高吧,四方脸,名字里似乎有个寒字,他也没对我说过。”
      老人连忙关上门,低声道:“瞧你的模样也是好人家出身的,该放手时当放手,别纠缠不清,当心惹祸上身。”
      许敛宁估摸着林子寒大约也是时有桃花债上门,这管门的说这番话都忒熟练,当下神色凄楚:“我只想再见他一面,今后……我爹爹已经为我订了亲,我也是偷跑出来的。”
      老人唉声叹气一阵子,似乎觉得对方有些可怜,只好道:“你也不是第一个了,上上月也有位小姐找过来。今日是我家老爷还愿的日子,林少爷也跟着去了大报恩寺,这两日都不会回来了。”
      许敛宁心中了然,又道:“我这便去大报恩寺找他。”
      “你这姑娘大概很少出门吧?大报恩寺是当年成祖皇帝钦建的,没一点身份的人怎么能随便进去?这南京府除了我家老爷就还有些官爷家眷可以去了。”
      许敛宁心中暗暗奇怪,龙腾驿居然还同朝廷扯上关系了。她不动声色道:“那么我什么时候再来可以见到他?”
      老人还没说话,就见偏门突然开了,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一袭素淡的衣衫,身形高挑,如画容颜教人见而忘俗。许敛宁直直地看着这个女子,耳边竟听不到老人后来又说了句什么。那人迎着她的眼神,一双杏儿眼璀璨生光,微含笑意:“若非你生得这般细致,我还怀疑是喜欢易红妆的男子对我看傻了眼呢。”
      不光身形像,那含笑的温润声音,也像极了阮青玄。
      许敛宁收回目光,微微低下头,只听那女子道:“福伯,你先进去吧,我来开导这位姑娘几句。”
      许敛宁见她身形微动之际,像是身负上乘武功,不由暗暗叫苦。虽然探听到一些事情,若因此打草惊蛇,之前的心机可全白费了。
      那女子看着她,慢慢道:“林子寒有什么好,你竟然看得上他?”
      “万事抬不过一个缘字,我只道初见时候便是如此了。”她看着一旁杨树枯叶飘落,心中泛酸,“倾心了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一件件怎么算得清楚?”
      对方走了两步,笑颜怡人:“姑娘吐属雅致,我觉得甚是投缘,不如我们边走边谈?”
      许敛宁只好同她并肩而行,尽力在举手投足之间不露半分武功:“如此甚好。”
      “有道是,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姑娘是挚情之人,何苦非要为情所苦?”她微微一弯杏儿眼,“你便将人放在心里惦记了,也就这样了。”
      许敛宁放缓了声音道:“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秦少游可还写过这句话,姑娘莫非忘记了么?”
      对方噗哧一笑:“当是如此,就是没想到许姑娘你也喜欢吟这酸词艳句,我差点都要把你说的话当真了呢。”
      许敛宁停下脚步,已经握住剑柄,却听对方接着说:“我劝你还是别拔剑的好。对着来历不明又敌我不清的人,动手可是下策。”许敛宁微微一笑,松开了剑柄:“受教了。”
      那女子看了看她,目光定在她眉间的朱砂印记之上,了然道:“若你将血魁禁的十成功力解禁了,我绝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你不会这样做。所以,我们还是心平气和地说话比较好。”
      许敛宁淡淡道:“那么姑娘可否告之名字?我也好称呼一些。”
      她微微一弯杏儿眼,居然有那么几分狡黠之意:“好啊,我叫苏泠。你听过醉忘川没有?”
      许敛宁摇摇头。
      苏泠大失所望:“我还以为青玄起码和你说过。”
      “你识得青玄师姊?”她大为惊讶。
      “当然了,我一直认得她,很久了……”苏泠的脸上微微露出几分怅然,“可惜我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她顿了顿,又微微笑道:“今日明日,龙腾驿的守卫最弱的。不过留着的人当中也有很不好对付的。”
      许敛宁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如此多谢了。”转过身,匆匆回城了。她相信苏泠说的话定是不错,可是一个和龙腾驿有牵连的人告诉她这些却又为了什么?
      苏泠一直等到她的背影消失了,脸上的笑颜才渐渐隐没。她回转头,对着不知何时站在偏门的人道:“哎呀,居然碰巧被你见到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那人神色极淡,淡青的衣袖在小风中微微拂动,语气平和:“只是恰巧来找苏先生。”
      苏泠回身走近:“师父现在还在小睡,不妨去屋里坐着等。”她走过那人身边,又道了一句:“你站在这里,就是站到天崩地裂,也于事无补。”
      那人微微垂下眼,却没接话。只听苏泠轻声自语:“相见争如不见……为君沉醉又何妨?呵,真是好得很。”

      许敛宁贴着墙边站着,屏息等到几名守卫走过,方才举步。龙腾驿的守卫同当日夜探画影楼的那些相比,实在不可同日而语。她没花多少功夫便摸到了主院,一间间房看过来,待到第四间时终于舒了口气,看摆设,应是书房。
      她怕有人经过碰巧看见了,也没敢点火折子。正摸黑在书桌上摸索,突然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窜进来一个人影,随后又关上了门。许敛宁转身隐在书架后等着。等人一走近,借着微弱的月华,她也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小声道:“司空公子?”
      司空羽一惊,随即听出她的声音,摸到书架边压低声音问:“你怎么也来了?”
      许敛宁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告诉他关于萧千绝留下的书信的事情,当下道:“我听说这几日柳君如去大报恩寺还愿,就趁机潜进来。”
      司空羽微微一笑:“我也是。”
      两人不再说话,接着在书房中寻找。许敛宁走到墙边,将几幅书画都拿起来瞧了,也没什么异样的。忽听司空羽道:“许姑娘,你来看。”
      她走过去,只见对方伸手去拿桌边的一只花瓶,花瓶纹丝不动。他伸手一转,只听一阵机关动作的声音。许敛宁觉得脚下微微有些震动,还没来得及退开,便觉身子失重向下摔去。她并不慌乱,伸手将焰息抛了下去,足尖在剑身上一点,顿时消减了下坠的势头,轻轻落在实地。
      她低下身拾起焰息剑,只听头顶传来司空羽焦急的声音:“你没事吧?”
      许敛宁仰起头,只见顶上的那个出口看上去极小,周围都是滑不溜手的石壁,她也没办法上去:“司空公子,你别下来,这个机关恐怕不太对。”
      司空羽不禁道:“那你怎么办?”
      许敛宁想了想,道:“你在上面等我一会儿,这个密室应该另有出口,如果半个时辰后我没有回过来,你就把机关复原。”
      司空羽的声音甚为懊恼:“也好,你自己千万小心。”
      许敛宁也觉得自己近来特别倒霉,先是碰上了唐门的家务事,后来被重轩他们一路跟着,去龙腾驿探个消息还碰上敌我不明的苏泠,现下司空羽开了机关,掉下去的人却是她。或许应该找个时间也去进香,消消血光。
      她沿着地道一路走去,中间有不少岔路,她都留着标记,待觉得不对就折返。这样一折腾,也转得晕头转向。也不知道折转多少回,眼前豁然开朗起来,眼前的应只是一间普通的石室,一眼望去却隐隐光华闪烁。
      许敛宁上前两步,只见面前的那一堆就有不少珍品,像玉兽云龙炉、猪龙白玉璧、八瓣银镂盏。记得以前在张惟宜的王府所见的也不过如此。她看了一会儿,又打开了左边的箱子,却见里面散散地铺着金条,金条下面却是大锭白银。
      她想了想,依照凌轩宫下面那么多暗哨附属,每年送来的东西大概也值这个价。她合上箱子,待再往里走了两步,只觉得呼吸一滞:那都是一卷卷的小牛皮纸,分门别类地记着一些门派的武功,当年五世家的最为详尽,就连凌轩宫的也有。
      她翻了翻这些牛皮纸,再看一旁摆着的几把兵器,已经完全肯定当年五世家灭门的惨案同龙腾驿脱不了干系,就算不是主谋,也必是帮凶。她本想将这些毁去,想了想还是放下了,以后若要揭发出来,那么这些也算是证据。
      许敛宁站起身,径自向石室的后门走去,走过一堆兵器时候碰到了其中一件,咣得一下掉出了不少箭支。她低下身,缓缓拿起其中一支箭,不禁微微蹙眉:“原来,也是龙腾驿做的……”她从张惟宜腿上起出的那支箭头和箭头上沾的毒,和手上的箭支竟是完全吻合。
      许敛宁脸上微微现过杀机,喃喃道:“灭金陵沈家,害死青玄师姊,还有师父,连惟宜也是……柳君如,我一定教你身败名裂、无路可走,你的亲人门人我全部不会放过,我要你这世上只有仇人没有亲人……”
      她抬手去推石门,门外却是通着柳氏祠堂。最新的一块牌位上用黑漆写着:柳门殷氏。许敛宁不由浮起几分笑意:“殷师妹,你也瞒得我们好苦……”
      “谁在里面?”祠堂的门打开了,走进来的男子一袭黑衣,左颊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一直划到下巴,破坏了原本俊美的容貌。
      他微微一怔,道:“是你?”
      许敛宁微微笑道:“这句话该我问才是。绍文,你怎的在这里?”
      虞绍文神色复杂,轻声道:“一言难尽,你听我说……”
      “你说,我听着,慢慢地说一夜也无妨。”她轻轻一拂衣袂,眉间的朱砂却渐渐变深。虞绍文退后两步,靠着门边:“这里不方便说话,你现下在哪里落脚,我明日来找你。”
      许敛宁看着他,笑颜清浅:“我告诉你,落脚的地方,然后等着你带人来杀我么?”她倏然出剑,淡红色的剑锋已经抵着对方的眉心,可他竟然没有躲闪。
      虞绍文神色沉静:“看来你已经清楚龙腾驿暗地里做的勾当,这样对你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张惟宜就是先例。”
      许敛宁淡淡道:“你说他早就知道?”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龙腾驿的一些事,顺着查下来,竟然给他查出很多事情。那日我在你们往京城的路上截杀他,就是为了这个。”
      “……他从来没有提过。”
      虞绍文嘲讽地一笑:“他当然不会说了。此人心机之深,远远超过你所知道的。”
      许敛宁沉默一阵,开口道:“那么我们也说得清楚些,我决计不会就此罢手,除非你将我杀了。”
      他微微苦笑,轻叹道:“原来我们相识那么久,你还是不知道我的为人,没法子相信我。”
      她神色微变,沉吟一下,方才还剑入鞘:“若要我信你,你现在便不能留在龙腾驿,随我回凌轩宫。”
      虞绍文立刻爽快地应道:“好,我随你走。”
      许敛宁听他答应得爽快,不觉瞥了他一眼,只听他笑嘻嘻道:“虽然凌轩宫也没什么好的,却比龙腾驿舒服多了,之前我就是想离开也没去处,现在不一样了。”
      两人并肩从边门出去,因为有虞绍文陪着,也没有人盘查。
      “我们现下去哪里?”虞绍文看了看周遭问道。
      许敛宁走到道边的一棵柳树边,要将之前栓在这里的夜照放开了。她生怕到时出了差池,将夜照事先带到附近,到时可以骑马离开。她这一路过来,夜照对她已经十分亲热,见她过来就凑过头轻轻蹭。
      她解开缰绳,忽听夜照一声长嘶,径自向她身后奔去。
      许敛宁转过身,看见一个颀长的人影站在沉沉暮色中。夜照奔到那人身边,欢然嘶鸣,低下脖子在他身边转了好一会儿。
      许敛宁站在原地,一时不能动弹,只听一道熟悉的清朗声音顺着风传来:“没想到许久不见,敛宁你却变笨了,连这位虞兄的话都相信。”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这里了,各归各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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